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渡江北上
第228章 桃源難容
郭璞眯著眼睛回望塢堡，壓低著聲音，面帶喜色地道：「郎君乃大德大貴之人，天必賜福以佑。前幾日郭璞尚憂，不料憂慮尚未卻眉，此翁便來。若使與此翁交好，定可免卻諸多後顧之憂。此事，郎君不宜顯，而郭璞理當往矣！」說著，對劉濃深深一揖，揮起髒兮兮的袍袖，朝著塢堡徑自而去。
「殺殺殺！！！」
劉濃劍眉一挑，冷聲問：「莫非，荀娘子為逞一時之奇，便欲一路尾隨？」
腰間長劍隨著步伐，一晃、一晃。
「不足為奇？」
劉濃快步走到木人邊，紅筱與織素麻利的將盔甲迅速給他穿好。
韓潛，竟是祖豫州帳下頭號大將韓潛？！
荀娘子也扯了根青草，學著他的模樣，歪歪的銜在嘴邊，神情與姿式契合之極，任誰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洒脫的美郎君，奈何她的喉結卻光潔如玉。
而此時，在他身後五十裡外，韓潛正率軍三千，銜尾追來。
「駕！！！」
劉濃剛剛走入中軍帳，三長兩短的號角聲便已響起。劍眉飛揚，渾身一震，號角不可亂吹，三長兩短之號角必乃戰事，而非普通襲擊！
「殺！」
待至近前，老實不客氣的將袍一撩，落座于席，端起來福的酒碗，抿了一口，半眯著眼，贊道：「妙哉，好酒！」
夕陽餘輝灑落軍帳口，劉濃挑簾而出，來到軍營外，但見村中炊煙也起，股股直冒。韓翁之孫韓靈正沿著塢堡斜坡，一路歡笑著奔下來，身後跟著一隻碩大的黑狗。而稍遠一些的空地上，
「劉英雄，劉英雄！」突然，有人在高處呼叫。
荀娘子正色道：「非也，尚未至上蔡。」
「無妨，我時常騎它。駕！」韓靈的笑聲，響在風中。
謝浮之弟，謝佳抹了一把血跡斑斑的臉，沉聲道：「長兄，前方便是韓家塢，韓家東、南二堡，定未知曉我等之事，此時趁夜襲之，必將一舉功成！」
「敵？」
韓翁見兩人神情有異，而他也一眼便將來人辯出，這是個僑妝的女子，想來和這劉英雄有舊，當即便將手一揮，笑道：「既是同南而來，理當共聚一席，劉英雄，且容老朽借酒為敬！」
營外，曲平與北宮的高喝已響起。
劉濃嘴角默然而裂，搖了搖頭，撩起衣袍下擺就地而坐，順手扯了根青草銜在口中。繼而，心中越來越靜，順勢便躺了下來，翹了個二郎腿，以手枕頭。
劉濃微笑道：「正節之老翁，我等之楷模！」
謝浮揮刀甩血，怒道：「韓家塢唯余老弱，何來敵？！」
……
劉濃摸了摸鼻子，訕訕落座，不理她，卻又忍不住仰了仰脖子。
「諾！！！」
年前，祖逖攻伐陳川，與胡人石勒血戰於野，謝浮因延誤軍機，被祖逖杖責于庭，后又被貶為騎督。謝浮暗怒，卻不敢顯之於面，此番，他負責押送糧草至蓬塢坡，不想卻被韓潛部下羞辱，因而酒後誤事，竟一把火燒光了糧草，自忖必死之下，
劉濃微微一怔，回頭看了一眼夕陽下的塢堡，贊道：「虎父養雄子，當如是也！」
謝浮一刀砍死一名走得極慢的老婦，鮮紅的火把映著他的臉與眼，猙獰而噬血。而村中，尚有不少軍士殺紅了眼，正四下追逐零散的村民，獰笑聲、哭喊聲，亂沸于耳。
「怪哉！」劉濃看著那慢悠悠的背影，一聲長嘆。
只是苦了北宮與曲平，行軍不沾酒，聞著酒香陣陣透懷，渾身麻癢難耐，卻只能拚命吃肉。
謝浮咬著牙，看了一眼身後的部下，但見一個個神態萎靡、渾身浴血，一路上，他們已衝破幾處小軍塢的攔截，人數是越戰越少，但離目的地亦越來越近，當即勒馬，揚著長刀，原地打轉，高聲叫道：「此地，離廬關已近，廬關曲督乃我好友童建，一入廬關，我等便若魚入大海也！然，前方乃是韓家塢，韓潛辱我極甚，不殺其父，難平我等心頭之恨也！諸位，敢與謝浮從否？」
……
大步走出營帳，迎面一看，只見遠處的村莊燃起了熊熊大火，間或可聽見慘叫與馬嘶聲。來福按劍疾步而來，沉聲道：「小郎君，青衣斥侯來稟，遇敵上千！」
「是呢，小郎君且思之，她乃何人，以女子之身而從武事，想必時常有各色眼光傍身。而小郎君……」言至此處，紅筱看著劉濃，不再繼續。而言下之意已明，劉濃身具美名，且貌賽女子，那荀小娘子定是想看看他，如何慘歸，從而以填心中不平。
唉，原來，她是想看我灰溜溜回江南的模樣啊！
劉濃怔得半晌，「噗」的一口吹出青草，揖道：「而今，劉濃已至淮南，倒教小娘子失望也！」
紅日，在遙遠的天邊慢慢下垂，四野不聞喧囂，唯有寧靜。
落日湮盡最後一縷光，無邊的曠野中，上千丟盔棄甲的軍士正倉惶奔逃。
荀娘子撇了一眼紅筱，默然坐在劉濃身側，淡聲道：「江左盡傳的美郎君，汝怎會捨棄江東之繁華，而來此地？此地無詩也無雅，唯有落日如血，不怕至而不歸乎？」
村中殺戮持續，少傾，一群群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押解出了竹林。
紅筱道：「小郎君，不足為奇，乃有執念之女子也。」
「看甚？」來人冷冷的問。
郭璞酒量極大，然卻無酒可滋豪飲，只得慢飲小酌，低聲的向韓翁打探著淮南諸事。韓翁也不疑有它，一一據實以告。
為首者叫謝浮，他原本是昔年叛將張平的部下，當祖豫州抵達淮南后，為討伐張平而使反間計，暗命謝浮斬殺張平。謝浮自忖張平必敗於祖逖，便趁張平不備之時，弒之取首，率部投誠于祖逖。
「有何不可？」
馬蹄亂刨，嘶聲長嘯。
待得酒足飯飽后，韓翁喝得七葷八素入塢堡安憩，老張婦孺與白袍一道收拾完殘局，也都默然退卻，營地門口頓顯寂靜。
劉濃笑道：「若往襄陽，何需經淮南。」
荀娘子眯了下眼，看了看劉濃咬在嘴邊青草，冷聲道：「我欲往襄陽。」
「嘿嘿……」
織素叫
劉濃道：「荀娘子，又為何而來？」
「然也！」
郭璞嘴角一裂，捋著黑短須：「此翁乃是韓潛之父，韓潛乃是祖豫州帳下大將，往南十五里，軍塢百人將乃是韓翁八子韓續，往東三十里有駐軍一千，騎督乃是此翁五子，韓離。自祖豫州南來之時，韓氏便舉族相從，征東討西、戰胡已有七載，滿門皆英傑爾！」
劉濃抬頭一看，只見韓翁正站在塢堡上，舉著火把，大呼：「劉英雄，匪敵何來也？」
「但使人心安，何處不桃源？」
那人秀眉一揚，冷聲道：「看甚，莫非不識得此劍？」
草風悠悠，吹得人慾眠。
劉濃想通了關竊，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唯有一聲苦笑，大步向軍營走去。路過織素與韓靈時，她們將將把小草馬編好，織素手藝甚巧，編得惟妙惟肖。韓靈極樂，揖手謝過織素，而後，一把抓住身邊的大黑狗，竟翻身騎了上去，揚著手中小草馬愈奔愈遠。
人，一旦險入恐懼與瘋狂中，便極難自拔。
劉濃陰沉著臉，邊走邊問：「敵？匪？」
劉濃愣了一愣，她穿著寬袍大袖，而寬袍內中乃是脛衣，以此角度看去，內間風光委實不雅。趕緊轉走眼光，坐起身來，看著她腰間的長劍，淡然道：「原是荀娘子，在歷陽時，劉濃眼拙，竟未辯出此劍。」
酒香飄滿塢堡下，來人嗅了嗅鼻子，朝著劉濃直步而行。
「我本不欲至淮南，途經歷陽時，不想卻遇見了你，便改了主意。想看看，名傳江左的美男子能否抵
「嗚、嗚……」
荀娘子一口吹出青草，按膝而起，拍了拍手掌，而後，斜眼俯挑劉濃，足足三息后，不屑的搖了搖頭，按著那華麗的長劍搖步而去。
郭璞搖頭晃腦的走過來，站在劉濃身側一同看日墜，聲音略低：「郎君，可知此翁乃是何人？」
北宮站在高台上，拔刀叫道：「接戰！」
正欲摘兩片草葉蓋眼，左側卻閃現出一雙小小的青色步履，而紅筱的緋色長裙也同時飄在了右側。順著那小巧的步履往上一看，目光頓時為之一定。
當下，眾人開動，飲酒的飲酒，慢聊的慢聊。
一騎穿過密集的竹林，飛速而來，叫道：「將軍，將軍，遇敵！！！」
「駕！」
「希律律……」
唐利瀟道：「敵！」
眾人面色各異，來福凝視了一眼來人的喉嚨，再瞅了瞅小郎君，原本防備著的雙肩頓時一松，嘿嘿傻笑。
劉濃走到田埂上，雙拳對於胸前，緩緩一闊，而後舉手向天，渾身上下傳「噼里啪啦」一陣爆豆聲。紅筱領著十名劍衛走到他身後，見小郎君對著落日伸臂展腰，嘴角微微一翹。織素也在她身旁不遠處，正與韓靈一道采田間野草，韓靈想編只小草馬。
往北，唯死一途，往西，韓潛陳軍，往東是大河，唯有往南！
此人，正是劉濃在建康宮所遇的那名女校尉，東晉唯一的女將領，荀娘子。
「從，從，從！！」
劉濃看著她腰間的長劍，劍眉微皺，此劍極為眼熟，劍鞘密布華紋，劍鍔處嵌著三粒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