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風流》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27章 相逢于道

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27章 相逢于道

劉濃神情一怔,繼而嘴角一翹,江北之人不識得劉濃,卻識得竹葉青,捧著酒碗,朗聲笑道:「正是此酒,此酒乃以粟釀,而粟出自華夏之土,故而,當敬一白。」說著,便欲傾碗注土。
老農姓韓,極是健談,一邊走一邊朗笑不斷。
老農追至壠下,叫道:「劉英雄,且慢!」
待看見劉濃引軍而過,也不驚怕,離馬道較近的一名年老長者看了一眼劉濃,神情一呆,隨後竟然一聲吆喝,把肩上的鋤頭打橫放在田埂上,蹲踞于鋤桿,捋著花白的鬍鬚,笑眯眯的道:「美也,美也,如斯美玉,灼而生輝,壁人當如是也!美郎君從何而來,將欲何往?」
正是播種季節,青青田埂上,農夫扛著鋤頭往來,雖是老者過老、幼者甚幼,可他們眼神卻都帶著希冀之光,非同廬江野民那般,滿眼只有倉皇與木然。
老農身旁的幼童抑著稚嫩的臉,脆生生的道:「尊客自吳郡來乎?吳郡至遠也,有大江相隔,南人不北來,北人亦去不得南!」
「英雄爾,且受我等三拜!」
老者神情猝然大驚,半晌,「唰」地從鋤桿上站起身,瞪大著眼睛把劉濃與五百雄壯白袍看了又看,良久,良久,眼裡竟泛起淚花,一把拉住正在身邊亂跑的幼童,朝著斜坡上的馬道便跪。繼而,老者身後的眾農夫也跟著「撲嗵」、「朴嗵」跪了一地。
微風漸起,掃過蒼茫野草,田埂上,莫論農夫尚是幼童皆跪于叢中大禮三拜,劉濃置身於此間,但覺胸懷壯烈,連日來的陰雲一掃而盡,深深吸得一口氣,撩起袍擺跪於田埂,對著曠野與農夫,沉沉一揖。一揖之後,縱身躍上馬道,翻身上馬,揚鞭欲走。
「當得,南人北來,便可當得!江東兒郎也,且挺胸受拜!」
而每每遇襲,劉濃與眾白袍頂在前面血戰,她卻率著精騎在後面撿漏網之魚。如此尚不算甚,且有一次,她竟捉了唐利瀟的兩名青衣斥侯,雖然後來放了,但卻惹得唐利瀟暗怒。
「老人家,劉濃何敢當得?」
由歷陽至此,一路而來風聲草唳,雖未造成過大人員傷亡,但卻鬧得人疲馬困,劉濃稍稍一想,便點頭應允。
「咦!」
來福眼光搜尋著田野,問道:「韓翁,村中青壯何在?」
劉濃騎著飛雪揚鞭展望,村落依舊殘破,但卻升騰著徐徐煙火;瘦狗追逐著家雞,引起一陣雞啼狗跳;總角幼童來回奔跑,清脆的笑聲響滿曠野。
四野皆靜,韓翁嗅著酒香,突然驚呼:「此酒,乃竹葉青乎?」
幼童撲閃著眼睛,忽然高聲叫道:「阿翁言,但凡南人北來者,皆英雄爾!」
來到斜坡下面的平整地,劉濃揮手止軍,命北宮就地紮營。韓翁不許,拉著劉濃,笑道:「雖說塢堡過小,但尊客從南而來,豈可露宿於野!」
曲平刀眉一展,笑問:「老人家,此地可有清流飲馬乎?」
「老人家,何故如此?」劉濃翻身下馬,走到馬道邊,欲跳下去將老農等人扶起來,來福與曲平心驚,趕緊跳下馬,想要護住小郎君。
此乃戰亂產物,堡內一切建築,皆為抗敵功效。
北宮道:「廬江儘是流民,此地為何安矣?」
而此時,村尾竹林里,一群人正牽著馬,闊步行來。為首之人牽著一匹四蹄踏雪烏墨馬,身著寬袍大袖,腰挎華麗長劍,待看見劉濃也在此,秀長的眉斜斜一飛,冷冷一哼,面露不屑之色。
贊聲不絕,劉濃握著馬鞭遙遙一揖,朗聲笑道:「劉濃至吳郡而來,欲入壽春,拜見祖豫州。」
若居高臨下俯視,塢堡呈四方長型,渾身以青石壘就,牆高五丈,寬一丈;牆上四周各轉角處置青石箭樓,狹長地帶正中處又各置一樓,共計六道箭樓;僅有一門,正對低部俯衝斜坡。若是遇敵與胡騎,只消盡數入塢,即便被十倍之敵圍攻,亦可安然靜守,以待援軍。
語聲悲愴而嘶啞,半晌,劉濃放下幼童,朝著老農揖道:「劉濃,至吳郡來。」
「韓翁,壯哉!祖豫州,壯哉!」劉濃心中陣陣暢然,塢堡便若劍之兩刃,傷敵復傷已,但若是齊心攜力,連結成片而首尾呼應,胡騎便難一馬平川。
進村,四下皆是修補屋舍的人,皆是老幼婦孺,老者指著忙碌的人群,笑道:「此乃義陽流民,青壯入軍,婦孺歸各村、塢,老朽之塢過小,不能盡數收納,故而復村。若有一日,但使村落成叢,老朽便是即刻閉目,亦當暢懷也!」
不多時,軍營已起,營外擺滿草席,席中置放著各色吃食,都是些粗糧飯菜,唯有劉濃等人之席較為豐盛。韓翁殷切的勸食,幼童瞅著席中肉食直咽口水,眼睛直直的,身子卻坐得筆直,雙手按膝侍禮相待;而那些流民婦孺亦眼露殷殷之色,卻盡皆走到遠處,默然望著這群帶刀往北之人。
穿過村落,塢堡呈現於眼。
奈何劉濃態度堅決,韓翁只得作罷,當即便命留守之老幼婦孺殺雞剁羊、造飯款待。自己卻留在塢堡外,與劉濃對促于席,暢談詩書。
老農大喜,當即領軍入村,曲平自領一百五十名白袍去洗馬,白袍個個面顯歡顏,馬匹是華亭劉氏的心肝寶貝,看著它們神情懨懨的模樣,他們恨不得換身以待。
便在此時,有一群人匆匆從村中奔來,當先之人叫道:「韓翁,有客由江南而來,有通關牒文!」
幼童叫道:「我家阿兄,乃是將軍,率部兩千!」
老農朗聲笑道:「出村往南三里,自有泉流清潔,游魚可數。」
「韓翁,諸位鄉民……」劉濃舉起酒碗,目亮如星。
「哦?!」
思及此處,劉濃感概莫名,命來福將僅余的一壇竹葉青抱出來,親自提著酒罈沿盞而注,酒水嘩嘩而流,酒香四溢。此酒,原本準備帶至壽春送給祖逖,而現下,當以此酒敬此老翁,敬此余民,敬我華夏之地。
說話間,越來越多的老農扛著鋤頭走來,與那長者一般蹲坐於野草中,看著劉濃嘖嘖稱讚。
聞言,眾人皆驚,韓翁擺手笑道:「尊客莫驚,祖豫州南來北地,乃為驅逐胡騎、復我舊土,老朽之子侄族人,皆已從帳!」說著,撫了撫幼童頭上總角,又道:「待小十八長成,亦當入帳!若是胡騎不絕於華夏之土,淮南之民,理當如此!」
「壁人,英雄爾!」
由南而來……
韓翁捋須笑道:「往南十五里,有駐軍三百于塢,往東三十里,亦有重軍扎堡。淮南,乃祖豫州坐鎮之地,莫論塢堡與流民,皆不可亂!」
曲平道:「小郎君,連日未行洗馬,馬匹已乏,莫若稍憩半日。」
韓翁神情一呆,繼而一喜,笑道:「今日乃何日也,莫非竟又有南來之英雄乎?」說著,便離席而起,奔出去迎接,轉念想起劉濃尚捧著酒,面色驀然一紅,頓步折回來,笑問:「未料竟再有南人渡北,可是與劉郎君同行者?」
「非也!」
一把抱起幼童,笑道:「非也,非也,劉濃至吳郡而來,吳郡在江南,南人現下便在你眼前。」說著,又虛虛扶起跪在地上的其餘農夫。
劉濃勒馬回首,老農看了看風塵僕僕的隊伍,反手指著身後遠方,笑道:「淮南非同他地也,此去壽春僅兩百余里,兩三日便可到得,尊客從南來,何不使老朽一盡地主之誼?」
劉濃也把她認出來了,他在歷陽縣城便已見過她,近幾日,她更是率著百余精騎一直尾隨。兩隊相隔三里,劉濃進,她進,劉濃紮營,她也跟著紮營。
老農一直怔怔的看著劉濃,聞聽劉濃之言,下意識地張口便反駁,繼而喃道:「自永嘉之亂后,社稷崩塌,央央華夏盡為烽煙之土,乾不臨坤、綱不復常,而我等便為棄野之民也,胡人縱騎弒之,烹而噬之!」言至此處,聲音越來越高,指著茫茫四野,搖頭續道:「南人,南人不北來也,唯有祖豫州不棄我等,操舟南來,挺戈七載,方有此劫后余土也!」
劉濃遣青衣斥侯詢問,她命人一輪箭雨射回來。
呈牒過關入淮南,一入淮南境,天高雲闊。
來福等人神情頓時一沉,劉濃劍眉微挑。
劉濃等人看著面黃飢瘦的人群,怎生吃得下,自來江北,方知江北之疾苦,似這等肉食,即便士族亦未必每日皆有。心中不由得想起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民,何其純樸也,但求一室可遮風雨,一席可卧疲軀,便心安意足,而即便如此,亦往往求而不得。
他們為何守禮?眼中的期盼之光,又乃何物?同為民也,既可流竄四野為匪,亦可秉承千年古禮,其間之理在何,當在這一方劫后餘地!當在居亂而求安也!
劉濃揮了揮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些老農非同亂野之民,何需防備。當即便跳下馬道,將為首老農扶起來:「老人家,勿需如此,何故如此?」
韓翁笑道:「淮南郡之青壯,皆在祖豫州帳下!」
所見所聞與廬江郡大為不同,不再是赤地百里不聞人煙。
劉濃聽聞老農與幼音的話語,便知他們非同一般農夫,定是詩書傳承之家,又見幼童雖是面色泛黃,但眉宇間卻頗是清秀,眼睛里閃動著靈潔,手裡尚捉著一隻草編青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