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9章 我不回去（1）
不待老張頭答話，那年輕男子已踏上前一步，「年哥兒，我是你舅舅！」
眼下看他的意思，竟象不想走。澀聲問道：「年哥兒不想走？」
忙拉了大山，「別管他，咱快走，快遲了。」反正年哥兒功課好，學堂里的夫子格外喜愛，就是晚了，怕也受不著什麼罰。反倒是他們兩個，被捉住就慘了。
李海歆正在院中往車上裝著編好的簸箕竹簍子。笑笑，「這會兒怨我，當時你不也同意？！」
佟永年和大山柱子三人吃過早飯去學里，剛進入前王村，便見往村子里去的東南方向小道上停著一輛馬車。那馬車看起來不怎麼華麗，新木色車體，素青的車門帘。馬車上的老者，以青巾裹頭，一身樸素的褐衣短衫，褲腳用青色帶子綁緊收腿。
佟永年眼睛閃著，生辰是對的，可能他真是自己的舅舅。
「你。」佟永年嘴唇抿了抿，緩緩抬頭，直盯著他雙眼，聲音乾澀，「是哪一日生辰？」
佟永年蹙眉，舅舅？！雖然娘去時他年齡還小，可是他確定他沒什麼舅舅。眼中霎時轉作清冷一片，「我小舅舅在縣學讀書呢。你們認錯人了！」說完轉身就走。
春柳走過去，一把拎起她，把她放在門檻外，跟何氏笑著，「娘，梨花剛才象不象頭拱柵欄的小花豬？」
見佟永年往這邊兒走來。方才裝作找東西的趕車老者慌了神，忙轉頭朝馬車內的人說，「舅老爺，二，二少爺往這邊兒來了。」
佟維安直盯著遠的身影，連連苦笑搖頭，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處，才深深嘆口氣，「走吧，先回去。知道他過得好，我就安心了。其它的事兒等我從京城回來再說。」
「好。」佟維安輕點了下頭，跳下馬車，望著已在十幾步之遙的佟永年。老張頭也忙下了車，立在佟維安身後。眼睛直直盯著佟永年，在他愈來愈清晰的
柱子也跟著看過去，肯定的點頭，「就是昨天那一輛。」又跟佟永年說，「你說這輛馬車奇怪不奇怪，昨兒停在這一天了。今兒還在。是不是一夜沒走啊。」
李薇偷偷瞪她三姐一眼。依著門檻子坐下，消消她剛才冒出的細汗。
便說這樣也好，不閑著能掙幾個錢，也顧顧家。
何氏在廚房燒火，扭頭瞧見，大聲埋怨李海歆，「你說說，你當時造東屋，造那麼高的門檻子幹啥？」
「年哥兒，想起來了？你娘提過我吧？」佟維安的臉色一松，眼中帶出笑意。
佟永年沉默著。抬頭盯向立在老張頭身邊，面色激動的年輕男子。很確定自己不認得他。好一會兒才指這男子，「他是誰？！」
拳頭緊握起，身子不自覺繃緊。
幾人一走，春蘭回廚房去涮鍋，春柳去餵雞。忙活一陣子后，春蘭背著柳筐子，準備去北地上收一收晾曬在麥田的甘薯干。讓春柳在家裡看著梨花。
兩人馬不停蹄的趕到青蓮縣，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的找尋。直到前幾日到了臨泉鎮，聽茶樓里的人說閑話兒，李家村有一個寡婦帶著一個男娃兒，又被人打死了等等。
柱子也奇怪，年哥兒自從上了學，一堂課也沒遲過，對夫子布下的功課都十分認真的完成。這會兒眼看就到上課時間了，他卻去給梨花買什麼糖？想了想，又覺沒什麼奇怪，以年哥兒疼愛梨花的勁頭，就是說要去買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信的。
「十月初九！」佟維安脫口而出。
何氏想想剛才梨花扶著門檻子一試掂一試掂的小模樣，可不怪象，呵呵笑著，又罵春柳。
秋後閑下來之後，便由春蘭春柳掌著家，做飯餵驢餵雞，連帶照顧家裡三個小的。春桃這
初冬早晨的風呼呼吹著，從幾人之間掠過。把地上的雜草樹葉吹得抱著團兒的跑。
大山把粗黑的眉毛擰得緊緊的，困惑的看著佟永年遠去的身影，跟柱子說，「上午夫子不是要考校背書？」
見這佟永年張望過去，原本翹首的老者忙低下頭，似是找著什麼，又似在避著什麼。
佟維安望著這張與姐姐三分相似的臉，嘴唇輕顫，往前踏了一步：「可是年哥兒？！」
老張頭眼含不舍的收回目光，拉住馬蹶頭，請佟維安上車。
跟何氏一商量，何氏說不如在家裡編些簸箕，集十天半個月去鎮上賣一回。李海歆也擔心著家裡幾個孩子還小，這兒離街遠，冬天里四處荒蕭蕭的，北風一起，夜裡頭嗚嗚咽咽，還真有些嚇人。
佟永年在離馬車約有五六步距離停下來，眉尖緊蹙，眼中滿是凌厲防備。緩緩的問，「你們是找我？！」
佟永年沉默著。他對這位未曾謀面的舅舅沒有丁點兒印象，唯一有的，只是每年他娘都會在某個日做上一碗壽麵，說，今兒是你舅舅生日，年年如此。
老張頭面帶急色，「二少爺，這位真是舅老爺！」
再往深里細想，好象他很小的時候，也聽過出海之類的話。
鄉間平靜快樂的歲月，並沒有讓他長得成大部分農家男娃兒跳脫的性子。那些過往的經歷，無論已流逝過去多久，終究還是在他身上刻畫下一道道的印跡。
「是，是，老奴當年是被趕走了！」老張頭抹著老淚，臉上帶出笑意來，「老奴走的時候，二少爺還不五歲，這是還記著老奴呢……」
門帘應聲挑開，露出一個年約二十五歲，身著青色細絹長衫，面容略黑，滿臉風霜之色的年輕男
佟永年的心中翻起驚濤駭浪，柱子大山許是沒有太在意，昨兒上課的間隙，他從窗子縫隙中看到過這輛馬車在學堂外徘徊。
佟永年仍是那副防備模樣，輕點下頭，「你們是誰？」再往前幾日就滿八歲的他，聲音沉穩平靜。
日頭漸高，長長久久的沉默之後，佟永年抬起頭，眼中一片清澈平靜，緩緩的問，「你來，是要帶我走嗎？」
佟永年嘴唇緊抿站著不動。好一會兒，才輕搖頭，「不用。」繞過擋在身前的兩人，走了幾步，又扭回頭說，「別到我家裡來。別讓我爹娘知道。」他說這話時，眼中射著凌厲的光，佟維安看得明白，這眼神中含著的警告意味。
佟永年快步拐進往學堂去的路，身子猛然停了下來。伸開滿是汗水的手掌心，看著上面的一層薄汗在風中一點一點變干。
佟永年後退了兩步，點頭，「嗯，不想走。」
他怎麼也不能相信溫婉柔順，知事明理兒的姐姐會變成宜陽縣城內口口相傳的惡婦，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讓他找到當年深受佟氏恩惠的老張頭，拿了錢財賄賂賀府下人，這算是得了丁點兒消息，說佟姨娘似乎在青蓮縣隱居下來……
日子飛逝，轉眼間，秋去冬來，萬物蕭瑟，雁南飛。
良久，他回過身，緩緩轉到方才的路上，向東南方向張望，馬車已經走了。他長長的吐了口氣，往路邊的田間走去，尋了一處田埂緩緩坐下，望著遠方發獃。
佟維安步子一閃，擋到他面前兒，面帶急色，「年哥兒，我真是你舅舅，你再好好想想，你娘沒跟你提起過我？」
看著愈來愈近的小小身影，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更多的是強壓著震驚和喜悅，眼睛直盯著來人，嘴唇顫抖著，低聲問，「張伯，你說，今兒認不認年哥兒？」
按他的心思，是要帶這孩子走的，雖然他出海販回
要說李海歆編簸箕的手藝可真不賴，頗得當年那位師傅的真傳。編的簸箕簸籮柳箱細密又結實，用春上的柳條子編的柳簸箕，能盛水不漏。再者他手也快，一天能編兩三個。
老張頭也趕忙跟過來，在一旁插話，「二少爺，這位真是你舅舅。當年佟姨娘還沒進賀府時，舅姥爺就隨人出海去了。一去三四年沒音訊，還以為……後來佟姨娘才進了賀府……那時候二少爺還沒出生呢。」
佟永年立時僵住，清俊的臉上，有茫然，也有乍然想起往事的震驚。
眉尖蹙得更緊，清眸在他臉上巡視幾個來回，沉默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憶起往事的茫然，疑惑又警惕，「你，你不是被趕走了？」
許久，佟維安嘆了口氣，「你即不願走，舅舅也不強拉著你走。舅舅還有一批貨要運到京城販賣。等我辦完事兒，回來再接你走，如何？」他這幾天打聽的消息，也知道收養他的這戶人家，女主人和姐姐感情好，連喪事兒也是他們主辦的，一家人對年哥兒比親生的還親。家裡雖窮，吃穿用上總沒讓這孩子受丁點委屈。這孩子跟他是初見，又不熟，一時不願走也在情理之中。
佟維安一時愣住。此次九死一生出海歸來，四處打聽姐姐的消息，尋了好幾個月，才知是嫁入宜陽賀府，但沒想到的是，等到他到了宜陽，再打聽，賀府的奴僕都說佟姨娘仗著受寵，趁老爺病重之際，給孫姨娘飯菜中下藥，害得孫姨娘早產，連帶一向溫溫順順的喬姨娘也說，這些年來，佟氏背著老爺夫人去她院中作威作福，連帶還私下裡對剛出生的四小姐下毒手，偷偷掐那孩子，還用針扎……最後被賀府太太給趕出了家門，不知所蹤……
老張頭略一思量，回說，「舅老爺，還是
「二少爺！你……你不認得老奴了？我是老張頭，以前給佟姨娘趕車的老張頭……」那老者抹著淚上前，佟永年警覺退後兩步。
「年哥兒。」佟維安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隻荷包，遞過去。佟永年回頭，眼睛又閃了幾閃。搖頭。「我娘留下的錢夠用。」說完便快步離開。
他半垂下眼帘兒，斂去眼中一片清冷。再抬起頭時，眸子中已恢復如常，扯出一抹笑意，朝柱子大山說，「你們先去學堂。我去給梨花買兩塊兒糖。」說完也不等兩人回話，便朝馬車停立的那邊兒走去。
李海歆把簸箕竹簍子裝上車，套好驢車，何氏娘幾個也收拾好了。今日鎮上有集，兩個大人再加春桃春杏去。這是小春杏哼嘰了好幾天，才爭取到的機會。這會兒她窩在一隻半人高的竹簍子里，僅露出個小腦袋朝被留在家裡看家的幾人，吐舌擠眉做怪樣子。得意洋洋的。
大山順著佟永年的目光看過去，擰著粗粗的眉毛，滿臉疑惑，「咦，這不是昨天的那輛馬車？」
佟永年看了老張頭一眼，把臉兒轉向別處，「我知道。」
原本因今年雨水的關係，秋糧的收成比去年差些，李海歆尋思著今天秋收后閑了，也跟著大武幾個去打打短工，掙幾個錢兒補貼家用。
天空是刺目的令人眩暈的深邃瓦藍，馬上就兩歲的李薇，穿著小花夾襖兒夾棉褲子，吃力的抬著小腿邁門檻兒，心裏怨念著天還沒怎麼著呢，她娘就給她穿這麼厚的棉襖棉褲，害得她已經十分靈活的小腿兒，現在又變得笨拙起來。
往這個方向走，也能到前王村的小貨棧，只不過路要繞得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