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紙與墨的流麗（十七）
「每天都抱抱。」她微笑，「我和帖帖，每天都抱抱你。」
她微笑。
「明年，蓮花開了，帖帖，該會走路了。」他說。
他問阿端你看到了嗎？
是舊的，也是新的，沒了傷痕。
佟鐵河沒有很用力。
阿端……帖帖真的很小。
當她再堅強，她的心和肺也已經沒有辦法負擔她和帖帖共同的消耗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再由著她的意志，這樣的每天、每天……他要她，是餘下的一生。
他卻不再回答，只是低頭，深吻她……
看著她，躺在手術台上的她，那麼的虛弱，卻驕傲的，像是將要擁有全世界；看著她，安然的吸入麻醉藥劑，平和鎮定的，好像是只要睡個穩妥午覺……她抓著他的手，已經用不上力，可她看著他，目光，溫暖……溫暖至極。
她長的，真像你。
從明天開始，她和帖帖，她為帖帖，也為她自己，多爭取一天算一天。
他會推著她出去，一張一張的收著花里的卡片，這束是誰的，那束是誰的，每張卡片似乎都能講出一個故事來，有時候是他講，有時候是她……他不讓外人來打擾她。這段寂寞的時間，有他有帖帖，屬於他屬於帖帖……他們的幸福，都來自她。
他焦急的穿梭在兩個監護室之間，一邊是自端，一邊是帖帖——告訴他自端只是沉睡，告訴
靠近她一些，他將她擁在了懷裡。阿端，他的阿端。
她說我看到。
她的耳邊有人在不停的說著什麼，阿端、阿端，帖帖、帖帖，究竟說的什麼，她聽不真切了…… 可後來出現嬰兒的哭聲，哭的真用力，哭的真大聲，這哭聲震撼著她的五臟六腑，讓她疼的厲害。真疼，她只想快些睜開眼睛……快點兒睜開眼睛，快點兒抱抱孩子……可她怎麼會這麼累，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他的孩子，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帖帖，終於出生了。
每天，她和他分享新鮮事——帖帖學會翻身了，帖帖學會躲貓貓了……帖帖以後會不會特別調皮，帖帖總是不停的拳打腳踢……
可是，帖帖的哭的真大聲。
開他將她抱在了懷裡。
「嗯。」
但，請歲月為證。
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天，你聽到我和你說的話了嗎？」他的下巴，蹭著她的發頂。
每天，他這樣抱著他的妻兒，他樂觀堅強的妻，他一天比一天大的寶貝……他的大手，托著他們兩個，他心頭的
他親吻著她的額頭。他說阿端，帖帖，我們的女兒，像你，像極了。
決不能。
他屏住了呼吸。
他的臂彎太小了，幾乎承載不了這個掙扎的小傢伙……
他說阿端，你等等。
他陪她進了手術室。
她的腳步很輕，一邊走，一邊告訴帖帖，這是哪裡……偶爾回一下頭，看看佟鐵河。她再告訴帖帖，帖帖，你爸爸在陪太爺爺逛園子……太爺爺很喜歡帖帖呢……身後是家人們的歡聲笑語，她走遠了些，仍能聽到。
她什麼也不跟他說。就只是看著他。
在她合上眼睛的一剎，他終於伏在在她耳邊，輕輕的說了一句話——她美麗的眼睛，慢慢的合上……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但是他一定要說給她聽。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們，一起迎接他們的孩子的時候。
每天每天……他們每天都會爭論，帖帖到底是會先叫爸爸，還是先叫媽媽？明知道爭論也沒用，可是還要爭，好像可愛的帖帖，已經站在他們面前，會用嬌嫩的聲音，叫他們了——他們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夢想。
走廊里的鮮花，每天都有新的送來。
他眼前又模糊了。
「阿端……」
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上，她的短髮又長了一點，柔軟。只一會兒，他
他們，就這樣，走過了八月，走進了九月。
她只是哭。
嘴角的微笑，帶著劫後餘生的清明澄澈。
這個濕乎乎的、熱乎乎的，從媽媽溫暖的身體里一出來，便使勁兒的在哭的孩子，帖帖。
每天，他和她一起，期盼這一天順利度過；每天，他和她一起，期盼明天奇迹依舊降臨。
阿端，阿端……帖帖很小。
「佟鐵，」她的聲音輕而又輕，「帖帖呢？」
佟鐵河守在自端的病房裡，麻醉藥效過去之後很久，自端都沒有醒來的跡象。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哦。」他看著她。
每天、每天，他都希望，他能替她承受這些，而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清晨她被缺氧狀態弄醒的時刻，抱抱她……
他用手指，擦著她腮邊的淚水。
他不停的在她耳邊說著，他看著帖帖，帖帖被放進了保溫箱里……帖帖被送走了……阿端，你快些醒，阿端，你快些好，我和你一起去看帖帖，健康的帖帖……
她的眼睛迷濛酸澀。
她仍要寫她的「孕婦日記」，她管她的日記叫做《等待帖帖的日子》——他覺得這名字起的不夠貼切，他過的分明是「被帖帖和帖帖媽折磨的日子」……可是他覺得這也沒什麼關係，他願意被他們折磨，現在，還有以後。
保溫箱里，那個小小的、紅彤彤的小東西，正酣然入睡。
……
她安詳微笑。
效他不能一次把力量都用盡了。
她低頭看著熟睡的女兒，面頰貼上女兒嬌嫩的額頭……只是輕輕的往後一靠，身後是一個堅實的胸懷。
她低頭，她的手心裏，一對素環，他們的戒子。
她仍是很愛拍照，高高興興的拍照，還開玩笑說以後要出寫真集——他覺得這主意也不好，這是她最美最美的時候，他可不願意被別人也看見。他讓 Josephina特地給她設計了孕婦裝，她情緒好、體力好的時候，就喜歡穿上一件……他深深的記得，她第一次穿Jose設計的禮服時候，那嬌艷奪目的模樣；可也不及現在美，現在，她美到了骨子裡，美到了他心裏……
病房內側的百葉窗升了上去，隔了一道玻璃牆，是另一間病房。
好。每天都這樣抱抱她，抱抱帖帖……
究竟，我愛不愛你。
他有那麼一刻，鬆開她的手，去抱住了他的孩子——用他的雙手，代表她，歡迎他們的，帖帖。
……
環環相扣。
他給她戴上，她也給他戴上。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
他愣了一會兒。
……
自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意識都有些飄忽。
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得勻著力氣，在以後的每天、每天……
她抱著帖帖
每天每天，每天每天……她都要說，她會等到帖帖敲著她的肚皮，自己要求出來的那天。
陽光照在已經枯黃的蓮葉上，暖暖的空氣里，帶了一絲初秋的清涼。
聽不清也看不清什麼，眼睛里，只有她。
她的劫，更是他的劫。
……
他抱緊了她。
可是她沒有能得到這樣一天。
「什麼？」她輕聲問，回頭，「什麼？」
每天，他看著她的變化——她的臉變圓了，小腿變粗了，不是胖，而是浮腫；她說話越來越慢條斯理，一段話，從停頓一兩次，到停頓三四次；她變得開朗許多，可是卻不敢笑，笑的時候，萬一咳嗽起來，咳出血的次數越來越多；她在看著他的時候，失神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不是她不集中精力，而是她抵擋不了那不期而至的心悸……這些變化，折磨著她，也折磨著他。
他都說好。好的阿端。
他的眼睛，在模糊……
帖帖，我們的女兒。
自端覺得，在北京城裡，她好像從來也沒有看過那麼高、那麼藍的天空。當她抱著帖帖，走在故園的雕樑畫棟間，偶爾抬眼看一下這樣明凈亮麗的天空，她只覺得，美好。
他只覺得自己像是飄在海面上的浮木。
自端和帖帖出院的那一天，是個艷陽天。
阿端，有一句話，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也許這一生，不再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