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34章 南山朝隮

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34章 南山朝隮

便在這時,來福疾疾的踏至室外,沉聲道:「小郎君,葛夫人來了。」
此時,因王導在建康,故而琅琊王氏青俊子弟大多都在建康司徒府,山陰只是族人閑居之地,而在王羲之的身後,十幾個隨從正用長長的竹桿,將一群白鵝歸作一處以防逃脫,是以整個長街便充斥著「嘎嘎」的聲音,路人見之紛紛駐足,指指點點。
心中微苦,嘴角略澀。
劉濃默坐,半眯著眼。
六年來,琅琊王氏王逸少書承衛茂猗,書法美名享譽江左,諸般風流典故層見迭出。劉濃卻深藏於華亭,建莊園、習經書,就在世人漸漸忘記世有二子時,華亭美鶴卻自東而出清啼雲霄,一時光輝無倆。對於劉濃而言,王羲之遠在天邊,在清水雲瑤的建康新亭,雖然倆人間從未間斷過往來,但在劉濃的心中,王羲之既不似陸納、祖盛,亦與褚裒有異。
秋風漸烈,簌簌的卷著竹梢,扯得林葉斜斜。
車止。
一車往南,一車往北。
劉濃點頭不語。
鮑潛光見劉濃皺眉思索、良久不語,心中卻由然一樂,緩緩走向月光深處,語聲慢漫:「汝且好生思之,也無需再言,只是切莫做那負心人!」
若說是門弟之見,但劉濃何等人物?能與謝氏子弟相交,又豈會畏乎高門!
隨從道:「先生已至,正在庄中替病人延治。」
葛洪瞅了一眼劉濃,雙眉愈鎖愈緊,沉聲道:「周義可曾與周太守同返?」
鮑潛光眨了下眼睛,笑道:「紀郡無妨,紀友已亡。」
王羲之微笑著注目鵝群,清風捲起他的冠帶漫漫飄飄,而其聲音也輕慢若絮:「昔日,與瞻簀並肩于新亭。羲之極慕瞻簀之靈慧;月前,與瞻簀再逢於此城,羲之恍覺新亭重現,方知瞻簀之不易,實乃大不易也!而今,瞻簀之名路人皆知,瞻簀之才亦蓋過羲之不知凡己,然則,為何卻自縛自束也?莫非,王羲之難入瞻簀之眼爾?」
劉濃劍眉一揚,撩袍出室,而此時鮑潛光正好邁入院中。
「嗯?!」
王羲之不以為然的笑道:「但能得我所喜,便是再抄十部又有何妨?」再次將鵝遞給劉濃。見劉濃揖手堅持不受,只得將鵝放歸群中。
二人對揖。
劉濃緩緩開眼,深深的暗吐一口氣,看著遠方飛舞的落葉。嘴角的淡苦漸漸煙散,非我之物,非眷我土,怎可再撓我懷?!
稍徐。
「道不同,不相為謀!汝且……好自為之!」聲音冷冷的響在廊外。
劉濃雙手按膝,目視矮案上的青銅雁魚燈,燈花「批撲」作響。
劉濃漫不經心的打量著。眼光卻由然一凝。轅上的隨從見了劉濃也是驀然一怔,隨後跳下車轅,疾步行至近前,施禮道:「見過劉郎君,劉郎君近來可好?」
「鮑夫人!」
而此時,在劉濃的心中,不由得浮現出一幕,那便是在武林水葛氏山院遇敵時,顧薈蔚顫顫危危的挪出巨石,面色煞白若紙,而手中卻拽著一塊石頭。
他與王羲之雖然各有相較之心,然,理當不至此。他對王羲之一直持之以禮,卻再不肯進得半分,反而一直在疏遠,其為何矣?
珠聯生輝,並蒂珠玉。
「這……」
大白鵝獲得自由,頓時一陣引頸高歌。
劉濃不著痕迹的抹了一下左手,徐徐迎上前。
王羲之有心與劉濃相交,但始終覺得倆人之間隔著薄薄的一層,模模糊糊令人見之不明。依王羲之驕傲的個性,能忍到現在才挑明,已是難為他了。若非面前之人乃是六年前的總角之友,他早已拂袖而去,怎會與其多言。
「嘎嘎嘎……」大白鵝撲騰著翅膀,扯著脖子亂叫。
青冠、烏衫、卧蠶眉,步伐不緊不慢,姿態俊雅閑適,教人無半點可挑剔。
「不必見外,不必驚奇,你與葛稚川之事,與我鮑潛光不相干。我所前來,只為一言!」鮑潛光未進室,款款行至廊下,與劉濃並肩,桃著柳眉看了看墨璃等人。
行至一半,劉濃思及已有幾日未去拜訪紀瞻,便命來福引著牛車前往城西。
便若埋種于春泥,經得夏風秋雨,破土而出盡綻芳華時,卻已非往日……
劉濃心中翻騰似海,王羲之的一言恰好戳中他的心窩,雲淡風輕的美郎君、玉山崩頂而不變色的華亭美鶴此時微皺著眉頭,半眯著眼。
「唉!」
王羲之愣愣的目送牛車遠去,半晌,方才渭然嘆道:「瞻簀,實乃真人也!」隨後踏上自家牛車。坐于車中,猶在心想:怪哉,瞻簀最後一眼頗是難解,莫非我有甚不當之處……
「知道了。」
劉濃心驚且奇,不是說紀友染病么?怎地紀瞻卻倒下了。有心探詢,但葛洪正在行醫不便入內,只得站在廊下默然等候。
劉濃笑道:「逸少至何而歸?怎地帶著一群白鵝?」
葛洪前來山陰,一為紀友治病,二者亦為劉濃,當下便應允。
這是葛洪的隨從,莫非葛洪來了?劉濃心中微奇。問道:「甚好,稚川先生可至?」
「唉!」鮑潛光持著針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涼涼的秋風撲面而來,劉濃閉了下眼,原以為自己早已忘懷,原以為昨日之日早已盡歸東流,未料卻早駐心底難以排解。
劉濃揖手道:「見過尊長,紀郡守……」
「瞻簀!」
葛洪聲音拔高几許,捋著短須,目光如炬,緊緊的盯著劉濃。
稍後,鮑潛光走出來,見了劉濃,柳眉一揚,笑道:「美鶴何故在此?」
知之汗顏。知之卻不悔!
「瞻簀……」身側傳來王羲之的喚聲。
葛洪問道:「周義可至?」
劉濃面呈為難。心想:「王羲之極是愛鵝,甚喜鵝之靈動,更由此觸景于筆端,由生」之『字數十類筆法。奈何我非彼,彼之所愛,非我所喜。』便笑道:「逸少好意,劉濃心領而不敢受。逸少書《黃庭》一部,方才換得此鵝,來之不易,理應好生珍惜!」書與寫非同。書乃縱心趁意之舉,極耗心神。是以,但凡書法大家都極是惜墨。
劉濃道:「嗯,練字!」
果然如此……
劉濃眉頭緊皺,快步上前問詢紀氏門隨,得知是紀友染病而非紀瞻,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紀友這廝五毒俱全:貪酒、好散、喜賭、戀色、聚氣,不染病于身才怪了,前幾日劉濃見他時,這廝衣衫不整、醉熏熏的追著侍姬滿院跑,被紀瞻捉住好生抽了一頓鞭子。當時,劉濃便暗暗覺得:這廝印堂發墨,眉松而目馳,怕是將一命嗚呼……
庄門前停著幾輛牛車,身著青衣的隨從坐于轅上閑聊。
紀友死了,未待葛洪行醫便突然暴斃,紀瞻年已近七十、猛然受此打擊,一時身體吃不消,故而當場暈倒,紀友一死,紀瞻一脈便絕矣,可想而知紀瞻之痛心疾肝。
王羲之瞅了瞅身後的鵝群,朗聲笑道:「至豫章而歸,途經白雲山,機緣偶得之。瞻簀且來觀之。但有所喜,便贈于瞻簀。」說著,大方的揮了揮手。
劉濃欲提筆,墨璃趕緊鋪上左伯紙,綠蘿小心翼翼的將芥香換過,蘭奴捧著梅花墨跪在案側,眨著淡藍眼海,輕聲問道:「劉郎君,練字?」
劉濃道:「劉濃不知。」
「改口改得真快,果真偽君子乎?」鮑潛光嫣然笑著,待見劉濃面呈澀然,便慢慢的收斂了笑容,正色道:「莫論別人如何看你,鮑潛光只知在薈蔚心中,你是華亭美鶴,你是佳人玉壁。敢問美郎君,薈蔚有心系喬木,汝心中可有薈蔚?」
剛剛邁至廳室,尚未進室,便見紀瞻躺在矮床上人事不知,而葛洪正坐于床沿替他把脈,鮑潛光持著針囊。
繼爾,畫面一變,他又落身在虎丘,眾目睽睽之中,有人跪坐於一簇桃樹前,反手指著滿樹粉紅,冷聲逼問。那臉極度陌生,那神情仿若千萬支箭。
鮑潛光果然是為那束大紫而來……
「哦?!」
牛車穿巷走林,劉濃坐于車中沉吟,大白鵝安靜的蜷伏于車角,因為它被來福一巴掌扇暈了。
秋色長街,風卷落葉而纏袍,王羲之迎著劉濃大步而來,一身烏衣在風中裂展如墨旗。
劉濃心中怦然一跳,朝著墨璃等人略作示意,待眾婢與來福退卻,揖手道:「尊長,但講無妨!」
「嘎……」
來福前來回道:「小郎君,葛侯要走。」
少傾,美郎君淡聲答道:「未曾同返。」
綠蘿故意歡快地笑道:「蘭奴,你要叫小郎君,劉郎君那是外人叫的……」
劉濃站在牛車邊,眯著眼看他向自己行來。
王羲之嘴角染著一抹笑,劉濃唇左微啟。
這是個倔強的小女郎,如她的名字,亦如她所言,總是那般隱晦:「劉郎君,錦信尚需再來……」
唯有二字:混亂。
劉濃道:「玉若不存,便為瓦礫。君子之相,應為君子互待。若遇小人,君子當有雷霆!」
美郎君的劍眉凝作了川,左手在袖中輕輕顫抖。突然間,他彷彿置身於吳縣,有一個絳紅小女郎正對著他做肅拜禮,聲音冰冷:「劉郎君,這是昔年,郗璇承蒙郎君之饋贈,現物歸原主……」
劉濃雙手在膝蓋上微一用力,挺著背梁,緩緩迎目葛洪,目光深邃如海,聲音略沉:「尊長,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便如屋外之月亦有陰晴圓缺,故而,劉濃難料,也未可知也!」說著,沉沉一個揖手,葛洪是何等人物?周札來山陰卻孤身而返,豈會猜不出周義已亡?瞞不住,也勿需相瞞。
霎那間,千頭萬緒,紛踏紜來。
白雲山,清風老道。怪道乎這群鵝有些眼熟。
言罷,微微側身凝視劉濃,嘴角帶著笑意。到底是那等聰慧敏銳的人物,雖痴卻不愚,精於一道而旁通,自二人再度相逢于山陰,劉濃有意無意的規避,王羲之早有察覺。
郗璇,郗小娘子,六年的書信往來,劉濃雖然自以為漠不在意,其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他剛剛踏進這個世界的六年裡,難融於世,故而孤影常隨,而那些從兗州寄來書信,由最初的塗鴉戲語,到越來越端莊秀麗,腦海中早就刻下了這個小女孩,也仿若見證了她的長成,奈何……
劉濃大驚,追問:「紀郡守之恙,可重?」
是夜,月涼、彎鉤。
因紀府有喪事,紀瞻悲傷之下不便理事、待客,葛洪夫妻聊聊勸慰后便行離去,劉濃見天色已晚,便邀葛洪夫婦入客院小住。
葛洪追問:「周義何在?」
王羲之眉尖一揚。看著劉濃笑道:「清風老道頗是吝嗇,不肯相贈,求了半日,便要我抄一部《黃庭經》作換!」說著,幾個疾步竄至鵝群中,一陣撲騰忙活后,捉住一隻最為雄美的大白鵝遞給劉濃,爽快地道:「心愛之物理當與友共享,瞻簀切莫推辭!」
正了正頂上之冠,沉心、肅神,朝著王羲之微微一笑,隨後踏步至鵝群中,一把將那正追著母鵝瘋跑的雄美白鵝捉住。轉身大步走向牛車,邊走邊朗聲笑道:「劉濃,謝過逸少饋贈!」自始至終未回頭,待行至車前,將白鵝遞給來福,站在車轅上一揖,挑簾而入。
劉濃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況乎家中已有二白,不可再貪。」因想起清風老道對這群鵝也極是喜愛,豈會輕易贈送,便又問道:「逸少以何物換之?」
「逸少!」
葛洪與劉濃對坐于案,劉濃將周札前來山陰之事娓娓而述。
葛洪緩緩閉目,眼皮急速跳動了兩下,開眼之時精光隱吐,隨後離席而起,袍角帶起一陣風,扯得火舌隨風而歪。
葛洪一聲長嘆,注目眼前的美郎君,心中本對劉濃有著些許失望,此時再聽得他這一番言語,更覺有些痛心,忍不住的嘆道:「卿本佳玉,何故染暇?以惡報惡,非君子所為!」
自從六年前兩人相逢于新亭,世人多喜將二人互較。
二人相隔十步。
原是如此啊……原是如此……
穿過金黃的柳道。繞過蕭索的荷塘。
薈兮蔚兮,南山朝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