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風雲起兮
第184章 盛名非虛
劉濃挑簾而出，負手站在竹柳橋畔，看著王述一步步行來。
「哼，欺我年幼無知乎？」袁女正冷冷一哼，仰著小臉看轅上的劉濃，鼻翼兩側有顆顆細汗，晶瑩剔透。似乎覺得仰得難受，一個翻身又騎上了馬。
此非辯難，而屬詰問。劉濃身在丹陽，為定品而來，便是為名，既然為名便稱不得名士。詰問自東晉而始，盛行於世，隨道入佛，化為機鋒。
繞廊而走，夕陽自西牆散去，晚風拂柳，靜瀾湛幽，人行於其間，心緒寧靜而悠遠。洛羽正跪坐在葦席中練習穿針，神情極是專註，以至於劉濃行至身邊也未覺察。
唉……
月盪星空。
「啪！」、「哞……」
王述細眼一縮，繼爾微作揖手，朗聲道：「路人皆傳，君乃江表之華俊，青俊一輩中，君當為居首名士。敢問，何乃名士？」
劉濃睜開眼睛，後方一匹朱紅焉耆馬，馬上的女騎士正擰著細眉，用馬鞭指他。
王述啊王述，終究是為這第一而來也，我若言德與能，汝皆可駁之，然，我意非汝！剛剛送走宋禕，再逢南豫州商道之事，劉濃心中實屬不耐，側首將提著衣袖擋陽光的王述一看，再縱眼把環圍的人群一掠，淡然一笑，排眾而走，邊走邊道：「聖人何心為大也，不為大，方為大也。劉濃苦讀詩書，追索至理，非為其一也。懷祖與諸君圍橋與此，何故也！」
其時，世人多崇尚隱士，而今，劉濃卻以聖人之言，將隱一分為二，規避了王述設下的陷井，既不貶低隱逸之士，又將逐名一舉別述：逐之乃名，其名，非名。若是王述再言，便
粗如兒臂的楠木上豎插著九枚綉針，五色絲線被她引在右手，用唇潤濕了線尖，虛著眼穿向小小的針孔。穿針乞巧，待至月起時，藉著朦朧月光，若能一氣將九枚針孔用絲線連在一起，再對著天空許個願望，這願望便能被天上的織女七姐得知。
「綠蘿阿姐，快來看，九孔，九孔……」洛羽在院中歡呼。
「呃……七，七，不，八，九孔……」美婢胡亂的答著，繼爾眨著眼睛，心想：「小郎君會不會也問我許了何願呢……若是小郎君問，我該怎麼答呢……綠蘿真的不是想爬床呢……綠蘿只是，只是想與小郎君……」想著，想著，愈來愈羞，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渾身輕輕顫抖。
心想，事成……
「是，小郎君。」
劉濃沉吟片刻，淡聲道：「名者，出世立朝堂，為天地之道而勞，為自然之理而彰，足可言名。士者，身負詩書而不忘出，返樸於世，可為士。」言至此處，見王述嘴角抽著冷笑，美郎君搖了搖頭，繼續道：「名士者，隱也，其隱有二，其隱在朝，其隱在川，莫論在朝在野，若心懷丘樊，皆可為隱！聖人有言，『天門開合，能守雌呼？愛民治國能無知呼？』故隱而懷世，便為名士！」
又是一聲嬌喚，幾輛牛車緩緩駛來，袁女皇攜著女婢款款下車，慢慢走來。她一來，劉濃不便再站轅上，跳下來便欲施禮。
劉濃道：「要事。」
牛鞭響起，青牛作啼，美郎君落荒而逃。袁女正看著遠去的車尾，美美的笑著，袁女皇嘆道：「小妹，劉郎君已然心有所屬，與陸氏……」
劉濃無奈，哄道：「真有要事在身，來福！」
經此一喊，綠蘿驀然回神，亦不敢看小郎君，疊手疊腳地走入室中，匆匆取了沐浴物事出來，欠身萬福，輕聲道：「小郎君，乞巧節安康。」
……
一聲長嘆：「以他之名，歷陽困不住他，入建康！」
焉耆馬刨蹄長嘶，嬌小的身影緊緊貼著高仰的馬脖，以馬鞭指著牛車，放聲轎喝：「君乃華亭美鶴，更曾劍折桓七星，乃英雄爾，豈可臨陣脫逃也？」
唉……
待將整個巧果吞進肚中，朝著樹蔭下，冷聲道：「明日，王述便回東海，日後，切莫再來見我。君子坦蕩蕩，羞於爾等為伍。」言罷，轉身便走，走到階上身子一頓，嘆道：「汝折於美鶴，何不細思，乃汝自討爾。小小歷陽，豈可困得住那般人物！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王述看著劉濃洒脫的背影，心中琢磨著劉濃之言，暗覺夕陽越來越刺眼，忍不住抹了一把酸澀的眼角，仰天嘆道：「莫非，我王述才是作困於籠乎？」
七月初七，註定多事。
而這一言，卻猶若一劍，正插王述之胸。你痴，你痴在何也？痴在名乎？痴人……
唐利瀟將信揣入懷中，匆匆而去。劉濃揉著手腕走出室，月在天懷，欲滿未滿，灑下幽光一片片。綠蘿眼眸似星，拽著裙擺，款款而來：「小郎君，入浴否？」
劉濃本欲繞過她，童心忽起，輕聲道：
劉濃在室中縱筆行書，潑墨似浪轉，待沉沉撩盡最後一筆，命來福將唐利瀟找來，將書信以朱泥封口。
月色如水，起於蒼穹，冷泄大地。
綠蘿愣了。
良久，良久，王述揉了一下眼睛，沉聲再道：「天居上浩浩，地居下茫茫，人行於其中。君有何德，可居其首？君有何能，可居其一也？」
劉濃笑問：「穿了幾孔？」
「快走！」
「事需秘，不可張。」
劉濃驀然一愣，轉念便想起那日道旁尷尬之事，意欲作解，但眾目葵葵之下，如何作解？莫非告訴她，那日綠蘿是在幫我系腰帶，並非，並非……唉，亂七八糟……
劉濃脫口而呼，來福濃眉一挑，嘴角一裂，揮鞭催牛。
「像綠蘿阿姐一般好看……」洛羽未抬頭，小心翼翼地穿針。
何為名士？其言尖銳，一針見血，名士，具名而不仕。
「何事？」袁女正翻身落馬，身姿輕盈。
袁女正翻身上馬，一揚馬鞭，盪起紛紗，絕塵而去。
「希律律……」
方才，來福故意慢慢的催牛。
「哼，吳郡驕傲陸令夭，早聞其名，終有一日，袁女正定當會之！」
酒肆在望，來福駕車沿溪而走，車軲轆剛剛輾過青石橋，忽見橋的對面行來一群人，當先之人與身後人群隔著一段距離，此人身材高瘦，眼睛浮腫，正是王述。
待酒肆之門一閉，劉濃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揮著衣袖走向內院。
夏柳艷青，女騎士勒馬柳下，渾身粉紗，嬌顏微紅。
劉濃羞窘，百口莫辯，只得朝著二姝揖手道：「然也，劉濃尚有要事在身，改日，改日再
王述坐在院中，仰望星空，手中拿著個巧果。只是他並非向織女乞討，而是覺得巧果想必味道不錯，「嘎吱」一口，咬掉半個，咀嚼有聲。
仙兒乃何人？劉濃皺眉不解。
與爾等，皆非也……
……
未能成功脫逃的劉濃暗嘆一口氣，慢慢的挑開前簾，走到轅上，看著陽光下的袁女正，揖手道：「劉濃，見過袁小娘子，因劉濃有事，故而……」
霎那間，響聲不斷，小婢猛然回過神來，一抬頭看見小郎君，趕緊彎身行禮，殊不知卻一個不留神，讓針扎了手指頭。緊接著，又歪歪斜斜的踩著了自己的裙擺……
「小郎君……」
女騎士不可思議的歪著腦袋，眨著眼睛，一時尚未回過神來。
「唉！」
樹蔭中走出一人，月光映下，身材雄壯。「君子，當知仇！」那人盯著窗上王述的剪影，冷冷一笑，揮袖出院，踏上院外停著的牛車。
怪哉，為何瞪我……
「逃，逃了？！」
綠蘿與洛羽在院外對月乞巧，格格嬌笑不絕。
袁女正追到簾邊，以馬鞭挑開簾，嬌顏如花綻，笑語嫣然：「下次，可不許再逃。」
嬌喝連連，焉耆馬掠影若虹，落蹄似雨點，只得數十個呼吸便追上了慢吞吞的青牛，匆匆繞過車廂，女騎士打橫一拉韁繩。
好事者，天下有之，若再有人推波助瀾，哼……
「啊，小郎君……」、「哎喲……」
袁女皇看也不看他，淺淺一個萬福：「袁女皇，見過劉郎君。」繼爾，實在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一眼之下，臉上紅透。隨即
劉濃接過綠蘿遞來的澡豆，走向浴室，心中忽然一動，回首道：「心想，事成。」
聲音朗朗鏘鏘，劉濃揚長而去。
「駕！」
劉濃暗中冷哼，痴人王述，纏人粘人，避得一時，避不得一世，罷，本不欲與人爭，卻總有人慾爭，委實令人煩不可耐，索性冷聲道：「就在此地吧，自此而後，君當歸東海，劉濃當靜矣。」
這時，來福嗡聲道：「我家郎君，與爾等，皆非也！」言罷，按著重劍，大步追去。
倏爾，細眉一顰，嘴巴一嘟。
「看見了。」
「哐啷！」一聲，門閉。
有無之道，王述自忖，未必勝得過劉濃。
「女正……」
一語既出，四野不聞聲。
愈思愈深，神情漸爾獃滯。
車夫問：「郎君，何往。」
便在此時，月衫再浮，劉濃跨步而出，默然還禮，一禮畢罷，轉身入內，再不現。
「蹄它，蹄它……」
袁女正跳下馬來，袁女皇走向小妹，聲音輕輕的：「小妹，休得胡鬧。劉郎君，他，他想必有，有正事！」「有正事」三字，落得極重，言罷，尚斜斜的剜了劉濃一眼。
何為名士……
逃……
「駕，駕駕……」
王述聞言渾身一震，疾疾追至林外，卻見那一截月衫已入了酒肆，一閃不見。心中羞愧不已，哆嗦著身子，朝著長長一揖，高聲呼道：「不想，王述竟迷墮十余載，而不自知也，聽君一言，令王述愧煞也！王述，謝過！華亭美鶴，名士美譽，當之無愧爾！」
「哦。」劉濃微微一笑。
這下對等了，小女郎格格一笑：「仙兒可好？」
王述道：「身後皆乃螻蟻之輩，莫若你我另擇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