第五卷 塵心，凡心，本心
第六百零六章 教殺先生（三）
仙人慈悲？憐惜世人？這樣的話從小少爺嘴裏說出來，顯得如此理所當然，十三郎聽著格外感慨，望著那張稚氣未消的面孔，不禁要微微嘆息。
怨念這麼深嗎？十三郎心裏替林大人哀嘆，說道：「道聽途說而已，修仙未必要放下一切。」
「沒有關係，不用擔心別人知道。」嘴裏寬慰著，十三郎心裏想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些，而且太著急。
殺人是錯！對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這句話顯得如此可笑而荒謬；偏偏十三郎與眾不同，聽到一個孩子大談生命珍貴，竟泛起一股難以描述的思緒，半響無言。
小少爺從來沒有和人講過這些，見十三郎沉默，以為他認可自己的看法，興緻越發高昂起來。
想與喜歡，這是成人才能區分開的問題，小少爺似已想得很明白，實為不易。
小少爺不答，央求道：「老師告訴我唄，有大用。」
「……」
小少爺顯然思索過這個問題，早就形成自己的看法，見問立答，說道：「學生不喜歡殺人，不管要殺的人是善還是惡；父親帶我看過處決犯人的場面，那些據說犯了大罪的惡人臨死的時候很害怕，學生覺得他們很可憐。學生以為……老師不會怪我吧？」
十三郎失笑，揮手道：「但講無妨。」
少爺自有少爺的傲氣，小少爺的膽子不夠大，但他的地位在那裡擺著，反之十三郎只是個落魄書生，若認為這麼容易誘拐一個有著良好家教的少爺，未免
小少爺並不認可這句話，愁苦說道：「一來沒有門路，二來學生聽說修仙需要心無旁騖，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打坐修鍊上才行。別說寫字，連親情都要捨棄才有可能成功，學生不想放棄學字，也捨不得我娘，我姐，還有我那個……父親。」
小少爺放了心，說道：「殺人就是讓人死，可是人人都想活著，很少有人認為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既然是這樣，殺人就是錯的，怎麼講都是錯。」
「不修了！」小少爺毫不猶豫給出答案，斷然說道：「修仙就要拋家舍業，學生做不到這樣。把我能做好的事做好，就會很開心，很滿足，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修仙呢？」
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或早或晚都會經歷這一步；比如十三郎，十二歲已在深山搏殺六年，巧遇塔山改換命運，自此走上另一條路。
對生活在修真世界里的大多數人來說，殺人這種事情並不陌生；林濤不同，出身官宦，時代書香，嚴父慈母，家教威嚴，嗜好書法，無論從哪個角度，殺人與他之間的距離都太過遙遠，過於血腥殘忍。
這是反擊，對一個孩子來講很有勇氣，尤其是小少爺性子里確有怯弱的一面，更加不易。
小少爺前仰後合，實在憋不住心中荒謬，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渾身抖個不停。老實講他未必真正理解十萬人是什麼概念，但他知道那是很多人
小少爺正為剛才的話題感到困惑，聞言想也不想回答道：「正如老師所講，刀主殺戮，越是好刀殺人越厲害，學生當然不喜歡。」
小少爺沒留意到十三郎的表情，猶自興奮說道：「只要能做好這三件事，學生就很滿足了；所以我要抓緊學字，爭取早一天趕上老師。」
出乎他的意料，十三郎搖搖頭，說道：「那倒不是。殺人與寫字是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
十三郎越發好奇，問道：「來得及什麼？」
這個問題太過突兀，十三郎第一次無法猜透其心意，說道：「問這個做什麼？」
十三郎沒有計較他的嘲諷意味，回答道：「很多。」
十三郎就著話頭說道：「修仙可以長壽，才能有更多時間學字。」
「殺死十萬人，哈哈……就算十萬隻螞蟻……」
或許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做好，不等於做到最好。
小少爺笑起來，心裏想老師原來是和自己開玩笑；然而當他看著十三郎的眼睛，發現老師的目光中沒有絲毫戲謔，唯有平靜與一絲憐惜的時候，小少爺便知道，自己錯了。
把能做好的事情做好……
同樣一句話，十三郎與小少爺的理解不同，他知道這句童言實際上包含了一個讓無數大能都無法回答的問題：為何而活！
「莫強求？！」
小少爺再次迷糊，說道：「老師剛才教導學生，用刀寫字的時候，不可以拿它當筆看待。
十二歲，正值性格初成的時候；無論是男還是女，都會在這個年齡褪去孩子特有的稚嫩，三觀隱顯，開始擁有自己獨立的思維與原則。
「噗！」
十三郎說道：「我想讓你明白的是，刀是殺人之器，不是用來寫字。」
「老師？」
小少爺忐忑不安，望著十三郎的目光略有悔意，顯然怕他告黑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間把最心底的話說出來，對象居然是個……可算陌生人的人。
十三郎笑了笑，誠懇回答道：「殺過。」
生怕十三郎不相信，他嚴肅說道：「關乎學生一生。」
林濤的膽子不大，但是夠聰明，他明白老師不是和自己開玩笑，而是異常嚴肅地提問，或有可能是提醒。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於是便有些憤怒，心裏想我是學字不是學做屠夫，為什麼要懂得殺人。
由此思索，十三郎帶有蠱惑的問話……似有些惡毒！
十三郎大感有趣，連心境都覺得放鬆不少，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回答道：「三十六。」
靜靜思索著話中意味，十三郎元嬰微顫。
「噗！哈哈！」小少爺又笑了，比剛才笑得更徹底，也更大聲；不光他笑，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要大笑，恨不得笑死自己。
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這樣的道理對小少爺來講過於玄奧；十三郎沒打算一次把話題挑得太明白，說道：「這把刀是寶物，你為什麼不喜歡？
問題是……這是一個孩子所能講出的話？
笑來笑去，老師一直沒什麼反應，目光平靜而淡漠，目光看不到一絲漣漪；小少爺漸漸覺得沒什麼意思，遂收斂住笑意，喘著氣辛苦說道：「老師的意思，是不是要寫好字，就必須學會殺人？」
「老師又怎麼知道，還不是道聽……」小少爺撇嘴反擊，馬上覺得後悔，忙改口說道：「學生冒昧問一句，老師今年壽齡幾何？」
出道至今，十三郎對唇舌極其自負，此時面對一個孩子的詰問竟難以作答，狠毒到極致的心裏有一絲不忍，生出難以對付的感覺。
不得不說小少爺天賦異稟，無意間將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登峰造極。
以林大人的學識，沒有理由連這樣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同樣的，以其心性既然贈刀于愛子，更沒有理由不教導他守心為善。小少爺畢竟是個男孩子，天性便帶有好武的一面，偏偏厭惡這把匕首到如此程度，十三郎不能不疑惑。
「太好了！」小少爺無緣無故歡呼起來，連聲道：「那就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他將殺雞這個羞辱性的問題拋開，說道：「學生沒有沾過血，但我見過……老師殺過人嗎？」
他說道：「老師知道世上有仙人存在，就像我們這裏的那位仙長……仙人修仙為了什麼？一樣是為了活得長遠。學生常聽人說仙人慈悲，其慈悲就在於憐惜世人，拯救世人脫離苦難。仙人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能學一學
小少爺雀躍說道：「來得及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啊！學生今年十二，再有二十四年的話，一定可以修鍊到老師這樣的境界，即不耽誤給父母盡孝，還能傳下子嗣香火，三全其美啊！」
十三郎平靜回答道：「超過十萬。」
「呵呵。」
十三郎知道他怎麼想，又問道：「沒殺過人，那你有沒有殺雞？」
十三郎愣愣問道：「不修仙了？」
林濤呢？
十三郎想了想，說道：「你父親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器無好惡，在於執掌之手的道理？」
十三郎靜靜地望著小少爺，沒有打斷沒有喝斥，也沒有釋放什麼威壓森嚴，只有平靜。
他是個聰明孩子，一個乖孩子，一個十二歲尚未走出襁褓的乖孩子。
「當然想！」小少爺肯定回答后說道：「可我更喜歡寫字。」
小少爺很困惑，不明白老師今天是怎麼了，同時他還覺得惶恐，不是害怕十三郎，而是害怕自己犯錯，或已經犯了錯。
匕首歸鞘，十三郎將它還給笑少爺，說道：「一樣的道理，殺人時刀就是刀，寫字時刀變成筆，不可混為一談。」
小少爺微微一愣，擰眉說道：「多少？」
三全其美？十三郎愕然瞠目，久久不能介面說話。他明白小少爺的意思，知道其所講的境界指的是書法而不是修為，其它兩方面更簡單，一聽即明。
小少爺仍不服，追問道：「很多是多少？」
望著小少爺純凈的目光，十三郎決定換個方式，問道：「你想修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