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塵心，凡心，本心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夏綠秋寒
「奴婢這便去。」
「上一世的記憶……不應該有感覺？」
林濤黯然低頭，再沒有說什麼話。林如海沒有再叮囑什麼，微微仰著頭望著窗外漸漸湮去的霞光，感受著周圍每時每刻都變得更暗的黑，輕輕嘆了口氣。
「你去？好吧。」
「要是記得的話，會有什麼感覺？」
林濤聞之轉步，握著那隻雞爪般的手半坐在床邊，喚一聲父親便無法再開口。林如海沒有理會他，眯著眼睛想了想，忽發現似也沒什麼好講，自嘲地咧咧嘴。
「我陪她去，濤弟你陪著父親。」
「應該有感覺嗎？」
林如海伸手拍拍床沿，嘆息說道：「為父一直想與你好好說說話，今天時機正好，了結這樁心事。」
十三郎若有所思，手裡拿著小本子喃喃自語：「這就是輪迴？」
劉奶奶尷尬搖頭。
一字一開顏。說到「沒有」，劉奶奶神色黯淡；說到「也好」，劉奶奶眉頭微展；說到「很好」的時候，其臉上已綻開笑意；直到最後那一聲挺好，劉奶奶的聲音已變為由衷欣慰，老懷大暢。
「父親，父親……爹！」
小宮主轉過臉，望著十三郎說道：「你呢，記得上一世不？」
林濤不知如何應答，唯有沉默。
「當年先生說我，支撐三年有把握，五年可期待，超出五年就是奇迹，無論如何撐不過十年；如今過了七年，為父儘力了，也知足了。」
林濤望著父親的臉，偶爾抬頭看看門外，神情有些不安。
「呃……沒有，這樣
「父親死了。」
看著他快速的動作，劉奶奶不用問也知道結果，神情越發落寞，深深嘆了口氣。
「沒事，他能有什麼事。」
小宮主回答道：「應該寫嗎？」
小宮主認為他和劉奶奶一樣，於是得意起來，說道：「我活在這一世，不需要感覺上一世。」
良久，林如海問道：「你娘怎樣了？」
小宮主疑惑搖頭，說道：「想不起，就是覺得熟。」
劉奶奶感慨說道：「世人一直想研究輪迴奧秘，或許這就是！」
「天冷了，再拿床被褥過來。」
小宮主以為他不記得，於是重新問一遍問過劉奶奶的話：「記得的話，會有什麼感覺？」
……
簡單的一句話蘊含萬千感慨，劉奶奶高大的身軀不知為何有些佝，面容變得比剛才更年輕；臉上有驚異，有期待，還有幾分落寞與無奈。深深看了十三郎一眼，她拉著小宮主的手轉身走向茅屋，腳步似有不穩。
召喚一縷早該歸去的魂。
林如海苦澀說道：「先生若不說，為父不會知道。既然知道，我若再想不到，未免太蠢。」
小宮主不明所以，拉著劉奶奶的衣襟問道：「怎麼了奶奶，我做錯什麼了？」
乾坤的蘊含很豐富，可指局勢可指星空，也可以表示病體康復。林如海聞之微笑，乾枯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盪起一抹微熏意，輕輕搖了搖頭。
身後，林如海再次嘆息，彷彿
「才八月啊，天就這麼冷。」
十三郎不知該說什麼好。他記得，可……
兩人聞之茫然對望，最終劉奶奶不甘心，說道：「可你有……有沒有想起老祖宗？」
「你們看，我是對的。」
十三郎只能苦笑。
林濤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問道：「既然如此……」
莫名其妙的問，心領神會的答，林濤拿過靠枕墊在林如海腦後，讓他能夠豎起頭顱看到屋內全景，嘴裏說道：「老師業已出關，正以無上神通研究破解之法；父親安心將養，定可扭轉乾坤。」
劉奶奶攔住小宮主，抬手輕輕抽出十三郎手裡的小本子，說道：「讓奶奶看看，好不好？」
劉奶奶就變成劉奶奶，十三郎也隨之變成八指先生，唯一沒什麼變化的是小宮主，還是那個擁有成年人身體、高深修為，且只記得當了三年保姆記憶的她。
八指先生不答她的話，身體保持著前傾的姿勢不動，體外似有光芒流轉，赤紅但帶著琉璃般的晶瑩與剔透；其臉上彷彿鍍上一層玉脂般的膜，目光似散成千萬道，又好像凝結成一顆顆點，彷彿蘊含了整個星空。
「是啊，怎麼會沒感覺？」
林濤表情驟然僵硬，低呼道：「父親，您知道……」
小宮主受了驚嚇，伸手想要去推，但被劉奶奶阻止。
「沒什麼感覺。
劉奶奶越發高興起來，憐愛的目光望著小宮主，說道：「花兒最乖，最聰明，最漂亮，當然最幸運。」
林濤連忙回答道：「都已安排妥當，父親盡可放心。」
不遠處的廂房內，婉兒抱著被褥遞給依蓮，輕聲說道：「小姐先行，奴婢看看老爺的參湯好了沒有。」
恰在此刻，小少爺狼嚎般的嘶喊聲傳來，婉兒手裡的被子掉在地上，表情微僵。
床榻上鋪著厚厚的被褥，林如海蜷成一團的身體微微顫抖，依舊覺得冷。其面容枯槁，臉頰深陷如兩個挖出來的坑洞；目光渾濁，似有層泥漿無法洗盡；整個人看起來去竟如百歲老人，透著濃濃死息。
「嗯，看完了。」
林如海點點頭，說道：「是我拖累了她。」
舊話重提，林濤嗯了聲算作回應，不知不覺抬頭看向門外，面色憂慮似盼著姐姐快點回來，又或別的什麼。
林如海吁聲嘆息，說道：「先生親自安排，為父還能有什麼不放心，只是想知道罷了。」
劉奶奶扭過頭，再看一眼十三郎並抬手悄悄抹一下日漸紅潤豐滿的唇，唏噓兩聲，神情漸漸堅定。
父子父子，彼此了解但常常埋在心裏，真要講出來反倒為難。林如海性情堅韌偏執，小少爺修道后逐漸沉穩，都不是擅長溝通的主兒。
「七年了。」
「年紀大了，放在以前，這點病算什麼。」
「妻、子、女；家、族、國，為父掙扎一生，本以為什麼都求不來，死前竟能方方面面不留
床頭，林濤吁出一口氣，掌心離開父親頂門，順手將幾縷敗草般的白髮梳弄整齊。從他的角度望下看，林如海就像一具死去多年不肯腐敗的殭屍，唯其眉心處存有一顆、或一小片淡紅，越來越深，越來越大，且越來越濃郁。
林濤沒有隱瞞，如實回答道：「憂傷成疾，心脈有些虛弱。」
依蓮神情冷漠，目光由清冷轉為寒冽，緩緩說道：「不用再費心思，你也可以死了。」
小宮主得意說道：「當然了，這就是輪迴。不過我比別人幸運，上一世有你們，這一世還有。」
林濤神情微黯，默默站在床頭，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日月升沉浮落，寒暑交替如輪，亂舞城的夏天背後有雙推動的手，來得晚去的快，恍如一夢。就像天空垂落的夕陽，雖不甘這麼快脫離視線，終抵不過秋風催逼，灑下餘溫后埋入地平之下。城主府周圍空曠，秋風因而顯得比別處大，呼嘯的聲音掛檐穿廊掠過窗綾，鑽入耳鼓彷彿奏樂，又像在召喚。
小宮主高興又有些不好意思，偎進劉奶奶壞里撒嬌賣嗲，忽發覺十三郎有些異樣，驚呼道：「怎麼了？」
「到底怎麼了？」
小宮主戀戀不捨，不斷回頭張望著，忽發現奶奶踉蹌了一下，忙搶身扶穩。
劉奶奶茫然無語。
林如海說道：「你畢竟是林家唯一男丁，最好能娶妻生子，延續我族血脈。」
片刻后，林如海說道：「後面的事……」
「看完了？」
「有什麼感覺？」
「奶奶，
剛剛得到兒子輸入的真元之氣，林如海精神略好，冰坨般的身體內似有一股暖意滋生，極為舒暢。用力扭過頭，他示意林濤將自己扶起來，嘴裏說道：「幾年了？」
「希望……一定來得及。」
「坐我身邊來。」
小宮主神情真摯而疑惑，望著劉奶奶說道：「奶奶記得上一世不？」
「不要動他。」
……
依蓮沒有伸手去接，清冷的目光望著婉兒，似在等待什麼。
「小姐？」
小宮主哪有空關心這個，點頭憂慮說道：「他怎麼辦？會不會有事？」
這下十三郎都覺得怪，問道：「日記里沒寫？」
真沒有，一次都沒有。之前他翻抄一份只是為了防止萬一，生恐小宮主丟三落四給扔掉，絲毫沒有注意到上面記的什麼；此時回查才注意到，兩個多月的日記中，老祖宗這個名字居然一次都沒有出現過，焉能不為之詫異。
「怎麼會沒感覺？」
林如海艱難搖頭，說道：「婉兒是個好孩子。」
想知道，三字道出天下所有父親的心愿，明知道沒有用，明明曉得自己已經老邁無用，還是想知道，也僅僅是知道。反之林濤由小少爺變成大少爺，但在父親面前，他依舊是當年那個不明世事、弄不懂這種細膩心思的孩童，聞言聲音微澀，難以說出什麼寬慰的話。
「沒感覺就是沒感覺啊，這不就是我上一世的記憶嗎，能有啥感覺？」
劉奶奶神情黯然，十三郎難以置信，下意識地從小宮主手裡搶過本子，快速翻了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