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36章 風雪歸人

第四卷 納步成城

第136章 風雪歸人

紀瞻此脈斷盡,實屬心寒非身寒,劉濃笑道:「贏廉頗八十猶可食斗米、肉十斤,其因皆為意在家國也!郡守歲值正盛,何來老矣一說?」
蘭奴奇道:「為何用劍砸它?」
待得燈花不再冒煙時,抱著暖壺冉冉的飄出內室,撇一眼綠蘿的小木榻,她還睡著,果真抱著衾,樣子好古怪。蘭奴的木榻在綠蘿的旁邊,合著雙手枕在臉側,亦不知她夢到了甚,長長的睫毛微微的顫動著。身子緊緊的蜷縮在一起,和大白貓的睡姿極像。
走于風雪中,紀瞻腰桿挺得極硬,身姿確屬雄奇,猶高劉濃半頭。二人來到經常推演軍勢的院中,紀瞻推門而入,指著長案上的沙盤與一大摞書卷,再以手指環掃室內的各種擺設,笑道:「但凡室中之物,皆贈送於你!」
墨璃把手攤開。櫻紅的茱萸果與嫩白的手掌相互輝映,極是醒目。掏出一張潔白的絲帕,將茱萸果放在其中,小心翼翼的在案角,隨後衝著來福柔柔一笑。
蘭奴配合的湊近一些,嗅了嗅,而後鼻子微微皺起來,猶豫的道:「茱,茱萸?」
綠蘿見蘭奴不信,便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絲帕上的茱萸粉上一點,慢慢的縮回,一點一點的塞進嘴裏,霎時間。瞪圓了兩汪水眼,半晌,吐著小小的舌頭,說道:「呀,真好吃!」隨後又對亭角捧著書卷的小郎君,嬌聲喊道:「小郎君,茱萸可以食的,是也不是?」
墨璃身子微微一頓,睫毛眨了兩下,悄悄的撤手,飛快的溜了一眼小郎君,許是躺著睡不太舒適,小郎君蠕動了兩下嘴,而後翻了個身,抱著右側軟軟的大枕頭,將頭靠過去,臉頰緊緊的依著枕面,左右趁了兩下,繼續睡。
紀瞻放聲長笑,神情驟然一松,疾步邁至門口,指著室外風雪,長聲道:「適才瞻簀言風雪正盛,然也,若非風急雪緊,何需老將勒馬。」言及此處,稍稍一頓,回身笑道:「不過,有一事,老將要失言于汝,汝可莫悔!」不待劉濃接話,又道:「老將,不能再為汝作薦書!」
待劉濃動了筷子,眾人紛紛落筷子,便是唐利瀟也對這火鍋甚是愛之,一夾一大塊,險些與來福的筷子碰了個正著。當事時,亭外雪飛揚,亭內樂融融。
下雪了?
「永嘉六年,吾持此劍,戰北胡石虎與激渡……」
「妙也……」
「格格……」
劉濃捏著小手爐,不解。
「永嘉十年,血戰劉胡……」
團團座……
「哦……」
「對,便是茱萸!」綠蘿湊過一張小花臉,插嘴道。
蘭奴更奇,茱萸常見於野,但都是拿來做成茱萸囊配在手臂上的,從未聽說過它能吃呀。眨著淡藍色的眼睛,疑惑道:「真能吃?」
終宵微風,輕輕的拍著窗。
劉濃踏步至院中,抬頭昂望茫茫飛雪。撲面而來,稍寒,回身衝著三個美婢,朗笑道:「嗯……今日,吃火鍋!」
墨璃期待著下雪,因為小郎君說過,待得初雪至時便可回華亭,奈何江左凜冬來得晚,而山陰城更是如此,自入冬后便一直是煙霧鎖橋,看不見有半分下雪的跡象。
「哦……」
「好個意在家國!」紀瞻奮力坐直身子,眼望著室外風雪,聲音沉沉:「今日請汝來,是要與汝道別!明日,老將便要起行,前往建康!」說著,捋了捋胸前的銀須,腰板挺得更直,隨後又見美郎君但笑不語,心下一樂,笑道:「汝不驚乎?」
劉濃笑道:「好!」露天風雪吃火鍋,想必意趣甚妙。
真的下雪了……
墨璃快步上前,淺身萬福,欲替小郎君束冠。
劉濃緊了緊領口,瞅了瞅頭都快埋進胸口的墨璃,笑道:「再過兩日,便回。」
恁不地,卻摸到一樣物什,入手溫暖,是小郎君的腳。
稍坐,劉濃借口方便,出外命女婢呈上火盆。火勢甚雄,頓時將室內寒氣驅逐而空,紀瞻神情緩過來,笑道:「老將老矣,往年此時,吾定會於雪中練劍,而今卻只能抱著暖爐猶覺寒。」
「哈哈……」
一行人來到亭中,來福擺上矮案,綠蘿將火鍋放在案上。這是有囪火鍋,乃是華亭匠作坊按照劉濃畫的樣式所鑄。底部生柴火,通過中間一根直管加熱放煙。
墨璃也喜歡吃火鍋。見蘭奴面露不解,便笑道:「蘭奴,火鍋很好吃的。」
劉濃抬起頭,凝視眼前的老翁,只見白須飄飄,但老態隆鍾已然盡顯,雖知他還有幾年,心中卻一陣汪洋觸動,再不推辭,揖手道:「固所願也,不敢當郡守請爾!」
劉濃笑道:「不用。今日不外出。」
蘭奴認真地道:「哦。」
這時,來福與綠蘿來到院中。
綠蘿笑道:「來福哥劍術見漲哦,今年的羊脯切的好薄呀。」
綠蘿歡呼,飛快的溜至前院尋來福去了。火鍋在來福那裡。
其意在何?劉濃不用細揣便知,但對於劉濃而言,山陰求學將畢,所獲甚豐。便待這場初雪后,滿載而歸回華亭。
蘭奴在一旁幫著墨璃盛菜,凜冬季節,嫩蔬甚少,但也有萵巨、苦菜、香椿芽。來福至廚房裡轉了一圈,出來時端著幾盤切的薄薄的羊肉片。
蘭奴搖頭道:「蘭奴不知。」
稍徐。
墨璃笑道:「是,小郎君。」
「真的么?」墨璃脫口而出。
「嗯。」
「哦?」
劉濃微笑而應,前日各項考核已過,待結果出來,會稽學館便會休學。昨日,謝裒與他對過考核內容,想必最次也是上下三品,畢竟謝裒是坐館先生,怎會不幫攜自己的弟子。而此次考評將載入薦書中,對來年的大、小中正評合、正式定品亦有莫大助益。
「小郎君,我們去亭里可好?」綠蘿捧著火鍋,指著潭邊小亭,嫣然笑問。
「當然可以!」
「劉濃,不敢。」
謝裒是十一月初回山陰的,他在建康所諫之三策,司馬睿只採納了土斷與養士,至於建軍一策則另行擱置,這樣的結果,不出劉濃所料,司馬睿自然想要收權,但他卻不得不顧忌王敦,怎敢於此時大肆建軍。不過,謝裒回到山陰后,卻將軍營中的謝奕與謝尚好生褒獎了一番,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別有深意。
綠蘿洗了臉出來,見蘭奴好似有些局促,便在她耳邊輕聲道:「坐吧,小郎君說過的,冬天吃火鍋時,大家需得團團座。」
紀瞻緩緩的指過一件又一件的兵甲,隨後深深的注目劉濃,笑道:「吾本願待百年之後,甲兵歸土,亦如山中老農。奈何,山墓青青卻無可後人可掃。瞻簀,吾死之後,尚請瞻簀逢得年歲,以清茶一壺、濁酒一盅,寒敬老翁,可否?」一頓,又道:「切莫推辭,你我仍屬忘年之交。」
紀瞻並未回他話,反而掌著矮案長身而起,笑道:「且隨我來!」
墨璃把一盤盤野菜擺上案,青、白、綠。各作不同,被冰水一浸,看上去極是鮮嫩。滿意的拍了拍手,皺著眉頭想著有沒有遺漏。突然想起一物,眉眼盡開,邁著小碎步轉入室中,出來時捧著個小香囊。把香囊拆開,從裏面摸出一把東西。拽在拳頭裡,在蘭奴眼前晃了晃,問道:「蘭奴,可知這是甚?」
院中,綠蘿提著裙擺在雪花中妖嬈雀躍,像極一隻花孔雀,蘭奴站在廊上恬靜的笑。小郎君也起了,正抱著雙臂打量著眼前的風與雪。
濃烈的香味環繞于亭,劉濃放下了書卷,打眼一看,簇簇火花噼里啪啦,羊肉在火鍋中翻卷,小菜置於四側,色彩鮮艷的調味碟擱在案邊,而竹葉青已溫好於杯盞中,正散發著濃烈的醇香。將袍一撩,跪坐于席,衝著眾人笑道:「都坐吧。」又對墨璃道:「刀曲與隱衛各賞半緡錢,酒一壺。」
待食畢,眾人收拾殘局,劉濃面色微紅,心情順暢致極,便命來福擺案于亭外,想畫一幅《冬雪浸舍圖》。劉濃將將捕完神,正欲提筆,白袍匆匆來稟,紀郡守有請。
墨璃頭垂得更低,嘟嚷道:「下雪了,華亭的雪,定是更美……」
披氅迎雪直至紀瞻府。
劉濃笑道:「郡守欲薦與否,都乃劉濃之幸爾!」
綠蘿跳了一會不知名的舞,額角滲著細密的汗,回首笑道:「小郎君,那……今日,我們吃火鍋嗎?」在華亭時,每逢初雪來臨,小郎君都要吃火鍋的。而火鍋真的會噴火的,綠蘿最喜歡吃的就是火鍋。辣辣的,都不用抿唇脂了,自然櫻紅。
昨日,忽然一陣風來,吹散了滿城的寒霧,天空若水洗清白,墨璃站在屋檐下,手搭著眉遙望林梢之風,靜靜的想:該下雪了。
綠蘿道:「可以吃的。」
綠蘿從墨璃的木榻下拖出幾根乾柴枝,命來福用重劍剁成小塊,然後打著火拆子,開始生火,見火勢不大,焉焉的要滅,趕緊拿著炊筒,嘟著嘴巴用力吹。不大一會,火鍋噴火了,可她卻染了個花貓臉,用手一抹更糟,惹得蘭奴噗嗤一聲嬌笑。
劉濃笑道:「郡守藏壑于胸,便若潛龍伏淵,當懷家國,故而郡守前往建康,劉濃並不以奇!」稍稍一頓,揖手道:「只是風雪甚盛,郡守何不稍待兩日?」
小郎君不喜陶枕,嫌陶枕太硬,寧願每日散發亦要睡軟枕頭。而且,小郎君的枕頭都是成雙成對的,因為小郎君喜歡抱著一個。小郎君為何喜歡抱枕頭呢?就跟綠蘿喜歡抱著布衾睡一樣……墨璃用剪刀剪著三足金烏燈的燈蕊,歪著腦袋幽幽的想。
紀瞻仿似不堪寒冷,身上裹著厚厚的毛裘,懷裡抱著暖爐,猶自微微顫抖。自紀友歿亡,這位雄健的郡守彷彿老了許多,額上的皺紋,落蚊可夾。
「嘿嘿……」來福左手按著劍顫抖,右手摸頭,一臉的憨笑。
蘭奴巧身落座,瞅了一眼斜對面的美郎君,只見他拿著筷子在鍋中夾出一片肥羊肉,而後在小碟中一盪,塞進嘴裏,繼爾劍眉飛揚,嘶嘶有聲。蘭奴心想:華亭劉氏真是與眾不同的,華亭美鶴也是如此……
墨璃笑道:「你嗅嗅。」
墨璃再遞過一隻金絲楠木小手爐,低頭輕聲道:「小郎君,下雪了哎……」
墨璃轉身進室,捧出一件月色斗蓬大氅,劉濃接過氅,迎著風雪披在肩上。這是一件鶴氅,對襟,無袖,領角有鶴羽簇擁。冬時,劉濃不喜厚厚的夾襖,故而楊少柳便給他做了幾件氅,此氅穿戴便利,只需在脖子上一系便可,且極耐風雪。楊少柳自己也有,不過是雪狐紅氅。
墨璃在暖暖的小窩裡輾轉來去,一宿未眠,天尚未亮便悄悄的起了床,輕輕的邁進內室,小郎君呼吸沉穩、睡得濃恬,伸手替小郎君捏了捏胸前敞開的衾角,從另一頭把手伸進衾窩裡,摸了摸湯婆子,暖著,但有些溫,便欲拽出來,拿去換了。
「永嘉十一年,吾著此甲,隨吾王兵臨洛陽,再戰劉胡……」
紀瞻彎著嘴角,好整以暇的打量美郎君,但見劉濃微微笑著,依舊雲淡風輕,心中卻知他定然已經猜出,便不再瞞他,笑道:「吾既至建康,便無需再為汝作薦,因吾已為尚書右僕射,然則,汝切莫因而懈怠。」最後半句,聲色嚴厲,儼然長輩風範。
紀瞻愛撫著一件帶有裂紋的寒甲,沉聲道:「永嘉元年,吾著此甲與陳敏戰於野,險些命喪,多賴於它。」又指著另一件甲,道:「永嘉五年,吾著此甲戰江東刺史華軼,取鎮東將軍周馥之首……」
劉濃答道:「是……」
默默的走到門邊,把門打開一條縫。
公元318年,十一月下旬,歲進小寒,斗指子。
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悄浸,縹緲于亭。環灑于潭,伸手一探,微涼微涼,入手即化。墨璃右臂抱壺於懷,左手迎著雪花斜伸。沿著廊角一直行,絲毫也不覺冷冰,因為心裏是暖的。換好熱水回來時,只見綠蘿與蘭奴也起了。
「這,劉濃受之有愧!」劉濃揖手不授,這室中的沙盤乃是紀瞻的心血,怎可無功而受之?況乎,這滿室都掛著各式盔甲與劍刃,雖然大多都已陳舊,有些更是破裂,但他豈會猜不出,這些東西都是紀瞻的過往,一位老將戎馬半生皆在於此。
來福頓時知意,皺著濃眉,抽出腰間重劍,朝著案上的茱萸果略作比劃,而後持著劍背「啪、啪、啪」一陣砸,片刻后。案上的茱萸果便變成了茱萸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