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35章 月下長歌
一曲《伐檀》時爾婉轉。倏爾慷慨，漸爾又歸深山。
「別過！」
慢火烹水，沸水破珠。
蘭奴歪著腦袋看字，應道：「若論字跡，今日不如以往，但若論筆意，嗯……恣意風發……」
冷月無聲靜流，劉濃一夜睡得極憨。
謝真石凝目著劉濃的字，初時的戲謔盡去，越來越凝重，繼爾情不自禁的發出驚呼，美目在劉濃身上一陣流轉，俏笑道：「賀喜劉郎君。君已破桎梏也。」
曲漸止，音漸消。
劉濃未著冠，松攏著衣衫，斜倚著門，微笑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清風卷冠帶，劍眉簇作寒。
離謝氏莊院至紀瞻府。紀瞻精神略略見好，但滿目俱是悲傷。白髮人送黑髮人，此事無從以勸，劉濃只得盡禮寬慰。
劉濃看著林畔的來福、唐利瀟、墨璃、蘭奴。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濃濃的擔憂。而自己雖然得遇這不盡人意的一事，但經得這縱情的一曲，心中卻順暢無比，有所失、必有所得，得失之間哪能事事皆顧，洒然一笑。揮著寬袖，邁著大步，直入院內。
一炷香后。
「仙嗡……」
「哦，娘子稍待……」門隨看了看紅筱，這新來的女婢亦不知用了甚妖媚之法，使得家主為了寵她將主母都休了，可不敢得罪，忙命人套車送她前往縣城。
鍾繇《宣示表》、陸機《平復帖》各呈于案上左右。劉濃安坐于案后，目光投于案上書帖，心中則平靜若淵。墨璃用一根繡花針，將青銅雁魚燈拔得更亮了一些，綠蘿接過蘭奴手中的梅花墨，緩緩轉動著如雪皓腕，研墨。
「仲人，且飲。」劉濃微笑著將剛煮好的茶輕遞。
鮑潛光斜桃著柳眉看了夫君一眼，格格笑道：「痛在汝，非在彼，汝之道非彼之所求，汝之君子非彼，彼之君子也非汝。」說著，素手輕扣車壁。
半個時辰后，劉濃將張邁送至橋畔，二人作別。
烏程縣，張芳莊院。
「哈哈……」張芳放聲大笑，暗暗壓住下腹那
「別過！」
烏頭纏鳳，雪藕燕湯……她的手藝也極是不錯，甚合我之味口。吃著美食，飲著好酒，張芳意態殊閑，不多時便暗覺酒意上頭，伏在案上夢會周公，嘴裏猶在嘟嚷著甚。
紅筱眯了下眼，再道：「且回。」
筷子在張芳的脖子上幾度伸縮，終是被她又輕輕擱在了案上，款款起身邁向室外，行至門口回頭撇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無聲作喃：「且讓你再多活些時日……」
小婢笑顏凝在臉上，眼睛由迷茫急轉驚恐，瞳孔愈放愈烈，繼爾便欲驚聲狂呼。
至半途，紅筱叫停了牛車，懶懶的起身。小婢正奇為何停車，突地想起一事，嬌聲笑道：「紅姐姐，可是，可是想方便……」說著，瞅了瞅簾外，荒野四茫，葦草深深，正適便宜行事。
字跡雖然蒼勁有鋒，但不具魂骨，確實丑。皺著眉頭稍稍一思，嘴角浮起笑容，丑就丑吧，再丑亦是劉濃所書。終日臨鍾繇、學陸機、習衛夫人也未有所成，反而越習越迷茫，不如就這樣堅持筆鋒，大巧不工，大道青天，野百合也有春天嘛……
滿室生香。
歪著頭，打量。
字丑，劉濃不醜。
張芳見她進來，眼睛一亮，吐著渾濁酒氣，笑道：「良辰有佳期，再過兩日我便是我張氏之妾，何需再做此事？」說著，便想伸手去抱她，誰知紅筱卻格格一笑，身子輕輕一繞便避過，隨後伸出根雪嫩的指頭，在他的額角一點，媚然笑道：「家主急甚？且待兩日，兩日後紅兒必，必將身付予……」默默的垂下首，不勝嬌羞。
紅筱端著木盤俏巧的轉過迴廊，直入主室。
「莫叫。」紅筱縮回手，蔥白似玉的手中握著一柄手刀，長五寸，寬僅一指。殷紅之血，染滿衣袖，她回過身來，凝視著小婢，輕聲道：「該回了。」
「嗯……無妨。」
青袍李越背負著手，孤立於一株野槐下，見得她來，微微點了點頭，笑道：「小娘子有命，即刻回華亭。」
張邁大步走向牛車，待至車轅上，猛然回頭，跳下車，急步行至劉濃面前，長長一揖，高聲道：「瞻簀，與君為友，實乃仲人之願也！」
來福按著重劍，穿過瑩瑩點點的廊燈踏入院中，瞅了一眼亂局，心中霎時火起，身形一個疾閃。堵著飛躍的白鵝，蒲扇般的大手一扇，「嘎」的一聲，白鵝撲扇著翅膀軟倒。摞倒了白鵝。來福身形不停，大步流星的追向大白貓。
劉濃微笑著將裝死的貓遞給墨璃，綠蘿見小郎君衣衫鬆鬆，羞紅了臉，趕緊上前替小郎君悄悄整理著衫帶。稍事整理后，劉濃未有立即束冠，命來福奉上闊劍，于院中練劍。
橋下溪水潺潺。美郎君彈了一下袍擺，抱琴而起，遙望柳道深處，目光若星墮湖海、時明時滅。稍徐，將琴橫陳于背後，雙臂反抱綠綺兩端，徐徐邁步。
紅筱萬福道：「是，李先生。」
「撲通……」
「回吧，你本不該來。」紅筱嘆了口氣，扯過小婢頭上的綉簾拭了拭手刀，眼睛在小婢潔白的后脖微微一滯，半晌，輕躍下車，行向草叢深處。
牛車迎著星月流走，曲音幽幽歸伏于林。
這時，將將睡醒的大白貓加入戰場，頓時，滿院都是鵝飛貓跳。綠蘿與蘭奴見狀大驚，蘭奴從地上撿了根竹枝，綠蘿轉身入室，出來時手裡多了條綾帶……
木屐踏橋，清風掃袍，水中倒映美輪絕奐。
鮑潛光嫣然笑道：「甚好，極好！今方始知，華亭美鶴竟有如此雄志、如許歌喉。」說著。微微側著墮馬髻，眨著眼帘，輕聲道：「如此郎君，當為華亭美鶴也，如此高音，當為鶴唳于冥也。汝非知，我非明，豈可輕度而戲之？！」
劉濃將筆一投，看也不看案上字跡一眼，懶懶的伸了個腰，搖著袖子踏入內室。
大白貓見來福來勢洶
綠蘿看著紙上那彎彎曲曲的蚯蚓，睫毛顫抖不休，輕聲問道：「蘭奴，小郎君寫得好么？」她不識字，蘭奴識字。
「撲！」
葛洪閉眼問道：「可有言語？」
月浮於窗，窗透人影。
少傾，劉濃將《宣示表》與《平復帖》合上，疊在一起，反扣于案。提起雙龍銜尾筆架中的狼毫，在梅花墨上微微一盪，而後疾疾轉腕書下二字：劉濃。
牛車頓止於柳道，轅上的車夫忘卻揮鞭，扭頭回顧。
聞言，劉濃正眉肅目，定定的直視張邁，而後微微一笑，雙手緩緩攬在眉前，徐徐作揖，朗聲道：「君之所願，亦乃劉濃之願爾！」
「小郎君醒了……」
車行，小婢挑著邊簾，神情雀躍。
轅上車夫聽見扣壁聲，當即揮鞭驅牛，車軲轆輾過落葉伴著秋風駛向深深夜色。
月下有橋，橋下有溪，溪畔有林，林前有美郎君，美郎君心懷有月，綠綺琴橫擺于膝，雙手輾轉拔弄，長聲歌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漣漪。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蘭奴道：「好。」
一身花蘿裙的綠蘿斜倚于橋頭竹林，見得小郎君歸來。趕緊邁著碎步迎上前，秀長的眉輕輕顫抖，聲音低柔：「小郎君，把琴給婢子吧……」
張邁深深注視著劉濃，嘆道：「此事怪極，阿父不許我探問，其間必有別情，瞻簀需得小心。」
身側的小婢道：「娘子得家主之命，去置些頭釵。」
「小郎君！」
紅筱凝視著癱在案上的張芳，睫毛輕輕眨了兩下，拔下頭上銀簪，以尖的那一頭對準張芳的脖后，心想：「只要這麼一紮，這頭腌渣豕便死定了，嗯，簪子是小娘子贈的……」將簪子吹了吹，輕輕的別上髻，捉起案上的竹筷，微微一笑。
葛
桎梏，確如桎梏繁枷，美郎君洒然一笑，揖手不語。
「哦……」
劉濃揖手笑道：「謝過仲人提醒，劉濃感激不盡。」
三個美婢愣了半晌，沒回過神。
「喵！！」
……
墨璃急道：「到底是好呢，尚是不好？」
葛洪沉聲道：「此子，委實令人痛煞！玉兮玉兮，其奈何哉？」言罷，眼開半扇，緊皺著眉，微仰著頭，面呈悵然。
鮑潛光笑道：「你欲與其絕交，何需再問言語？」
張芳身著方冠葛袍，歪歪地坐于席中，面紅耳熱，酒意正憨。月前，經得與姚氏的那一場官司，張氏大獲全勝，張芳在族中的地位愈加鞏固，在縣中的威望更是一時無倆，便是烏氏與程氏也不得不暗伏其頭。今日休沐，偷得浮生半日閑，怎不小酌而怡情。
「嘎嘎……」
一聲悶響，人頭滾落。
「墨璃，怎地了？」
琴聲，悠悠盤旋似絮，繚亂于風中。似葦一葉，似風一縷，別著眉月，繞著心弦，經而不散。繼爾，琴音驟然一聲長裂，若玉碎、紛紛。
「喵！！！」
「撲……撲……」
三婢與來福齊驚，到底是將小郎君吵醒了。
「紅姐姐……」小婢搖了搖頭，因平日紅筱待她極好，便低聲相求。
「瞻簀……」
小婢捲起前簾，紅筱款步輕移，至車夫身後稍稍一頓。
言罷，再度伸指輕扣車壁。
「嗯。」
稍作盤桓后，薔薇牛車迴轉，將將行至小橋畔。張邁來訪。張邁面色沉凝，見了劉濃欲言又止，劉濃微微一笑，邀其至室中再續。
長河若流，冷月撲懷。
冷月千里，夜風繞林。
「罷。」紅筱低語。
《伐擅》！
夜尚未盡，月袍寒劍往來如風。
轉廊，走角，下階，叫過一個小婢，走向張氏莊院門口。
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摒除一切
小婢道：「紅姐姐，小婢想與你一起去縣城。」面上滿是希冀，似她這等小婢，終年便在庄中難以得出，外面的風雪與繁花與她們不相干。
墨璃與綠蘿齊聲而應，隨後互相對視，面色各異。綠蘿心想：「唉，蘭奴識字，好厲害。」墨璃心想：「唉，不識字，好可憐……」
紅筱想了想，對身側的小婢道：「汝且回。」
裂嘴無聲而笑。
許是驚駭過度，許是討命求饒，小婢軟趴在簾下，渾身驚抖，牙齒打顫：「紅，紅，紅姐姐……」
「呀！」
張邁捧著茶碗，茶香濃烈繞懷，但他卻沒有心情品此好茶。皺著眉頭想了想，終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茶碗一擱，朝著劉濃沉沉一個揖手，愧道：「瞻簀，張邁有負瞻簀所託也……」
目送牛車離去，劉濃於橋畔稍稍停留片刻，隨後轉身走向庄中，步伐邁得不徐不急，莫論江東張氏與張芳有何別情，深思且徐行，劉濃披劍在身，懼過誰……
墨璃在廊上趕鵝，這鵝恁地討厭，天尚未亮便叫個不停，小郎君尚未睡醒呢。奈何這鵝身姿敏捷，時爾奔東、倏東竄西，她追了半天也未能將它趕出去。
「唉呀，堵住它……」
車中的葛洪罔然若有思，鮑潛光挑著邊簾回望月下郎君，但見得林影重重。月衫綽綽，美郎君坐在月下、溪畔、林前，放聲慨歌。
白晰如玉的手猛地一抖，大白貓軟了。
「停！」
張氏隨從問道：「紅，紅娘子，意欲何往？」
次日，一聲鵝叫，天破曉。
待得練劍畢。劉濃抹了一把汗，抬目牆頭紅日，朗朗一笑。踏入室中，將昨夜所書的字一卷，乘牛車直走城南。
突地，青袍眉梢一揚，眼冷如刀，直逼紅筱。紅筱雙肩微微一顫，垂眉斂目不語。而這時，紅筱身後行來一名青袍，手捉帶血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