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34章 黑白相間
陸氏兄弟與劉濃在城門口作別，臨走時，陸納向劉濃抱歉道：「都怪我，一時只顧向瞻簀引見，倒忘昔年之事！」
突地，陸始眼睛在盤中某處一凝，隨後嘴角一挑，臉頰皺起，兩指擒著棋子，穩穩的扣在其中，輕聲笑道：「七弟，投了吧！」
是個小女郎，年約十三四歲。長得極美，梳著墮馬髻，身著絳紅寬領衫，同色襦裙直鋪至腳尖，淺淺露出墨藍色的繡鞋。一根飄帶系著弱柳之腰，有三角紋幀沿著腰身水泄；在紋幀的兩側各飄一縷纓絡，墜及腳踝。
「你啊，輸不起么？」
這可如何是好？
車入縣城，天色已昏。
華亭劉氏莊園至吳縣，約有兩百余里。
陸納笑道：「四月初八！」
「華亭劉氏？」
劉濃亦不願再僵持下去，將琴遞給來福，再朝著周扎一禮，朗聲道：「謝過周太守，知琴乃音，豈敢有辱！劉濃，先行告辭！」
她們剛走，在遠遠的另一角轉出了郗鑒，他看著女兒漸去的身影，面色苦惱，悔不該去年至建康啊！
劉濃暗道：四月初八，尚有五日。嗯，應該來得及，這次若真應對不好，我的風評恐怕將損。這才剛剛開始，便已有損，對日後謀品極為不利。也罷，失之東隅，得之桑榆，這次虎丘雅集，必須前往，不容有失！
郗鑒心中一跳，不會這麼快吧！接過書帖一看，緊皺的眉頭放開，笑道：「速速備車，我要去一躺陸府！」
漸行漸近。
豎日，劉濃起程前往吳縣。
一路且行且歇，到得第二日，已至吳縣境地。
劉濃下車，行至後車，朝著簾內說道：「阿姐，路遇友人，我要前去見過。」
陸納眉頭猛皺而徐放，將手中白子投入瓮中，抓起酒壺就是一陣大灌，哈哈笑道：「罷！論棋藝，我當不如阿兄，可若論酒量，阿兄遠不及我！」
周扎身側的青俊大怒，上前一步，就想去捉劉濃的衣領。劉濃豈會讓他捉住，微一側身便已避過，倒讓他撲了個狗吃屎！
正在凝思之時，有隨從來報：「家主，有帖至！」
落子響如扣！
劉濃心中暗暗叫苦，不
周太守！吳興周氏，周扎。周玘、周勰雖叛，但這周扎卻未與他們同流，在最後周勰意欲打他的旗號，他亦是堅決不予。是以，周玘周勰雖亡，可司馬睿待他卻更厚，官職一升再升。一是表彰其忠厚，二則畏懼江東世家兔死狐悲，不得不加以安撫。
「嗯！」
劉濃稽首答道：「正是！」隨後抬目一視，兩眼對上。
「廊回春色舊，屏映霧髻羞；誰家新燕兒，呦呦不眷柳！」吟詩的人聲音迷濛，抬頭仰望著檐角燕哺。
周扎嘆道：「汝帶他回吳興，玘兄就這麼點骨血，至於劉氏子……」
此次前往吳縣，不單隻劉濃、楊少柳，劉誾也需返回酒肆。一共四輛牛車，十幾個部曲，浩浩蕩蕩的行在官道中。
……
是他？
兒子周澹道：「父親，十五弟嚷著要復讎！」
楊少柳徐步至前，朝著劉氏一禮，然後漫聲道：「娘親，聽聞吳縣桃花開得正濃，孩兒便想前去一觀，少則五六日，多則十來日，必歸！」
「琴已送出，豈有再收回之理！不過，望你莫要污了它！」周扎微挺著腰，右手緩扶銀須，雙瞳若剪注視劉濃，字句吐得又慢又沉。
突地，劉氏眼睛一亮，拉著楊少柳的手，喜道：「嗯，柳兒去踏游也好，桃花，儘管看！事畢和你阿弟一起回來！」
女婢答道：「小娘子放心，三面琉璃鏡，一束琉璃蘭，一樣不差！」
「別過！」
劉濃雙手環攏，稽首道：「劉濃，見過兩位郎君！」說著，從袖中掏出《廣陵散》譜，笑道：「恐復譜有失，便帶著原譜，陸郎君可以原譜拓之！」
劉濃微愣，虎丘乃吳郡第一名勝，時常會有名人雅士聚集於此，行曲縱書，清談天下事，遂笑道：「劉濃來此，只是前往吳縣拜訪長輩，並不知虎丘有雅集！」
「啊！」
小女郎輕應一聲，低頭直行，女婢們跟上。
「小郎君！」
燕窩中的幼鳥爭相探頭，鳴叫不休。
劉濃笑道：「娘親勿須憂心，且在家中稍安時日，兒子自有分寸，料來五六日就回！」
吳郡治所在吳縣，緊臨太滆，景色秀麗。江左之地，高門大閥以會稽居多，莊園多是渾厚大氣的北地之風。吳郡則不同，吳人世代居於此，崇尚典雅水色，莊園風格以其移步換境、變化無窮名著各地。
劉濃認出了這老者，正是六年前贈自己琴的人。那老者撇了他幾眼，尚未辯出，笑意盎然的和陸納說笑，還未行到近前，聲便傳來：「汝兄，莫不是又被曲迷了？」
悄悄！
陸納面色如朱，暗怪自己大意，怎地把這事給忘記了，打岔道：「阿兄，別抄譜了，快來見過周太守！」
劉濃心中尷尬且微驚，昔年珠聯生輝，得郗鑒妙賞于謀士族有利，不想果真福兮禍所依，傳得江左遍知。心中稍驚，面色卻不改，笑道：「陸郎君勿要取笑，劉濃不過是去拜訪長者，略盡恩孝之心！對了，郎君可有收到酒？」
「嘎吱！」
陸納向劉濃笑道：「瞻簀，快來見過周太守！」
嗯？
「酒！」
既曾相識，又阻路於途，不好不見。
見此情景，陸納心急如焚，卻亦無可奈何。劉濃部曲殺了周勰，這是避不過的節，就算周扎再如何明理，亦斷不可能視若無睹。
……
劉濃聽她語聲輕淡，知她性冷如此，渾不在意的微微一笑，朝著柳下二人行去。
軲轆頓止，半迷半醒的劉濃被這一顛，立即驚醒，問道：「怎地了？」
「郎君！」一個陸氏隨從疾步而來，對著陸納低語幾句。
「唉！」
這是陸納在迎戰，他捉著酒壺，每殺一處、每失一招，皆豪飲一口。只顧品著濃酒與棋鋒，渾然不察外物。
許是久滯此地，陸納和陸始讓人抬了矮案，置放在叢柳之中，就著柳側絹絹清溪，一邊飲酒一邊執黑白子對弈于棋盤。當此時，陽光穿葉，投下斑斑點點，曬著一青一白的長衫；春風不寒面，拂著
劉濃在車中隨著牛車緩搖，心中略有忐忑，非是為郗氏親事，而是為楊少柳。想了半天，他只能猜出，多半是娘親向她透露了口風，至於她為何前往，卻不可知。思前想後，被暖陽一灑，竟有些昏昏欲睡。
說著，還朝著楊少柳眨了眨眼睛。
陸納聽得一怔，少傾，撫掌贊道：「瞻簀之風，真若古之君子矣！嗯，周太守乃爾雅之人，應設法予以緩解；若不能解，須慎重避之。走了，望虎丘再聚！」
啪啪！
劉濃稽首笑道：「謝過祖言，無妨，若已身得正，何需懼它風掩林！」
這是陸始在下黑子，每行一步，他皆會思之再思，落子之處亦能恰到妙境。不多時，棋盤中黑子優勢漸顯。
言罷，他拉起裝愣充傻的陸始，大聲道：「阿兄，快走，天將黑了！周太守，就此別過，改日再續！」又衝著劉濃眨眼，示意其脫身。
正欲說話，對面的陸納突然眼睛一亮，笑道：「周太守來了，得去見過！」話未盡，人已經疾步迎去！
來福在車轅上答道：「小郎君，前面有幾輛牛車阻了路，像是車壞了！」
「復完之後，再還不遲！」劉濃頭亦不回的答道，心中卻暗道：陸納誠心待我，乃可交之人！至於陸始，應敬而遠之！
「啊！！」
周紮好整以暇的撫著須，打量著劉濃漸去的身影。只見其平目直行，木屐聲沉穩有序；就連起伏的袍袖，亦仿似暗含節奏。眼底微縮，對左右子侄沉聲道：此子，臨危而不亂，山折而不形於色！若不能一舉制之，終生不得與其為仇！
陸始呵呵一笑，手猶在摸索著棋子，眼卻注著盤，還在回味。待見棋盤有影，隨影而望，一望之下便怔住。
身側的四個女婢見她雙眼滲霧，俱是心中甚愁。一個女婢低聲道：「小娘子，稍後是想鳴豎琴，還是作書？」
……
陸始在劉濃身後呼道：「劉小郎君，譜還未復完！」
劉濃道：「太守謬讚！」
周扎眼中精光愈吐愈盛，劉濃則單手負著，不卑不亢，眼神依舊明澈如
長輩？！
郗氏莊園。
這時，一直在旁皺眉看著老者的來福，突然驚呼：「太守？小郎君，他不是當初送咱們琴的那位長者嗎？怎地又是太守了！」
半晌，周扎笑道：「不錯！」
聞言，周扎眼帘微闔，而他身側的一個青俊則面色大變，指著劉濃呼道：「汝，華亭劉氏，賊子，安敢弒我阿兄！」
來福聽得聲音有異，幾個疾步行到近前，欲護住劉濃。劉濃緩緩搖頭制止，再一次朝著周扎闔首：「劉濃，見過周太守！」
陸納眉尖一挑，猛然看見他腰間之玉，隨後恍然大悟，笑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二人對稽，陸氏車隊駛向城東。劉濃置身高聳的城牆下，目送車隊離去。將將轉身，落日湮盡最後一縷光。
來福取琴而回，劉濃接琴，默然呈奉。
劉氏帶著人送至庄門口，眼睛深切的含著兒子，醇醇打量一翻之後，拍著他的手背寬慰道：「虎頭，莫委屈自己，早去早回。回來后，娘給你相門更好的！」
楊少柳在車中道：「你自去，不必管我！」
真巧，陸氏兄弟！
說著一頓，拱手笑道：「提前祝瞻簀與郗女郎，死生契闊，與子攜老！」
一提到酒，陸納便把別事拋之腦後，笑道：「早收到了，還要謝過瞻簀美贈！不過，此次虎丘雅集，族伯亦會前往，雖非正式鄉評，可亦能識得不少世林俊秀。以瞻簀之才，何不即日前往，亦好讓人睹汝風采！」
此時，他已將劉濃認出，昔年孩童已成人，較之幼時，風姿更為卓卓。族兄和族侄謀亂，他雖因想法有異未以參予，可並非是真的忠於司馬睿，而是門閥世家的自保之法。家國，對於世家而言，先有家，再有國！
唉！哪壺不開提哪壺！
「唉……」
陸納眼睛悄轉，猛地一拍手中酒壺，朝著周扎笑道：「周太守，車已補好路已通，日頭也已不早，是時候起行了。若不然，至夜亦未必可進城
「兒啊！」
劉濃深吸一口氣，再次向周扎稽首道：「正是華亭劉氏！」
周扎一直眯視劉濃，見他不急不燥的稽首，而自己的侄子又欲撲上，一聲沉喝：「周義，速速退下！身為世家子弟如此無狀，成何體統！」吩付兩個子侄將周義帶走，再回首問劉濃：「你便是珠聯生輝的劉濃？」
棋局正烈，陸氏兄弟下得極是專註，沒人注意到他。觀棋不語，迎棋不言，劉濃亦不作聲，自立於一側觀戰。
說完，轉身便去。
避不過了，劉濃只得大步上前，深深稽首：「華亭劉濃，見過周太守！」
劉濃劍眉略揚，揚名需趁早，若是他要去，倒真可以前往，笑問：「不知陸大中正，將於何時前往虎丘行雅？」
劉濃一回頭，只見在自家牛車后，再堵上一隊車。有一個白須飄飄的老者，身披渾白寬袍，攜著三五子弟，笑呵呵的行來。正午陽光籠在他的身上，映得根根白須泛著銀輝，面目方正，不怒自威。
「啪！」
落子不聞聲！
劉濃大驚，這唱的是那一出啊？看向楊少柳，別人壓根就不看她，眼光一直逐著別處。再看看娘親，劉氏眨著眼睛，不知在想啥。
小女郎微微一愣，幽然而嘆，隨後收回眼光，問道：「東西，備好了嗎？」
一隻烏燕銜著新泥，巧巧的盤過迴廊，沿著朱紅的廊檐一路振翅，猛地一個挑頭，扎向了目的地。
陸始接過琴譜，雙眼放光，輕手輕腳的將其擱在案上，命隨從取來筆墨紙硯，當場復譜！
「湫湫！」
陸納笑道：「正是！」
「妙哉！」
劉氏心中酸楚，匆匆撇過眼，卻見楊少柳來了，四個女婢各列在側。
半響，大聲道：「劉郎君，可是帶著《廣陵散》？」
「虎丘雅集？」
劉濃挑簾一看，只見在官道的正中央，幾輛牛車互相擠著，把路障了。而這時，正有十來個隨從趴在車側檢核。
再放眼四尋，驀然頓凝。
陸納面現喜色，眯眼看著劉濃，稽首笑道：「瞻簀在此，可是意欲前赴虎丘雅集？」
陸始早已聞知，此時場面正亂，他更不抬頭，只管一心復譜。
吳郡大中正，陸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