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亂幕遲遲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圖窮
丹師煉藥，通常沒有早晚日夜之分，修真世界經常能聽到有丹師煉丹成魔，數月、乃至數年不離丹房一步；有些時候，為了將丹藥提升一點品質，丹師很可能需要經年累月進行研究、嘗試、調配、對比，最後的煉製過程更是寸步不離，哪裡顧得了多少天。
黑乎乎的夜晚黑乎乎的樓，黑乎乎的樓里出一個黑乎乎的人，黑乎乎的人明顯不高興，臉色沉重如黑鐵。
「您好。」
聽了這句話，十三郎回過頭，朝依然有光芒閃耀的書樓方向看了看，微微嘆息。
出道以來，或說成名以後，莫師一直保持著潔身癖好，無論什麼時候都衣衫整潔，清清朗朗，彬彬有禮，一絲不苟；整體而言，他與常見丹師邋遢模樣完全不同，倒像個專門教導那些王族子弟的禮儀先生。
十三郎搖搖頭，誠懇說道：「現在的你是一鍋夾生飯，等到完全變成一個正常的女人，所有智慧都能回來，之後會更加強大。」
迎著老人的目光，望著那張已快要認不出的面孔，莫師輕輕嘆息一聲，伏身坐了下來。
……
有點不舒服。
「十三回來了。」
言罷，十三郎抬頭，將一切不寧扔在腦後，朝丹樓里走出的那個人抱拳。
沒等想明白這一切如何發生，地面那位老人緩緩抬頭，往日精光四射的雙眼昏暗獃滯，彷如失了魂。
是誇獎還是貶低，是安慰還是陷阱，夜蓮已沒有心情分辨，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神情忽又變得譏諷，說道：
辛勞沒有高低之分，無論剛剛入門的葯童，還是那些受人尊敬的丹師、甚至宗師，想在丹道有所造詣，非得具有忘卻時光的品質不可。比如當年，童埀因表現出眾被內院額外錄取，其出眾處不僅僅在於對其藥性天賦，還因為他有一股瘋魔精神，進入丹房便能忘記一切，全身心投入。
這不算什麼，莫師還有個令丹師不解、惋惜、同時有些敬畏的習慣：他極少熬夜！
為什麼呢？
「你這樣做，是不是還為了諭令，大令？」
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別多；也許是目光過於專註，心緒過於擔憂，行走間莫師沒有注意到，地面不知何時被弄得坑坑窪窪，竟然絆了他一下。
……
莫師不是高手，他是宗師，處在煉丹界的最頂層。
這種感覺令莫師不喜，因為只有老人才會出現「衰退」情形，不能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所為。莫師進階比眉師略早，按照凡人類比約相當於四十許，正當壯年鼎盛的時候，怎會出這樣的錯。
一位看起來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老人。
……
十三郎認真想了想，說道：「我與眉師出發點不同，就像兩條走往不同方向的線，暫時相交罷了。」
「日為陽，夜為陰，日作夜寐，陽生陰死，此為天道。」
裝著這片陰影，萬世之花追上十三郎的腳步，抓緊時間問出最後的話。
夜蓮譏諷、亦或自嘲說道：
星空定格，繁盛當時，莫師滿意地笑了笑，沒有再做多餘的事。
星空萬盞，朗朗天空，這是莫名其妙的話，或許只有莫師才能明白其意。奇妙的是，講完這句話之後，就好像一直憋著那股濁氣被吐了出去，莫師心境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
應該說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自百年前開始，莫師已不是極少熬夜，而是根本不熬夜，再不為煉丹熬夜。
如此等等道理，沒有人比莫師的理解更透徹，可他還是不熬夜。
「師兄，真的不能再這樣了。」
僅以煉丹道造詣而論，靈域數得著的名家，莫師可排在十名以內。初聽這個名次並不是太高，很難讓人敬佩；道院名列三大勢力，紫雲道院為第一分院，主持丹樓的莫師僅列前十，有些說不過去。但如考慮一些場外因素，這個排名就變得極為可怕，難以置信。
「呃……」
「抱歉，先生不能進樓。」
這太荒唐了！
由此可知，莫師非但不懶散，且極其堅韌。
丹道艱難，丹師受人尊敬，原因正在於此；他們作用巨大且無爭世之念，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在為修真界的繁榮做貢獻。任何地方，任何宗門、勢力內，擁有一個丹道高手都是極為幸福的事，當寶貝一般對待。
「先生好，仙子好。」
時臨午夜，丹房禁門開啟，結束一天「工作」的莫師從丹房內走出，舒展雙臂抬頭看看天空
背身束手，轉身下樓，樓下有屋。屋有門，門有禁，破禁入屋，屋內有人。
這是莫師的話，當然也是他的理解、併為之堅持的道理，只是認可的人不太多。
煉丹如戰鬥，時刻遊走生死間，毫釐之差，謬之千里，等到看爐的人發現不對，爐子里的丹藥興許都變成了炭，怎來得及挽救。從價值角度考慮，但凡值得莫師出手的丹藥，一爐往往值百萬、甚至幾百上千萬靈石，再大的勢力也不能完全無視。
莫師微微皺眉，隨後想到這樣不利於心境忙有鬆開，鬆開之後覺得強扭心意不為自然，忍不住又皺上，來回兩三次，終於嘆了口氣。
「一部分是。」
今夜註定不尋常，莫師很快便發現，自己想錯了。
隨手摸出一顆藥丸，莫師憐惜說道：「師兄還不知道，外面發生很多與師兄有關的事……嗯？」
距離子夜還有點時間，如能抓緊的話，未嘗不能以空明觸摸鼎盛，仍如從前。
迎面走向那位半趴在地上的老人，莫師能夠看到他，也能看到牆壁鏡子中的自己；因為鏡子沒有遠近，感覺就好像，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的背上。
不熬夜，時間至少減去三分之一，因為記掛著白天還是黑夜，煉丹的時候必定無法安心。不僅如此，既然莫師不肯熬夜，當其煉製那些耗日長久、非一朝一夕能出成品的丹藥時，需要找人代其看管丹爐，出現問題的幾率大大增加。
「又是一天過去了。
照理說這些習慣真的很奇怪，首先修士不同於凡人，不會因為臟一點就受人歧視，不會輕易健康受損，也不會因為幾夜不睡覺便起黑眼圈，至於風度禮儀之類……說真的，丹師給人的印象就是捧著藥罐子瘋瘋癲癲老傢伙，那些繁雜、無聊的玩意兒最為其厭憎，走遍大陸，丹師中找不出幾個講禮識禮的人。
「發生了什麼事？」
按往常的習慣，結束一天辛勞后，莫師不會馬上休息、或者做別的事情，而是會默默望著天，對那片令人嚮往的浩渺星空凝神。這段時間內，莫師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任憑目光與星空交錯，靜靜感受，直至心神真正空明。
從書樓到女人，由不正常到快樂，再到不要臉，這個因丹樓引起的話題、因為丹樓就在眼前而終止。不管是有意誘導、還是真的存心相助，十三郎沒能讓夜蓮變成正常女人，但也成功在其心裏投放又一片陰影。
修行高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靜心之法，莫師的法子便是觀星，雖然他不懂星算推衍，甚至有些鄙夷此道中人，但不妨礙其表達嚮往，當然還有寄託。對莫師而言，那是一片充滿神奇、足夠遼闊、足夠寬宏的地方，無論腦海中有多少雜念，有多少不能排解的憂患，都能容納得下。
這種感覺太壞了，不，應該說，太讓人厭憎！
……
莫師行為令人不解，別說普通人，連他的老師、已故去的老院長都有不滿，曾警告說即便你的天賦再好，但若因此自傲懶散，
堅持了幾百年的習慣，莫師認真想了想，決定不能因為一次延誤而改變，更不能因為一點心障生魔，於是他抬起頭，以近乎虔誠姿態望著天空，靜靜沐浴著星輝。
稍頓，十三郎轉回身，默默低頭說道：「院長大笑又大哭，不止因為劍尊。」
子時半夜，星空最最鼎盛之時，往常這個時候，莫師剛好靜心完畢，可以毫無牽挂離開。如由現在開始，則正好趕上星天衰落、白晝將起的那個點。
時間也剛剛好。
天星亂眼，往日安寧的它們不知為何總是晃動，彷彿一群想要看戲的孩子，因站得太遠、不得不總是調整角度，結果又總是徒勞。受害的莫師非但無法靜心，本就有些不喜的神海平添三分躁意，更填淤堵。
明月高懸將臨頭頂，舒展之後莫師發現，自己居然延誤了時間，比往常出關晚了一刻。
「春風愁雨，小兒豎子，何苦來哉。」
「晚了？」
「坐在那個、與那個相似位置上的人，都不正常。」
天如此，地也如此，夜半丹樓，往日里絕對寧靜的所在，不知為何竟能聽到人聲，似乎還有爭論。
愛潔凈，講禮儀，重風度，還不熬夜，四樣相加，莫師還有今日修為，丹道更入宗師之列，靠的是高效與縝密，其資質天賦更非了不起所能形容，堪稱絕無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