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32章 對坐言志
楊少柳與劉濃對坐，婢女們皆被摒退，靜守在屋外。案上置著竹簡，半展半卷，她低斂著眉，長長的睫毛隨著手指緩移。
「吱呀！」
這時，一滴墨濺下，在潔白的紙上暈開，恰似一朵墨梅。
再走，香味漸濃，帷幔上映著個宛約的影子。影子以手撐頭，側身躺在床上，曲線玲瓏曼妙。
碎湖輾轉來去，實在難以入眠，跳下床來，把藏好的畫拿出來看，越看越迷，歪著腦袋問自己：小郎君這是什麼意思呢？若說他不喜，這畫里卻有著濃濃的暖意；若說他喜，為何卻要在這裏畫上這個我看不懂的東西！
紅袖添香夜讀書！
劉濃輕咳一聲。
案上鋪著左伯紙，梅花墨中盛著五分汁，狼豪擱在雙龍銜尾筆架中。碎湖真的很細心，案下的葦席是剛換的，落膝位置綉著兩束白薔薇，跪著不累；筆尖亦是才浸泡過的，既不幹澀，亦不失軟；就連案左的香爐，燃的亦是他最喜的芥香，而不是一品香。
著墨之法有五種：焦、濃、重、淡、輕；又因墨法而生畫墨諸種，有宿墨、退墨、埃墨等。劉濃的畫法承自楊少柳，著墨之法偏重濃淡的層堆，是以用墨以宿墨為主。作畫不比行書，沒有名家教導，終生能通一二種墨法亦是極致。楊少柳雖博雜精深，但對這作畫卻也只是粗通；不過，她卻勸他，精通詩書則可，不必事事皆達。
越慌越亂，越亂越不順。
「啪！」
志向在何！
六年來，庄中事務，劉濃但有不決之時，多會請教於她，本就不打算相瞞，便笑道：「確有此事，近年來，竹葉青名風日甚，建康世家卻多聞名而不知酒。是以，劉誾便提議稍加產量，在建康設酒肆總棧。原酒仍自太滆出，走水路直達建康，再售各地！」
「嗯！」
往裡走，書室亦無人！
劉濃知她是在為自己謀划，不過他自認信得過劉誾，便笑道：「謝過阿姐，誠然，患生於欲而人心難測；不過，知人方可善任，我自問知他，當任而不疑
劉濃按膝直身，拂了拂下擺，然後重重一個稽首，沉聲道：「回稟阿姐，劉濃想……所行，即是所願！」
她有個習慣，看簡之時，喜歡用手指比著，逐字逐句的默讀。
歸家至門口，門虛掩著，透出半截柔柔的燈光，碎湖多半仍在等他。叫她早點歇著也不聽，定是正在磨墨，等著他臨帖練字。
他手指輕扣，眼神亦深深。
心跳聲，莫名的，他的心跳加疾，突然想起一句詞：夜色有些繚人！
這一切所為何來？
說著，他走向書室，將劍架好，自書架中取了鍾繇的《宣示表》來至案前。
夜拂揮了揮手中的燈，再喚：「小郎君！！」
……
轉過迴廊，夜拂于轉角處止步，低聲道：「小郎君，早點安歇！」
劉濃似未聽見，還在想事。
半晌，她突然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心道：我幹嘛要穿，我幹嘛要怕？主母說了，要，要讓小郎君，懂人事，懂……
楊少柳微微抬眼一掠，素手卷簡，將簡擱在案角，然後撤手疊在膝上，這才慢慢的說道：「我聽娘親曾言，你想讓劉誾赴建康建酒肆，可有此事？」
有人在帷幔里低吟，聲音懵懵的，像是沒睡醒。劉濃想再喚一聲，可嗓子是啞的，喚不出來；心中則是狂亂無比，有個小人跳來跳去。
「我去取墨來！」
一邊換著紙，一邊暗道：小郎君剛才沒避開，那，那是不是就不討厭我……
若說他沒有志向，那是假的！可他的志向，不可明言；就連他自己只要每一想起，亦會遍體生寒！上蒼給了這次機會，豈容輕負；若真要問志，那便是：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如此，方不負大好之身！如此，方不愧所承之志！
半響，楊少柳又道：「雖說商賈乃世事之末，若無士族依靠，亦極易遭人謀奪。可你需知：患生於欲，而人心難測也！劉誾雖然精通商事，但李催一傢俱在庄中，論親議厚，皆要強過劉誾。」
劉濃的心亦在怦怦跳
楊少柳淡然道：「嗯，在建康設酒肆是好事，不過，為何是劉誾去，而不是李催？」
「啪！」
「小郎君……」碎湖身子猛地一顫，眼底酸酸的，眼淚就快掉下來，暗道：小郎君不喜歡我，趕我走呢，我走不走？
劉濃正在大口的喝茶，涼茶順著喉嚨灌進去，把胸中的火熱壓盡，喘出一口氣，笑道：「沒事，我，鎮鎮神！」
強壓住心跳，邁前一步，正欲挑簾，手中的劍觸倒了香爐。
碎湖一瞬不瞬的盯著畫，眼睛濕了，這是六年前的那個月夜啊，是她們第一次真正相對的時候，小郎君一直都記著呢！
漫聲道：「按晉律僻官職：應由中正鄉評，再經由吏部以核家世，最終予以定職。你是次等士族，鄉評最高可至四品，四品鄉評對應五品以下官職。官職又有清濁之分，濁吏一生亦難登大雅；而清職只需數載便可晉身。如今之江東，門閥林立，朝堂之上盡為世家大族把持。你若想有所成就，此時還不立志以備，更待何時？」
碎湖眼睛晶亮，小郎君要作畫，她最喜歡看小郎君作畫了，趕緊取了畫筆與畫墨來，一一擺在案上。
自西樓出來，月色如玉輝。
劉濃搖著頭笑了笑，脫鞋入內。
這是什麼呢？
提筆在梅花墨的邊角略略勻墨，縱腕徐書。
「誰？」
其所求者，不可不許；許之而反，不必可與；求之而不許，勢必自絕；許而不與，其曲在己……
因是簡畫，劉濃行筆以順鋒居多，寥寥幾筆，便已將畫意勾出。逆鋒再推，勾筆成束，點墨淡染，不過一個時辰，畫作便成。
有香從身側漫來。
抬起霧蒙蒙的眼，問道：「小郎君，可以
其實人事，她亦不懂，特地跑去問娘親余氏。余氏笑眯眯的給她燒了熱水，在浴桶里曬滿了花瓣，然後說了一些羞死人的事。
聞言，劉濃神色一頓，心中有些惱，可轉念一想：雖說用人之時，切不可疑；但亦不可過縱，過之則是滋心養欲。法之所在，非是為罰，而是為不罰。如若讓人久居於崖，終有一日會墜入深淵！讓革緋去也好，只要不拘了劉誾的手腳，多個人亦能多幾分保障。不將鑰匙至於一地！此法，才是真正的穩妥之法！
外面有聲音，她側耳傾聽，問道：「小郎君，你，你在幹嘛？」
沉香卷浮，畫屏生影。
「小郎君，要再換嗎？」
碎湖咬著嘴無聲的笑，方才藉著換紙的機會，把小郎君偷看了個遍，他的慌亂失措全都落進了她的眼裡，心裏跟吃了蜜一般甜。
香爐重重墜地，撞上了矮案，一路亂滾，頓時打破了靜靜的膩。
竹卷墜地！
楊少柳頓住，小嘴微張，睫毛眨了兩眨，吸了口氣，慢慢的順著心中的惱意。良久良久，才把胸中的氣惱給順得無聲，說道：「也輕，我姑且視作你志向高遠！既是如此，便不可將身心荒廢。即日起，需得閒遊山川赴雅集，四處訪友求學，多作文章詩書。兩年內，江東之地，須聞得你的名望，而不是你幼時的什麼珠聯生輝！待冠禮后，或可得到四品鄉評，從而謀取清吏……」
洛陽，洛陽！
此時，她的心裏亂極，一會怕小郎君不喜，一會又想著主母的殷殷言語，只覺得今夜好生難熬啊。
不敢以嘴吹，緩緩用袖在畫紙的上方拂了幾拂，畫墨便已著色。
所行，即是所願？！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看著劉濃，輕問：「莫非，你的志向，便只是想做個富家翁不成？！」
「碰！碰，碰！」
簪子掉地上了，一頭青絲亂灑，帷幔中的人更急，亂亂的嚷著：「小郎君，等等，我……」
劉濃被燈光一灼，回過神來，歉然一笑與夜
劉濃想了想，將筆在畫中再一勾，打量幾眼，然後笑道：「當然，本來就是送給你的！」
碎湖急急的過來抽紙，卻愣不地抓住了劉濃的手。兩相一觸，溫滑如暖玉。她的臉更紅，火辣辣的燙，悄悄的縮回手。
夜深了！
這個像耳朵！
楊少柳斜了他一眼，見他滿臉正色，知他已拿定主意，勸其不得，微一沉吟，說道：「也罷，我也不與你爭，我讓革緋一同前往，你莫要再辭！」
帷幔中的人徹底醒了，隨後，一支素白如玉的手疾疾挑開帷幔，粉色的中衣順著手腕一路下滑至胳膊，露出嫩嫩的雪藕。
「呀！」
「咕嚕嚕！」
「你心裏不願，為何要謝我？」
輕輕喚了一聲：「碎湖……」
「這……」
劉濃笑道：「若是困了，就早點去歇著！」
楊少柳真讓人捉摸不透，她像是真把劉濃和劉氏當作親人，所行所言皆是在為華亭劉氏著想。可劉濃就是覺得，她有目的！或許，這便是先入為主的成見吧！誰讓她成天矇著一張臉呢！有時候，他真想一把揪下她的面紗以辯真容！可倒底不敢，楊少柳是個柔弱女郎，嫣醉她們可不是！
劉濃重重的放了聲嗓子，不能再讓她換了，再換今夜就練不成字了，看著那枚濃墨，突地靈光一閃，笑道：「不用了，正適作一幅畫！」
「小郎君，我，我給你換紙。」
把畫舉起來，眯著眼，藉著月光細看。在那畫的右角，有兩個大大的問號和嘆號！
「嗯啊！」
楊少柳一語深長，劉濃聽得慎重，俱是牢牢記心：唉，離成冠至多兩年了，如她所言，我須得四方拜友，求學名師，多行雅事；最好，再著一些文章和詩書，以期能得中正青眼看中，給以好評。然後，才有一展志向的機會啊。
嗵，嗵！
好大口氣，大的簡直就是敷衍！
劉濃微眯著眼，身子亦跟著往後略傾。細細一思，只覺她今夜所言，字字句句皆似言外有指，也著實拿捏不准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一聲驚呼，緊接著一陣銀環相觸的聲音響起，然後是悉悉索索的穿衣聲。
她這一問，劉濃倒是聽得微怔，沒有接話。
稍一回頭，碎湖披著長發，跪坐在他的身側，低首斂眉，想看又不敢看他，兩隻手互扣著，手指勾來勾去。
這是一幅人物畫，畫中有個女子年約十三四歲，手裡牽著一個青冠小童，沐浴在月光之下，踏足在小橋之上。取意甚幽，著墨卻暖。雖是寥寥簡畫，可也將那場景描得極細，顯然這一幕曾常駐于其心懷。
她指著那個問號，眼神迷離，低低的喃：「是聽嗎？聽什麼……」
劉濃輕輕推門，室中瀰漫著一股幽香，嗅了嗅，淡淡的，若有若無。奇怪！碎湖怎地不迎出來？往日她都會守在外廳的，莫非真的睡了？
沉神，靜氣！
楊少柳道又把書簡展開，細聲細氣的說著，未待劉濃接話，又道：「你已十四了，亦該行正道而生志了，你且與我說說，你的志向在何？」
轉過外廳，進入內室，一眼撇去，侍榻上沒有人，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床下有一雙蔟新的藍色繡鞋，小小巧巧。
跪坐！
夜拂挑著燈碎步行於前，劉濃滿腹心事隨在後。
不用看，她此時定是眉目輕挑。
他已經來了一會，可楊少柳只顧著看簡，仿似根本就沒注意他，只得低聲道：「阿姐，不知喚我何事？」
靜而無聲。
楊少柳只得一眼，把便他的模樣落進，暗中嘴角輕彎，有些不屑：一想事便會扣指，還以為別人不知道似的，李越說的對，就是個小滑頭。
「是，我！」劉濃吞了一口口水，聲音沙沙的。
稽首道：「謝過阿姐，便依阿姐之言！」
將將臨了幾句，劉濃掠眼一觀，不論是氣亦或是神皆有不足。非是因為別的，而是他此時難以靜心，心不靜則氣亂。
一時無語。
沉香熏人，捲起煙霧寮魂，劉濃的思緒亦隨其蔓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