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8章 佟家永年
嘩嘩嘩的流水聲從棠梨花叢後傳來，襯得這小院很靜，靜得有些清冷。
定晴瞧見來人，笑盈盈的揚聲道：「李家嫂子來了，快請進！」一面迎過來，又回頭沖屋內喊，「年哥兒！你李家大娘來了！快出來迎著。」
佟媳婦兒打了簾兒請何氏進屋，又說，「讓他去玩兒，他也不願去。整日窩在家裡練字兒。」
佟家媳婦兒一手牽過躲在何氏後面怯生生的春杏，一面笑著，「見天閑著沒事兒，在家裡可不就干這個？」
一手抱起李薇，一手拎著籃子，往院子里走，「天快黑了，潮氣要上來了，別把我們梨花給凍病了。」
雖然從家裡人的隻言片語中，知道李家村很大。現在才知道，是真的大！
夕陽西斜，紅紅的掛在西邊天邊兒。有頑皮孩童在街上嬉鬧，不知哪個在吹著柳靡靡，遠遠的傳來「嗚哇——嗚哇」的聲音。響亮的，久遠的，她似是看到煙雨杏花中，有牧童放牛晚歸的畫面。柳靡靡如蟬鳴一般，它們雖然單調，卻是每個季節最鮮明的標籤。
春桃笑了笑，拎著走近，細聲細氣的回，「是大武嬸子給的。」大武嬸子就是大山娘，家就住在巷子口。
佟家堂屋正當門掛著一副松鶴延年中堂，一張半舊的紅漆條幾，再往前是一張高腿八仙桌兒，兩邊擺著兩隻榆木圈椅，她讓著何氏坐了，倒了茶。
春杏才慢慢的把背著的小手伸出來，接過那包蜜角子。脆生生的道了謝。年哥兒黑潤的眼中閃過水波似的亮光，長長睫毛微翕了兩下，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意。
何氏無奈轉頭，心說，這些不值錢的嘴面東西，老二家的怎麼就那麼看在眼裡？
許氏在那頭翻菜地，撇眼兒瞧見，揚聲喊，「春桃，哪裡來的榆錢啊？」
佟氏從廚房中探出頭，掃了眼院中，回身跟何氏感嘆，「兩個小丫頭一笑，我這院兒里顯得熱鬧多了。」
何氏擺手笑著，嗔她，「你要是為了還人情啊，這飯我還真不能吃。」
這天傍晚，地里的水溝子修補完了，她爹早早下了晌，說去院后砍些竹子回來，好立籬笆牆防著哪家的雞過來糟蹋菜地。
他眼中閃過一絲惱意，清秀的眉尖蹙起，直直盯著笑得響亮歡實的李薇，似是對自己竟被一個才剛出生的小奶娃兒笑話十分不滿。
李薇配著咧嘴一笑，春杏一咕嚕從木塌子上爬起來，表功似的把小胸脯一挺，聲音清脆，帶著我很能幹的自豪感，「小妹很乖！沒哭
何氏一路走著，遇見相熟的人腳步不停的打了個招呼，有人也逗弄誇讚李薇兩句，她回以咯咯的笑。
許氏拎著鐵鍬走到地邊兒，把那籃子左右瞧了瞧，笑了，朝著往裡面走的何氏，大聲說，「正好，俺家春峰春林都愛吃榆錢兒，大嫂你晚上做飯時，記得搗個蒜泥，多放點麻油啊。」
兩人抬了張木塌子放到院中，佟氏又拿了床花棉被，把李薇圍在木塌子上，叫正蹲在外面海棠樹下一邊吃蜜角子，一邊拿著小竹棍兒挖土找斑鳩的春杏，過來看著她。
儘管李王氏不同意，四分菜地的事兒還是就這麼定了。李薇爹娘都是存不住活兒的人，況且現在時節正當宜，早開出來，能早些種上菜。兩人趁著明晃晃的月光，一人一把鐵鍬，連著兩個晚上，先把老兩口的菜地給翻了出來，又翻了自家的那那塊地兒。大梨樹下因種不了什麼菜，準備做了籬笆，在裏面圈養些小雞娃兒。
巷子口好幾棵大榆樹呢，上面滿是榆錢兒，自己想吃去捋幾把就是了。
何氏和春桃在河邊洗衣服回來，何氏懷抱著大木盆，春桃手裡拎著一個竹籃子，裏面是碧綠的一團。
年哥兒的嘴角又勾了勾，長睫毛忽扇了兩下，往木塌跟前兒湊近了些，問春杏，「她是叫梨花嗎？」
佟媳婦兒在一旁笑著，「春杏快接了吧，這是昨兒嬸子剛買的蜜角子。」
李薇自從變成小孩子，便對小孩的行為動作很感興趣，沒事兒就在心裏揣測，究竟是孩子的何種思維導致了他們表象的行動。
注2：斑鳩。也是農村音譯過來滴。是指仲春時，油菜花上或者柳樹槐樹榆樹下一種或黑色或褐色的小蟲子。有形體大者，呈金黃色。生在農村的孩子們應該都捉過這種蟲子的。
李王氏這幾日黑著臉兒誰都不搭理，就連李薇對她笑，她也只是扯了嘴角，並沒有要抱的意思。
從李家所在最東頭到最西頭，約有兩里長。等何氏走到時，夕陽已沉到屋脊之後。
春桃摸摸她的頭，誇讚兩句，春杏兩眼放光，盯著籃子里的榆錢，問：「大姐，晚上咱吃蒸榆錢？」
許氏聽說榆錢兒不是給自已家吃的，湊到跟前兒看看籃子，嘴一撇，「她一個寡婦帶個一男娃兒，能吃多少？大嫂帶去一半兒就行了。」說著就去拿了一筐子，準備倒出一半兒來。
何氏笑著看了小男娃兒一眼，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讚賞艷羡，「鄉里的孩子皮
何氏背著梨花進了院中，笑著，「還是佟家妹子會收拾，這院子看著真讓人心裡頭舒坦。」
佟媳婦兒上前抱過李薇，笑著，「那就當嫂子陪妹子用一頓晚飯，這總使得了吧？」
兩個小子也整天跑得不見人影。眼瞧著太陽都沉到樹梢後面去，自己家的菜地才翻了五分之一，心裡頭有氣，把鐵鍬一甩，進了院子。
春杏跟在她身後巔巔兒進了院子。
佟氏燒著火，輕笑起來，灶口裡竄出的火苗，把她的臉色染得緋紅，「李家嫂子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這些天我心裡頭也掛著這個事兒呢，嫂子有什麼好主意？」
何氏想了想，在心中遣詞造句，想盡量不讓自己的話兒顯得太過突兀，「老人們都說前塵往事不回頭。妹子既然是在李家村住下了，過去的事兒就別去想了，得想想將來才是！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年哥兒，家裡沒點進項，就是坐山也吃空不是？」
李薇心裡頭高興著呢，趴在她娘背上咯咯咯笑得歡。來這個時空快四個月了，除了李王氏抱著她在附近幾家轉了轉，她還沒去過更遠的地方。去姥娘家裡不算，那個時候她總是控制不住的要睡覺，一來一回的路上都是睡過去的。
「佟家妹子~~」何氏隔著籬笆柵欄喊了一聲。堂屋的門帘應聲挑開，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細高身量的女子走了出來。她梳著簡單的髮髻，頭上戴著銀質蓮花型分心，身穿翠藍小衫，袖口綴著水色掏袖，下面是一件白羅暗折技纏花百褶裙兒，顯得身量愈發高桃，腰肢纖細。
兩人對看了一會兒，年哥兒走過去，立在木塌旁兒，又盯著李薇看。
眼前這個小院子，乾淨清爽，簇新的半人高籬笆牆，整整齊齊的圍成四方形。
他略帶羞澀的咧了咧嘴角，跑過來，伸手接過何氏手中的籃子，禮貌的叫了聲，「李大娘好！」才又輕笑著搖搖頭，「不悶，每天練字呢。」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有孩童特有的清脆，很溫潤的感覺。
注1：柳靡靡即柳笛。農村俗稱mimi（音），某寶也不知這兩個字怎麼寫。這裏選了靡靡之音的「靡靡」二字。
年哥兒彎腰撲了撲衣裳上的草屑，站在廚房門口兒往院子里看。春杏兒小嘴被塞得鼓鼓囔囔的，也盯著他看。
李王氏背著身兒給豬添食，過了好一會兒，
何氏系了圍裙兒，接過年哥兒手中的柴，笑著又誇讚兩句，「今兒有我和你娘呢，你也去和妹妹玩兒吧。」
一道道細白的炊煙，從或高或矮的煙囪中飄飄搖搖的融入滿天晚霞之中，那份閑逸悠適，與李家村傍晚的安寧很相襯。
何氏心裡頭也覺得這母子二人過得冷清，想著家裡頭有孩子爹在，總不會出什麼事兒。就應下了。
春杏響亮的笑起來，李薇也跟著咯咯咯的笑起來。年哥兒在她們的笑聲中，白晰的臉兒上慢慢染上天邊晚霞一樣的顏色。
春杏點著頭，含混不清的應了一聲，把小手往他面前一伸，裏面是一隻金色大斑鳩。
年哥兒從廚房挑簾進來，一聲不吭的進了裡間兒，不多會兒了出來，手裡拿著透著糖油的黃紙包，嘴角輕抿著，遞給春杏。
但是她每日見到李王氏還是一如即往的笑著，並不粘她。她若抱就讓她抱，她若不抱，她就跟四姐春杏乖乖的坐在大梨樹下的木塌子上玩兒。
怪不是李王氏一直說這母子二人是大戶人家，光看佟氏的衣棠就不一般。李家村的人，男人們大多是短衣褐衫，女人們也大多是利落的長袖短衫，外面配著短袖短衫，下身大多是寬大的褲子配合歡裙兒，再系一條腰裙兒，這樣下地幹活都方便，老太太們更是寬大上衣，寬大褲兒，用帶子纏了腿……總之，怎麼方便幹活兒怎麼穿。
春桃搖了搖頭，從籃子里抓出一把生榆錢給她，悄悄說，「這個不是咱們吃的。小杏要想吃，等明兒啊，大姐再去你捋些回來。」
村子街道上現在還很靜，男人們大多還沒有下地回來，女人們則忙著燒火做飯。
年哥兒不吭聲去院子角抱了一小捆柴，李薇看那柴是整整齊齊的樹桿，知道他們是買的。農家裡大半年兒都燒各種桔桿兒，只有家裡柴不夠的時候，家裡的男人們才會上山去砍些柴來燒。
何氏雖疼幾個孩子，但是要求也嚴，不準兒孩子學那下三兒饞嘴樣兒。以往家裡若是來了客，她總是把幾個孩子趕出玩兒，省得孩子見了眼饞，讓人看笑話兒。到別人家去，她還沒進門兒就再三囑咐著。春杏雖小，這話兒卻也記得，把小手背在身後，眼睛直瞄何氏，不肯接。
雖這樣說著，心裏也打鼓，都說忌諱交淺言深的，她這話雖是為了佟氏好，也怕她心裡頭有別的想法。何況各人有各人的過法，她能
佟氏怔了下，笑了，「大嫂子還跟我說這話，有什麼話儘管說。大嫂子說的話肯定是為我好呢。」
又看向趴在何氏背上李薇笑著，「這就是小梨花吧？長得真好，你瞧這雙眼睛兒真有神兒。」
何氏扭頭笑了笑，也不接她的話，抱著衣裳盆子往院里走。
又輕拍著春杏的頭兒，「想吃就拿著吧。」
又感嘆，孩子真的很奇怪很單純，沒大多用處的東西，為了捉它，在油菜地里瘋跑著，弄髒了衣裳，誤了吃晚飯，回家少則挨一頓嘮叨，多則要挨一通打。可還是捉得不亦樂乎，每每捉到一個就象是發現了寶藏一樣，心裡頭滿是歡喜。
相比較常見的黑色小斑鳩而言，孩子們都很稀奇這種，捉住一個就要向同伴們炫耀，李薇暗笑四姐的大方。
李薇朝著他發出咯咯咯的友好笑聲。
李薇瞧見在何氏說到掏鳥兒撈魚兒時，他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然後半垂下眼瞼，打了聲招呼，拎著籃子去了廚房。
何氏今日來是為了提前表達個謝意。鄉下的規矩，一次來往，日後算是就來往上了，可現下兩家的情況，她也不好主動說什麼高攀互走親戚的話兒，只說日後有什麼自己辦不了的，讓年哥兒去說一聲兒，家裡雖窮，孩子爹卻有力氣。
可惜這樣深奧的命題，對她這個農業專業，沒有接觸過丁點兒心理學的門外漢，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雖然毫地頭緒，卻也樂此不彼。
佟氏笑著道了謝，說那感情好兒，有了嫂子這話兒，日後有什麼事兒，她可就不客氣了。何氏笑應著理由如此。兩人說了會兒閑話兒，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何氏便要家去。
大山和家裡的春峰春林兩個都是留的后一種。這個小男娃兒卻跟小大人似的梳著整齊的小髮髻，還戴著頭巾子……
多半時候是春杏自己捉幾隻小螞蟻，趴在木塌上，對著螞蟻嘟嘟噥噥的，自己玩得歡，李薇就乖乖的看她逗螞蟻，聽著她的隻言片語，猜測她的小心思，覺得也很有趣兒。
何氏笑著問，「年哥兒，一個人在家悶不悶？」
年哥兒不妨她手裡頭抓著的竟一個大蟲子，驚嚇的後退一步。
靠東面兒牆邊有一棵海棠樹盛開著，滿樹的粉紅，如錦如霞；西側有一大片村頭常見的棠梨樹，一嘟魯一嘟魯粉白的花兒也開了滿樹，有蜜蜂在花叢間嗡嗡的穿棱。
何氏接過白
男娃兒們就更不講究了。老話兒都說嬌孩子賤養活，十歲下的男娃兒被家裡的大人把頭髮剃得奇型怪狀，有的是只留頭上一撮兒，編成小辮子，要麼是留三撮兒，額前一撮兒，腦後兩撮兒，看起來格外搞笑。
何氏正跟李王氏商量晚上去看看佟家媳婦兒，「娘，咱們非親非故的，梨花過百天兒，人家送來么重的禮，我想著晚上過去坐一會兒。也不帶什麼東西，大山娘給了一籃子榆錢兒，我尋思著她自己不能去捋，可能稀罕這個，就給帶過去，也算是去一趟不空手，表表謝意。」
何氏直直誇年哥兒，「這麼小的男娃兒正護食兒的時候，他就知道讓人。這孩子將來大了，能成大氣候呢。」
正說著門帘一閃，一個頭帶著青巾，年約五六歲的男娃兒出現在堂屋門口，他身著合體的淡青色細棉直裰，領子口是水色圍子。絢色晚霞從西側的棠梨花葉間透過來，打在他身上，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看起來與這院子一樣的清寂。
佟媳婦兒一連的留飯，「李家嫂子，承了你和李大哥這麼大的人情，連頓飯都沒吃過，今兒就在這裏吃吧。」
何氏把洗好的榆錢撈出來，在竹籃子里控水，笑著說，「家裡孩子多，就嫌鬧騰。少了，又嫌冷清！」又問佟氏黃面在哪裡，佟氏從麵缸中取了半瓢子細白面遞過去，「家裡頭沒買黃面。」
李薇心說，這老太太變臉還真是快啊，說到底她並不是真心喜歡自己，只不過把自己拿個當個新鮮好玩的玩具罷了。
李薇由他，想起前世小時候見過從城裡回家的小孩子。乾淨，清潤，禮貌，懂事兒。與鄉下混身透著股子野勁兒的孩子們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李薇撇嘴，你要有本事從老太太那裡要來點麻油算你本事！
何氏笑著應了一聲，與李王氏打了個招呼，囑咐春桃春蘭在家裡做晚飯。背著梨花，領著春杏，拎著榆錢兒出了門。
許氏自己撅地累得不行，往院門口張望，大哥老三老頭子都下晌回來了，就是不見老二，不知道是不是又被哪個叫去喝酒了。
只有走親戚的時候，才會換上襖裙兒和大衫。
三姑海英從堂屋當門出來，站在院中喊，「大嫂，我聽人家說佟家嫂子會畫繡花樣子，你去了幫我帶幾個新花樣回來唄。」
春桃走到梨樹下，彎著腰笑眯眯的看李薇，「梨花在家裡乖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