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35章 梨舍行茶

第二卷 華亭鶴唳

第35章 梨舍行茶

再行撩水。
郗鑒攜著劉濃入內,劉濃只得命楊少柳奉上琉璃茶具。一個翹鵝壺,八隻蘭花杯,色呈朱黃,光滑似玉。雲屯乃陶器,盛的是冰潔之泉;狀似烏龜的銅烏府,盛著上好的焦炭;猶若七葉蓮的鳴泉,邊側托著根根新茶若鮮;分盈、執杖、歸潔、國風擱在矮案邊側,遞火、降紅、撩雲、甘鈍、銀斗亦皆逐一放至熟悉之處。
天哪!
待到諸物皆畢!
劉濃睜開眼睛,下意識的便想呼碎湖為其著衣,轉念想及現在身處吳縣,碎湖哪會在身邊。洒然一笑,看來真是由簡入奢易,由奢至簡難。
劉濃笑道:「自家所產,有何奢貴之處。昔年,蒙伯父不棄,一路相攜,劉濃才有今日。還望伯父莫要推辭,亦好讓劉濃的拳孝之心,有處可盡!」
劉誾嘴裏包著笑,囫圇的答:「艷,艷得緊!」
每點一頭,便有幾汪水珠滾出壺口,澆著碗底的茶葉,待得九點之後,茶碗將將盛著七分!茶香已起,燎著四周所有人的心神。
「楊少,見過小郎君!」她的聲音壓得很重,帶著濃濃的鼻腔。
捏起新茶,投入銀斗,待水泡連破有聲,執銀斗過水。初初觸水,便行起斗,斗晃三點頭,墜茶葉而碗。
忍不住的挑簾,抬頭一看。
隨從道:「小郎君,莫要說笑,今日不是要去拜訪郗貴人么?楊少奉主母之命,需得寸步不離,一路護送!」
劉濃唯有苦笑,仔細的打量著她,粉堆得太厚,易容手法也很糟糕,倒是辯不出她的模樣,不過,任誰一眼看見,都會覺得怪異,低聲嘆道:「阿姐若想去觀桃花,大可不必做此裝束,待阿弟事了,便隨阿姐一同前去。」轉身問劉誾:「縣東的桃花,開得正艷吧?」
楊少柳揚著濃眉,定聲道:「能見!」
劉濃閉眼、沉心、靜神,徐徐開眼,朝著亭外初日一揖,再向郗鑒一揖,朗聲道:「伯父,且待劉濃行茶!」
不多時,府門大開,爽朗的笑聲撲門而出:「虎頭,虎頭何在?」
猛地,有人發現了他,指著他大呼:「壁人,壁人!」
從揚著碩長的眉,瓮聲瓮氣的說道:「小郎君,我是你的貼身隨從楊少,不是你的阿姐!可莫要認錯了!」
有郗鑒在場,他只得順著她說道:「伯父,隨從新進,禮儀不周,還望伯父莫怪!小侄最近自問茶道亦漲,願為伯父煮茶一壺,了以盡心,不知可否?」
說著,他又奉呈上一物,是個盒子!
「咦!」
劉濃重重的頓首,他早就想好了,此事昔年是點到即至,如今亦應意至情消。郗伯父是雅緻君子,他亦不願其為難,正該自己主動提出,悄悄的還了玉和物事,把這事揭過不談,免得彼此難堪。古往今來,因親不成而事仇的例子,何缺他一家!
呆了!三人皆怔!
「快快煮來!」
「嗯?!」
劉濃眼望旭日正攀,揮著寬袖便走,來福和劉誾緊隨其後。將將轉過小園,左側的月洞口疾疾傳來一聲呼:「小郎君,等等……」
「罷,隨她!你就不用去了!」劉濃以手撫額,悄悄抹了一把汗,再鎮了鎮神,出了吳縣劉氏酒肆,直奔郗鑒府。
冠成。
「吁!」
一時之間,郗鑒愁緒紛亂,更莫名覺得一陣痛楚入懷,沉聲叫過屋外隨從,低語吩咐幾句。
郗鑒將那琉璃盒子輕輕一推,沉聲道:「禮物我收了,此盒不可再收。你若還當我是伯父,就莫要再提!」
一陣混亂后,深巷中響起絡繹不絕的推窗聲,一排排窗戶大開,一個個的粉首探出來,左看右看,有人嬌喊:「衛叔寶?怎地有衛叔寶!」
不待他說話,她便走到鏡前跪坐了,回頭看向劉濃,眼光弱弱的,卻帶著不可置疑。劉濃無奈,只好由她將發散了,再行梳理一遍。
郗鑒皺眉一放,神色甚喜,他此生最喜的便是茶,略一籌措,履著三寸短須,笑道:「甚好,瞻簀之茶,不可輕視。天時、地利、人和皆需佔得。今逢陽春,天時已得。有瞻簀美玉當面,老朽亦自堪尚雅,人和亦不須再言。地利!嗯,廳中不適雅煮,府中有一妙境,正合清烹。」
伸出手,摸索著那盒子,小巧精緻,竟亦是琉璃。隱隱可見在其中,躺著自己送於他的蘭玉和璇兒送的幾枚香囊。
郗璇?
來福大驚,叫道:「小郎君,坐好!」
楊少柳?若不是她,嫣醉豈會如此恭敬!
劉濃正了正冠,肅手立於門階下,迎目打量郗府。佔地不小,白牆黑瓦紅樓,當春之際,鳥鳴在梢,幽靜中盛滿春意。
巷中深深,竹簾半張,透出一個嬌艷的女子倚于窗前遙唱。那女子一眼撇見他,眼波由悠然而變直,情不自禁的用絲帕掩著嘴,時間靜止定格,突地,她一聲驚呼:「衛叔寶乎?姐姐們,衛叔寶來咯!」
言罷,她碩眉一挑,竟當先而去。
劉濃的這一套行茶,前後世皆不可見,為那高人所獨有。而最後這一步極為關鍵,眉不展色,提壺直灌,九點頭。
來人是夜拂,她站在門口眯眼打量劉濃,手中捧著冒著熱氣的銅盆,是來服侍劉濃晨時梳洗的。
「伯父,三思!」
「哼!」
一眼,一眼落進,那個明媚的女子,仿似絳紅色的梨花,卓而不妖;又宛似環玉,皓雪初初。
靜時,溫文若玉子,淡然似採薇;笑時,風度驟攀,直若孤松臨懸。
郗鑒一把扶起他,然後略略退後一步,眯著眼細觀:只見劉濃頭頂青冠,內著月色單衫,外罩同色寬袍,衫袍邊角有暗紋,是薔薇。沐身於陽光中,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面上泛著柔和的光輝。
有人在外敲門,輕聲問道:「小郎君,起了嗎?」
劉誾聳了聳肩,笑道:「小郎君,這……」
「來,且隨我來!」
「璇兒!」
來至中院,院中植滿梨樹,正逢花期,滿樹滿樹的開著雪朵。在合圍的梨叢中,有四面臨風的雅亭,微風輕拂,盪起潔香陣陣。
郗鑒越看越喜,心中卻愈來愈愁,一時間百般滋味皆上心頭,暗中渭然而嘆:如此佳兒,乃上天驕作的絕美郎君,不可錯過啊,璇兒啊璇兒……也罷,一切依計行事,若真是金玉,內中必藏錦秀!
劉濃豈敢讓他迎出門來,也顧不得楊少柳,疾步上前,深深一個伏首長揖:「虎頭,見過郗伯父!」
「扣扣!」
楊少柳對來福向來溫和,低聲道:「奉娘親之命,來見郗小娘子,看她是何模樣,竟瞧不上我阿弟!」
穿戴好衣冠,對著銅鏡一照,不錯,翩翩少年!
說著,她還重重的一個長揖。
初泡已破,時至。
可惜,一半明媚一半憂傷!
若與郗鑒反目,他不願矣!
劉誾道:「嗯,十壇竹葉青,五斤芥香,三斤龍井;三套琉璃墨具,一套琉璃酒具,一套琉璃茶具,皆是珍品!」
郗鑒閉著眼睛,逐著香味,似捕似回味,其狀洋洋。
郗鑒早被那一套器皿給鎮住了,晉時煮茶尚未至顛頂,很多器物他是見所未見,更別提都是作何用途。若不是劉濃要臨場煮茶,就算他得了這一套茶具,亦會望而興嘆的!
她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他,只顧盯著院門,目標很明顯。
郗鑒和劉濃同時注目而至,郗鑒眉頭微皺,劉濃巨汗,他什麼時候要煮茶了?她既是隨從,怎可於一側暗聽?她是來添亂的嗎!
郗鑒驚呼出聲,隨後面著喜色。劉濃心中微驚,一眼之後,便不再去看她,把茶再奉,朗聲道:「伯父,請用茶,茶,不可涼!」
廳內。
匆匆的抹了一把臉,就欲出門,卻被夜拂攔了,笑道:「小郎君,也不急在這一時,稍待,婢子給你束冠!」
楊少柳自進廳后,便侍在廳角並未離去,一時間竟也無人注意到她。這時,她故作提醒道:「小郎君,你不是說要以琉璃器皿煮茶嗎?若是在廳中,怕是展不開……」
來福嘴巴可以塞下一個雞蛋,劉誾是滿臉的不可思議,劉濃劍眉不停的抖,想笑不敢笑,直覺今日的太陽,定是自西邊出來的!
滾沸!
「嗯,不用了,走吧!」
言罷,長身而起,拉著劉濃便出了廳,向府中深處而去。劉濃悄悄轉過頭,只見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楊少柳和來福,前者還向他揚了揚那稀奇古怪的眉。
嗯?
「進內再續!」
來福止牛,先讓楊少下車,再挑簾迎出劉濃。
郗鑒贊道:「好孩子,好瞻簀!」
來福實在忍不住,悄聲問道:「小娘子,你怎地要來呀?」
待隨眾擺上矮案,鋪上描蘭白葦席。
誰?
郗鑒微愣,遂一撇眼,這才覺察其腰間已不現玉和囊,暗道:話中有話啊,他這話的意思是隱指昔年文定之事,教我勿須作真啊!他這樣,是怕我難堪么?如此知人貼心,如此上好男兒!本是天作佳合,怎就橫生枝節!都怨我啊……
劉濃面勝紅玉,心中說不出來是啥滋味,亂亂的,有些荒謬、有些竊喜。這時,隨從楊少在車轅上冷聲道:「莫患不知,而患無知,無知真可畏!」
「劈啪!」
半晌,劉濃才憋出話來:「阿姐,此意為何啊?」
隨他們而至的郗氏健仆,趕緊上前,讓門前部曲入內通報。
「啪,啪,啪!」
說到這裏,略頓,猶豫地問道:「小郎君,去年給郗小娘子準備的百花鬧海琉璃,真不帶上么?」
「休要多禮!」
這一套茶具,是劉濃精心準備之物,單是輔具便有十幾樣。郗小娘子移情別戀,他再如何大度,亦有些犯酸。正好,藉此煮茶,一拂心中微塵。
是郗鑒。
劉濃道:「昨夜未散發,不用再行束冠!」
吳縣城池小巧玲瓏,由東至西亦不過十來里,城中商戶較少,倒是絲竹場所頗多。雖是晨間,一路行來,四處皆聞歌舞聲。隱約聽得,有一樂坊,正有人操琴而歌,唱的句子,竟是自己昔年贈于朱燾的詠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陽光透射紋窗,曲耀帷幔。
「起了,請進!」
她是楊少柳的大婢,劉濃不好隨意使喚,笑道:「擱著就好,我自己來!」
一聲輕咦響起在側,劉濃與郗鑒這才恍然發現,亭中不知何時,已多一人,她悄悄的跪坐在郗鑒身後,見二人投目,緩緩的低斂了首。
一邊贊一邊將那盒子遞還給他,緊緊的合在他的手中,眼神飽含著深意,隨即笑道:「來,且讓我考一考你的學識,較之年前如何!」
鞭揚得重,青牛吃痛,發足狂奔,直直的穿出了弄巷;再奔行一陣,車身才逐漸慢下來。來福抹了一把汗,扭頭說道:「小郎君,剛才好險啊!」
起水,提著鳴泉灌入大鵝壺,以撩雲輕輕一攪,有微香。不濃不烈,正好!
趁此機會,劉濃回頭向隨從楊少道:「阿姐,你就不要進去了吧!」
頓住身形往左看,嫣醉正朝著他揮手,暗覺奇怪,一溜眼,愣了!嫣醉侍在月洞口不言不語,有人緩緩跨出月洞,著隨從裝束,面上卻塗著厚厚的粉,眉亦用墨筆畫得又濃又長,一眼看去彆扭之極!
二人對坐,稍事寒喧之後,劉濃命人奉上禮物,楊少柳躬身入內,呈上禮單。
頓時,無數眼光從巷子兩側的半月窗投向了劉濃,俱是粉黛的人物。
城西,郗鑒府。排排翠柳列于道旁,牛車自柳中奔出,至府門而停。
劉濃亦道:「快走!!」
注茶!
劉濃微微一笑,將茶碗輕奉:「伯父,且飲!」
倏爾!
劉濃亦是首次如此慎重煮茶,先是逐一撫過那些器皿,觸及熟覺。以甘鈍碎炭,再取遞火,自烏府中引了碎炭待其自紅。這時,他已將泉水以分盈稱好,不多不少,將將八兩。將水注入鳴泉,執了國風,徐徐起火。火舌舔底,漸爾聞聲;便以執仗稱茶,正好三錢;而此時,水將沸未沸,以降紅搗火。
「嗯,是有點險!」
隨從離去,邁向後院。
郗鑒略一掃眼,驚道:「虎頭,這竹葉青和龍井茶倒也罷了,可琉璃器皿是千金難換之物,怎可如此奢靡?」
而此時,劉濃緩緩收勢,落座。將案上茶碗以雙手持了,徐徐一盪!
夜拂道:「稍待,這是小娘子說的!」
劉濃抖了抖寬袍,屋外來福和劉誾皆已在等候,一步踏出,問道:「東西都備好了?」
香!清香浸滿亭內!
也不知是誰,朝著牛車扔了一個香囊,沒有砸中劉濃,卻砸中了來福。少傾,大家像是開了竅,滿天飛漫著各色的香囊,絲帕,還有女兒家的私物……
郗鑒攜著劉濃往府內行去,來福和楊少柳遠遠跟隨侍奉。待至廳室,隨從不得進,他們只好守在廳外。
來福奇道:「不一定能見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