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六命佳人
第十六章 紅茶館前塵
蘇眉忽然悶悶地說：「或許有一個是例外的……」
「你不要說了……」我大驚失色。
只是偷眼看見旁邊的周爽，沉著臉，擰著眉，不知在想什麼。
我心中一動，將他一起拉到紅茶館。
周爽握起了拳頭，又緩緩鬆開。
我苦笑：「難怪周爽剛才的表現那麼反常，他一定是已經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斷了。就算蘇眉沒有說出來也是一樣，他的心裏是早已動搖了。剛才兩個林明音在他面前打成一團，他是根本無法分辨的，他是從那一刻開始真正懷疑自己認識的林明音是不是複製人。」
蘇眉的臉色有點蒼白：「那時我並沒有特別留意這樣的說明，可是我現在明白了……」她苦笑著說：「這簡直就是現代版的『狸貓換太子』。」
有人呵呵笑著，步出黑暗，一直走到燈光下。
我心底那絲疑惑越漸擴大，忽然問：「明音要你幫忙消滅複製人，其實她跟那些複製人長得基本一樣，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她曉得我閱讀的習慣，記得我喜歡留一盞燈睡覺，喜歡蝴蝶，討厭白色的狗。她知道我最喜歡在櫻花飄落的季節在樹下倘佯，因為那是我們的初次邂逅……沒錯，她是她，她是唯一的。」
問題是，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如果連當事人都沒有意見的話，我是否還執著要將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公諸于眾可是一個難題，畢竟，這是一件純粹建立在推測和極少量證據上頭的奇事。
蘇眉點頭，她想到的無疑跟我一樣。
「我怎麼啦？」對方笑嘻嘻問，嘴角那絲調皮的笑紋從未曾如此刻這般順眼，之前我總是說她笑起來笑紋像老太太，此刻卻恨不得她掛這樣子的笑容在我面前晃足一世。
「可是……」蘇眉忽然愣愣地開口，「我恰巧知道一個你所不願意知道的事實？」
我老是覺得他今晚怪怪的，似乎受了什麼刺激，表現大為失常。
我剛才還有點怪他咄咄逼人，不分場合，此刻卻有點沒頭沒腦的同情泛濫。
蘇眉朝我笑笑：「我是什麼人？他們怎麼敢？！」
康文同情地拍拍我的手：「真相是一種負擔，我們總要面對。」
我回想起引起這麼大反應的問題，心裏一寒：「周爽，你確認現在這個林明音是你認識的那一個嗎？」
蘇眉現在說的是真的嗎？事到臨頭，我卻不肯相信。
說出口卻只得一句：「你……沒事吧，他們沒有為難你？」
你不知道人家擔心你嗎？你怎麼敢就這樣丟下我獨自處於危險中？你……
真假林明音？
「繁殖出來的個體有傷害同類的嗜好，其實就是一種無法克服的後遺症。而相貌的微小差異，我相信是教授有意為之的結果。」
周爽的臉輕輕抽搐起來，有點猙獰：「你快告訴我，是否跟明音有關？」
我擋在蘇眉面前：「什麼事實都左右不了你的心。你相信什麼，懷疑什麼，不用問人，問你自己的心，你自己全有答案。」
「是啊，據說是心臟病發。」
蘇眉搖頭：「既然你相信她，不必知道那麼多其他的事情。」
周爽輕輕道：「自從在紅茶館外面再次遇見，我覺得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永遠如我們當日邂逅之時。」
「可是，可是她們是那麼相像……」
我一見他，火苗就突然從心底竄起，可是，隨即我看到一個人。
他或許會在某個黃昏，將一位幾乎完全一樣的少女介紹給林明音，又或許，會在林祥熙面前誇耀自己的實驗成果，提議給孤獨的林小姐增加一位閨中密友。
這時，蘇眉突然叫了一聲：「糟了！」
可是，他現在似乎已經很頹廢，像是在心底放棄了一些堅持的東西，是以對什麼都不再在乎。
林明音非常驚訝：「怎麼會這樣？他……」她忽然望向周爽：「我，我真的要回去么？」
短頭髮，掠一掠，朝我呲牙笑。
我朝她肩窩擂了一拳。
「這……」蘇眉支吾。
我們都坐下來，靜靜陪著周爽，怕驚動了他似的，一時氣氛非常詭異。
康文卻碰碰我的手肘，示意我不要妄動。
「我查到了原則上自母體細胞繁殖出來的個體應該屬於複製品，跟原者一模一樣，可是，如果在實驗過程加以控制，將條件稍微改變，很可能就會出來並不完全一樣的結果。」
這根本不像蘇眉的性格。
「是啊，他就是林祥熙的秘密實驗主持人，不過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他二十年前還是醫學界最聞名的細胞遺傳學的學科領頭人。然後忽然宣布退休，之後就銷聲匿跡，無論是什麼場合都不出席，直到四年前過世的時候，才是二十年來最出風頭的露面……」
我這話本來就是平平淡淡出口的，可是周爽的反應卻非同小可，他手一抖，手裡捧著的一杯子紅茶就「碰」的一聲落到桌子上，茶水四濺，大家都沾了點，尤以他跟康文的襯衣損失慘重。
摘下墨鏡，朝我們點點頭。
不一會兒，康文回座，淡然說：「是康柏，他問我們怎樣，我告訴他了，還告訴他我們跟周爽在一起。」
我不禁呻吟：「太複雜了，我寧願相信她是真的算了，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相信……」
「可是……」蘇眉忽然看了我一眼，面部表情非常奇怪。
想到這樣，我苦笑一下：「你這麼胡鬧，我總有一天會被你搞到心
都說文人的筆和舌勝過槍彈，現在我也領教了蘇眉口舌的厲害，我張大嘴，一時無法回話。
林明音走過來，伸手拉住我的手。
「喂。」康文鎮定接了，離座去講。
康文緩緩說：「林明音或許曾對人提及這件事情，而且，或許就是對某個階段的『替身』說過……你們有沒有留意，周爽說林明音記得他們的事情，可是都是他的愛好和初遇，也就是說停留在交往的初級階段的了解，之後沒有進展……」
周爽獃獃看著我們，瞪著的眼睛慢慢收斂了逼人的神氣，裏面居然布滿疲倦的紅絲，讓人感覺他最近一定很不好過。
緋岸紅茶館的奶茶是蘇眉的最愛，一大杯下肚，她的氣色跟兩天前沒什麼分別。
以前的他，從不會在同一間餐廳在同一時間叫兩杯相同的飲料，或者是兩份相同的飯菜。
周爽苦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
他們的平靜，令我心中產生重大的疑惑，正被處理的那具屍體，真的可以稱為「人屍」么？她真的曾經是一個人么？我心裏也不知是何滋味，但是方才曾那麼堅持生命不可隨便抹殺的氣勢，卻因為蘇眉的出現而瞬間打消了。
我抑制住自己：「你既然是明音，就應該馬上回家。」
※※※
周爽愣愣地看著那幫人處理後事，臉上神色怔忡。
我也不推辭，直說：「林祥熙早就知道了這份醫學報告，也早知道林明音夥同周爽幹了那麼多事情，不然也不會這麼討厭周爽，可是，這麼明顯的證據，林明音大有可能是複製人，不是他女兒，他為什麼還要這麼緊張呢？」
周爽朝她點點頭，臉色還是壞得很。
難道說，這個細胞遺傳學的權威是因為什麼新發現而被滅口的？可是，這已經是無法考證的事情了。
「什麼？」
這難道是說剛才的林明音已經是複製品，她殺死了真正的林明音？
蘇眉埋怨：「大男人一個，幹嘛這麼大反應？」
結果我跟蘇眉都一起跳了起來，大家都圍著桌子站著低頭彈衣像默哀樣，場面演變成為一場極為嚴肅的茶會。
「教授的日記說他培育了一共五個，只有一個是完全成功的，就是性格跟外貌都跟林明音小姐是完全一樣的個體，他認為這個複製人可以跟原來的人比美，或者說可以成為第二個小姐。」
周爽想了想：「是康柏啊，替我問候一聲，就說他上回欠我東道，我不要他還了，我們……有機會再戰……有機會……」
只是，是什麼觸發了複製人原來的攻擊性呢？她既然具有林明音的智慧和性情，怎麼忽然又會觸發出
「有意為之？」
「例外？」
我們只能作出推測，四年前，主持實驗的教授「非」意外死亡，四年前，林明音遇見周爽……
「是啊，他在一篇日記里調侃地說，就像藝術家創造藝術品，希望自己的作品是獨一無二的一樣，他希望自己創造出來的『孩子』也是各不相同的。」
我疑心大起：「林祥熙那天是怎麼將你綁架去的？你告訴我當天的情形？」
「周爽，你們說他剛才那麼奇怪，是不是去找林明音……呃，那個怪物了？我是說，他會不會去消滅那個怪物了？」
康文這時忽然問：「這麼重要的證據，林祥熙怎麼會給你看到？」
我轉轉腦筋，突然喝：「你是念在舊情，自己願意跟他走的是不是？你本來就不贊同林明音被我收留，所以你就站在她老子的那一邊，幫他來逼我交出林明音是不是？」
話一出口，我「哎喲」一聲，想起一件事情。
周爽的眼睛一直炯炯盯著他。
說著，聲音低下去，他突然握起面前的杯子來，一口喝盡，放下，丟下一張大鈔來，「謝謝你們，我請客，再見。」
身後腳步聲響，周爽擦過我身側，他眉端有不忍之色，卻也不曾回頭。
我挑了眉毛，提防著她隨時發難逃走。
身後，我聽到那個倖存林明音的哭喊聲，林祥熙好聲好氣壓抑著脾氣的勸告，我沒有回頭。
我冷冷盯著她。
我以手捧頭：「太複雜了……不是說個體有襲擊母體的傾向么，怎麼可能坐下來跟她做朋友，談及這麼私人的問題？」
「這麼專業的問題……」蘇眉斜眼看我，卻笑嘻嘻地答我：「幸虧我對這個課題有興趣，還在書房裡查閱了其他的資料。」
她的手溫暖而微濕，應該是汗，我卻神經質的認為是血，突然說不出的厭惡，我用力甩脫。
「四年前過世？」
他起來就走，腳步沉重。
林明音嚇了一跳，驚慌四望：「哪裡哪裡？」
蘇眉與康文也於此時同時向我看來，目光中，我們都似乎明白了一件事，卻又陷入更深的疑惑當中。
「是啊，好像就預備給別人看的一樣，這樣的私人日記，只有瘋子才能寫得出來。」
這叫我詫異。
可以這樣說，存活到現在的『林明音』是最厲害的一個，她幾乎除掉了所有的人，林祥熙或許已經起了疑心，可是，他就算肯定了又怎麼樣，這是唯一一個可能是真的，他總不能連這個希望也打破。何況，教授曾那麼認真的跟他保證，這一個，跟他的寶貝女兒完全一樣。
這還不算，周爽說著「對不起」跳起來的時候，還連帶掀起了半邊桌子，將桌面的茶水壺帶翻了。這一下，輪到我和蘇眉，真是人人平等
我吃驚地看著蘇眉。
旁邊的康文皺了皺眉：「林祥熙的家庭醫生？」
「我不想說。」蘇眉忽然搖了搖頭。
我問：「你沒事吧？」
我越看越覺得不正常。
他愣了愣，抬起頭來，笑：「我有事？我有什麼事呢？我有事？」
蘇眉老大不情願：「就是帶人來找我嘛，我看見來者不善，又打他不過，索性就乖乖跟他走了。」
我也同時想起一件事情來，我們幾乎同時脫口而出：「複製人怎麼可能知道林明音與他的事情？」
「你……」
這就是周爽相信林明音的唯一理由，可是他現在明顯動搖，一定是想到了什麼，令到這唯一的理由不堪一擊。
「你查到了什麼？」
康文忽然說：「你不用猶豫了，因為，你父親已經來了。」
我終於明白這件事情失控的環節在哪裡了。
「到底是什麼證據？難道說，現在這個林明音不是真正的林明音，而是……？」
「也不是這樣說啦，不過我在被囚禁的時候，無意發現林祥熙的家庭醫生留給他的一封信，裏面是一個醫學報告。裏面說複製人雖然是單細胞生物，似乎不具備人的高智商，可是也不排除有個別例外，如果真的有例外，她們就會跟母體完全一樣。不過據觀察，複製生物的感情都十分單一，而且絕大部分處於缺乏安全感的境地當中，所以當她看見跟自己相似的生物，會拚命攻擊，因為她們看見跟自己相似的個體會直覺認為她威脅到自己的存在……」
他從不要自己的生活習慣有跡可尋，令潛在的敵人有機可乘。
蘇眉的話令我們都愣住了。
康文則向蘇眉問：「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關於真假林明音的證據？」
虧他想得出來，我正想笑，卻聽蘇眉說：「應該算吧，事關重大，剛才我又看見周爽的痴情樣，可不敢說出來。」
林明音突然叫起來：「不，我不能回去……那簡直是一個墳墓……」
我隨口說：「那是她爹，怎麼也不會為難她，虎毒不食兒，你擔心什麼？」
「四年前，豈不是林明音初遇周爽時？之後，就引發了林明音少女時代的兩次綁架案和一次交通意外假案。」
「他居然這樣說？」
〖可以明確地推測，就由這個教授的一個玩笑，或者說，一個小小的野心開始的，事情就由他的一個突發奇想的主意開始。〗
他微笑看著周爽。
他在同一個小時之內，同一間紅茶館，要了一杯相同的飲料。
蘇眉伸伸舌頭：「不……是，我是犧牲自己，深入敵後。不反抗是為了麻痹敵人，你看，我找到這麼重要的情報。要不是林祥熙對我放鬆警惕，我怎麼可以深入腹地，偷偷潛入他的御書房找到這麼重要的機密文件。」
「什麼意思
林明音驚惶地望著我：「顧姐姐，你怎麼了？」
我托著腮看她大吃大喝，心情放鬆。
然後，這隻狸貓，被認為可以代替太子的狸貓，不知被什麼觸發了暫時沒有表露的神經，恢復了本性，奪得了太子的地位和權力，逐一消滅與此有關的人。
康文的推測永遠都有道理，可是此刻卻令我們無法接受。
林祥熙帶來的兩個手下不知從哪裡拿出黑色的塑膠袋，套住地上的那具屍體。打手們把「林明音」的屍體裝在巨型垃圾袋裡。林祥熙眼裡只有活著的愛女，對於處理「垃圾」並無興趣。
我很生氣。可是轉念一想，對比起蘇眉活潑正常的站在我面前，難道我還希望她真的是被人綁去的，時時刻刻受人恐嚇，心靈和肉體都受到虐待么？
他苦笑，坐下來，又喝了一杯茶。
我這時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來：「既然是細胞繁殖，那麼繁殖出來的個體應該跟原來的『母體』一模一樣才對，可是我們經過電腦分析，可以發現外貌有差異，這是什麼道理？」
康文這時也上前來，有意無意隔斷他瞪著我們的目光：「不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林先生也會很好的處理接下來的事情，現在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接受現實。」
衝過去就是沖她肩頭推了一下：「你這人！」
「為什麼啊？」
可是林明音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可是，無論怎麼說，我都得跟他說一聲，叫他放了人……」
蘇眉看我：「你先說。」
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一片。
「什麼事實？」周爽的神經又像弓一樣綳了起來。
沒錯，周爽說他認識的林明音見到複製品會抓狂，必要殺之而後快，那時我心中已經有不祥預感。這樣異常的性格，跟我所認識的林明音，那善良，善解人意的林明音，相差太遠太遠。
他呵呵的笑著，重複著這句話，似乎覺得非常好笑。
「因為蘇眉被你父親扣留住，已經兩天了。」
康文卻沉聲說：「原因或許有兩個。之一：他不肯相信自己的女兒早給殺掉的事實，在自欺欺人，而且消滅所有不利的證據，保護自己認定的『女兒』。之二：他已經非常瘋狂，他決定認複製人為女兒。」
蘇眉哎喲叫了一聲，「我們好歹也有50多個小時沒見了，你就這樣招呼我？」
周爽急了，「你倒是告訴我啊。」湊近來，額上青筋畢露。
可以明確地推測，就由這個教授的一個玩笑，或者說，一個小小的野心開始的，事情就由他的一個突發奇想的主意開始。他或許因為創造出完全相同的複製人而興奮，然後，不難想像興奮之下的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忽然發覺，現在是置身事外的最好時機。我走過去攬住蘇眉肩頭：「先去吃點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