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卷二 逐鹿

章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

卷二 逐鹿

章十二 未問是緣是劫

青衣抬起了頭,仰視著孤島上那千年不動的身影,終於鼓足勇氣,道:「難道就因為看清了因果,逆不過大道,就什麼都不去做,靜靜等著因果的到來?與其這樣,我寧可去做那些註定是鏡花水月的事!」
忽然間一霹靂,妙隱髮髻飛散,頂心大開,飛出一顆極為奪目的金芒來。金芒盤旋不定,不斷向中心坍縮,頃刻間縮成寸許大小的一顆金丹,在妙隱頭頂飄浮不去。
紀若塵無言望著自己的左手,這隻手晶瑩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爾會看到自己雙手上染滿了鮮血,且不時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現下天眼開時,只見右手上仍是鮮血淋漓,但左手已潔凈如初生的嬰兒,可遇而不可求的剎那,他心眼閃動,方會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殘紅。
「為何不能?」紀若塵訝道。
「青衣……」這一刻,他心中有萬千思緒,最後卻都化成縷縷青霧,繚繞成她的名字,於心中凝聚不散。
孫果搖了搖頭,道:「我輩修道之人,豈會貪戀這點世俗權勢?你的修為還是不夠啊,為師現下要打坐清修了。」
一時間,驚得道德宗滿山皆醒。
那狂亂的埋首煙波、抱春雨如綿的夜,難道真的只是一場夢而已?
雲風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苦笑一下,道:「若塵,你也通曉卦象之道,不妨起上一卦,算一算我宗的運勢若何。」
紫陽真人嘆道:「這些土人皆中了北芒山三大秘法之一的仙怒神兵咒,威能較中術前立增十倍。只不過這等咒術效力越強,代價也就越重。仙怒神兵如此威力,一旦散去后,中術者都將魂銷魄散。方才暗中主持咒術的北芒三散仙皆被玉玄真人所殺,咒術散了,這些土人戰士自然也就魂歸極樂了。」
「三天!」龍象吼了一聲。
孤島再次歸於沉寂。
每當紀若塵起卦問卜時,皆會自心底生出這個疑問。若是卜問個人凶吉,則一如尋常,通常卦象所示如在雲里霧裡,晦澀難當。但只消問到道德宗前程,十卦中倒有三四卦顯出了凶兆來,內中更時不時有一兩卦顯示道德宗逆行倒施,行將引來天罰。
紀若塵默運心訣,內視體內。只見各處經脈中色澤暗淡,不止是精力損耗過度的空乏,且以前圓潤如意的感覺也已不在。看到這裏,他終於知道己身元陽已破,原來昨夜的一切都不是夢。可是此刻真元損耗的雖然厲害,然其中多了一點勃勃生機,卻是以前不曾有過的。
那弟子是個機靈的人,見狀忙又煽風點火:「師尊,咱們在西玄山周號稱萬人,但實際上只集聚了六千修道人,那道德宗號稱三千弟子,本山沒有一千人,八百至少也是有的。除了咱們真武觀,旁的人中有幾個真能頂事的?萬一我們攻得狠了,把紫微那個老東西給惹出了關,那時如何是好?青墟宮那隻老狐狸張口閉口都是謫仙,但那謫仙是真是假,可是誰都沒見過!」
二十一應聲而停,回首問道:「二位還有何事?」
紀若塵立刻轉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紫陽真人,忙行了一禮,口稱師父。
青石地磚上,此刻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二排屍體,幾乎沒有二人落腳的地方!
妙隱頂心處的金丹忽然再生變化,先自上乍亮一點精芒,然後若蓮花綻開,一瓣瓣剝落,片片金蓮環繞著妙隱紛飛不停,又有陣陣暗香湧出,道德宗群道幾乎人人心曠神怡。
青衣呢?
明皇嘿的一聲冷笑,道:「就算他真有異心,諒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來。」
白鶴來朝的祥瑞寶光並未如群道所願的照耀在他們中任何一人身上,而是繚繞著,徐徐向妙隱落去。
青衣轉身欲去之際,又回首道:「浮生如夢,譬如朝露。什麼因果輪迴,什麼大道天命,何必理會那麼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她心中在喊。
仙為何物?
青衣面色蒼白,身軀微微顫抖著。但她咬死下唇,定定地立著,眼中雖然也有一絲驚惶,但那堅定之意,任誰都能看得分明。在動怒則天地為之變色的無盡海主人面前,青衣就有如一株青草,倔強地立著。
二十一長戟一擺,轉身向無盡海深處行去。他押送二天君出無盡海時行得如風如電,回去時倒走得一步三搖,四平八穩的。
雲風面色一暗,過了片刻方嘆道:「你隨我來吧。」
紀若塵突然覺得左手有些異樣,舉到眼前看時,只見掌心中騰出團淡淡青霧,一個小小的青衣于霧中緩緩浮現。她怔怔地望了紀若塵片刻,方淺淺一笑,道:「若塵,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經歷了多少世因果才得來的緣分。我心愿已足,該是時候回無盡海了。你要記得切切不要到無盡海來找我。他朝有緣,自當重聚。」
那弟子轉得極快,憤憤地道:「這就是了!也不見青墟將謫仙或者是飛升的那人擺出來,事事讓我們打頭陣,這分明是陷害師尊您嘛!明皇那老兒對師尊您也沒一點應有的禮數,若不是您坐鎮長安十年,他的皇位哪裡坐得那麼穩!」
她輕撫著掌中玉杯,若有所思。
可現在看來,恐怕這個如意算盤是打不響了。
「凡與那紀若塵有關的,我都要讓你們萬劫不復!」
紀若塵看到暗暗佩服,這一手「指空為牢」的道術只消道行夠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陽真人這般施得恰到好處,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
露台上暖意融融,偶爾有一絲寒氣透過陣法的空隙潛入,也被消于氤氤水汽之中。
觀門開處,一座八抬藏青大轎就進了觀,抬轎僅有四人,每人扶一根轎桿,但將這頂大轎抬得如平湖行舟,迅捷而不帶一絲晃動。轉眼間這頂轎就穿廊過殿,停在後觀主院前。院門早已打開,銀鈴聲中走出四個小童,兩捧法器,兩開轎簾,從轎中迎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來。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樓後壁撞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碎木與布幔齊飛,木樓幾乎塌了半邊下去。
二天君垂首立著,乖巧之極,在無盡海主人面前,他們哪還有半分叱吒江湖的豪氣?龍象忽然極輕地點了一下白虎,白虎愕然,順著龍象的目光望去,正好落在青衣垂在身邊的左手上。那隻本是集天地靈氣於一體的素手,此刻在白虎眼中卻顯得有些異樣,似乎有汩汩的鮮血正順著那纖纖五指滴下。白虎吃了一驚,用力眨了眨眼,再仔細望去時,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除了道德宗,還有啥宗派能夠進得無盡海?」龍象脫口而出。
這些屍體面目栩栩如生,身上傷痕不一,傷口處血肉新鮮,偶爾還會滲出一滴血水來。憤怒、不甘、恐懼、驚疑,種種死前瞬間的情緒都凝固在他們臉上。看上去這些人像是剛剛死去一樣,空中尚隱隱可見飄來盪去的魂靈,還未找到黃泉入口。
聽到楊妃二字,明皇語氣立刻緩和了很多,他沉吟片刻,嘆道:「朕這幾天煩心事很多,想一個人靜一靜,過兩天再去看她吧。」
言罷,雲風走出偏殿,長嘆一聲,揮袖而去,只留下紀若塵與一地屍身、重重鬼影相伴。
露台中擺著一張竹桌,一副藤椅,楊玉環擁著一襲雪白的狐尾披肩,身上穿的卻是夏時的薄紗。她眼中一片茫然,目光落在玉杯中倒映的明月上,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些什麼。如雪纖指中的金匙蕩來蕩去,一下一下敲擊著玉杯,圈圈漣漪盪碎了杯中明月,她卻渾然不知。
剛進入太上道德宮的大門,紀若塵即感覺到宮內氣氛與下山時已大為不同。當時宮中仍是仙氣繚繞,一片盛世景象,僅僅是略略能夠感覺到一絲緊張。然而此刻太上道德宮中一片肅殺,人人面色凝重,腳步匆忙,再也不見往日的從容輕鬆。
紫陽真人向木樓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葯嬰化成的怪物與定海神針鐵就自行飛到他身前。看到這隻怪物,紫陽真人長眉一揚,面有訝色,道:「怎會有這等怪物?是了,這八個嬰孩本來早就該命歸黃泉,全靠著靈氣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過這八個嬰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糾纏一起,熔成一團,再也無法分開,時刻都要承受伐骨煉髓之苦。真沒想到,真武觀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壇制煉藥嬰!」
已躬身鑿石二百余年的妙隱不知何時已立起身來,破舊的道袍再也掩不去透膚而出的光華。他仰首望天,眉頭微皺,似若有所思。
紀若塵依言起卦,片刻後面色忽然一變,訝道:「逆天而行,當受天譴?!」
「他說這夜華樓正好壞了本朝氣運……娘娘,老奴聽說太子府中最近常有異人進出,不可不防。」
來人一襲藏藍薄衫,氣清而華,只那麼一立,周圍萬物立時都成為了污水濁山,只存著他這麼一道清流,卓卓而不群,正是無盡海的一。
夜華樓最高處是一個露台,立著三五方奇石,涌著兩三處清泉,另有翠竹如傘。潺潺水聲,氤氤薄霧,將這露台活脫脫變成了距地十丈的一處勝景。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就更是非同尋常。
儘管白虎一直在邊上扯袖子,龍象仍道:「請問那幽冥水牢是何等所在,深幽池又是什麼樣的去處?這個……青衣小姐會被鎖上多久?會不會吃苦?」
紀若塵如一陣陰風,悄無聲息地隨著碎木奔出,正準備大開殺戒之際,卻驚見周遭竟然一個敵手都沒有,四下里靜得出奇,如同突然踏進了鬼域死國一般。那些剛剛還在喊打喊殺的土人戰士,刻下一個個伏倒在地,面帶微笑,似乎突然進入了夢鄉。但紀若塵一眼就已看出這些土人戰士生機早絕,空中諸多幽魂野鬼遊盪在村寨各處,一時間還找不到黃泉入口。
此次回山之後,紀若塵心底時常會莫明其妙的煩躁不安,修行更差點因此走火,這可是絕無僅有之事。紫陽真人得知后,于百忙中與紀若塵談了一晚,話題除了詢問一些山下的所見就聞,就是說些虛無縹緲的仙人傳說。談過之後,第二日紫陽真人就令雲風送來了這一副錘鑿,讓他試著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的印記。紫陽真人言道只有如此,方可令元神與神物融於一體,才能真正駕馭得這塊神鐵。紀若塵收了錘鑿,一時好奇,去查了錘鑿來歷,才知道道德宗史上還有妙隱此人。當然神物自有靈性,若紀若塵能夠在定海神針鐵上刻下自己印記,那也是因為神物認主的緣故,而非是他修為壓倒了這塊積天地殺氣而生的神鐵。
雲風搖了搖頭,苦笑道:「若塵,你真以為他們的魂魄入了黃泉,還能順順利利的輪迴往生嗎?」
雲風嘆道:「若塵,你說的沒錯,現在稍有修為之人問卜我宗氣運,都是這八個字。這即是天下宵小敢於對我宗放膽群起而攻的原因。這卦象始自於半月之前,紫陽真人一知卦象,立刻飛訊召回雲遊在外的弟子,但仍遲了一步,傷損了數十名弟子。我等盡了全力,才搶回了三十余具屍身。現下我宗所守範圍,不過是西玄山周圍百里而已。」
「這……」龍象倒吸一口寒氣,驚道:「主人不是素來對小姐寵愛有加嗎,怎麼這次做得如此絕情絕義!小姐不過是頂撞了他幾句而已!這個……你看小姐會被關多久?一炷香?」
紀若塵忽然想起,既然三位真人都忙個不停,玉玄真人也在滿山搜捕漏網的土人巫師和北芒山道士,怎地紫陽真人如此輕鬆寫意地在一邊看熱鬧?這可不像紫陽真人的作風。
彷彿是受那點生機影響,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許。
他隨著雲風走入殿內,環顧四周,本來沉靜的面容也不禁微微變色。
紀若塵又是吃了一驚,他看出紫陽真人受了暗傷,只是未想到傷勢居然會這麼重。
「仙意?難道我們不是逆天而行,而是逆仙行事?」紀若塵失聲道。
而夜天中的異象更是令修為最是堅定的真人們也悚然動容。故老傳說中,修為到了極處、羽化飛升之人能夠上應天相,引發天地異變。依據飛升時的仙班品秩不同,天相也有所不同。眼前這天相看上去與白鶴來朝十分相似,那可是羽化飛升九天相中的上品了。
此次道德宗五位真人齊出,如此陣容,縱是放眼整個修道界也為數不多,唯有青墟宮和雲中居堪可一敵,那麼諸真人在途中究竟遇上了什麼兇險,使得紫陽真人都身帶隱傷?
「三百年?」白虎這一次也忍不住了,道:「小姐哪受過什麼苦,別說三百年,就是三個時辰也嫌太多了!」
如是反反覆復,直到一縷涼意襲上面頰,他才猛然醒來,呼的一聲坐起!
無數蓮瓣結成三座玲瓏寶塔,托著妙隱冉冉升起,迎向夜天中降下的祥輝。待那祥輝載著妙隱回歸天外,這一次出忽從人意料的羽化飛升也就完成了。
高力士壓低了點聲音,道:「老奴不懂國事,也不通仙法。不過老奴聽說,國師孫果最近行事很有些不同尋常。現如今他日常出入的儀仗比著宗室親王還要隆重些,這可與修道人不貪人間富貴有些不同。而且他不停向聖上要人要地要錢糧,妖道卻始終不滅,當中總有些玄虛。聖上,這些修道者個個身懷異術,萬一有了異心……」
盤山道最後一階鑿成時,已是子夜時分。夜天忽然大放光明,將整個西玄山照耀得有如白晝,空中祥雲匯聚,中心一點處柔輝四溢,有如藏了千萬顆夜明珠一般。雲破光溢處,數十對數丈長大的白鶴絡繹飛出,空中盤繞數周,方始化光散去。
得了紫陽真人的誇獎,紀若塵殊無多少歡愉之意。他看看遍體屍身,問道:「師父,這些人都是怎麼死的?」
在無盡海這段時間里,龍象白虎其實與二十一相處得最為和睦,平素時常向他討教點修行上的難題。此刻見他走得不快,龍象心中藏不大住事,當先叫道:「二十一兄留步!」
他手中鑿錘也有來歷,乃是道德宗史上一位妙隱真人所留。當年妙隱真人持兩塊頑鐵,自西玄山麓一錘一鑿起,生生開出直通莫干峰頂的盤山路來,前後共耗去二百余年辰光。妙隱真人日復一日的鑿石開山,既無焚香祭祖,也不打坐調息,更無修鍊哪怕是最簡單的道法。整整二百年間,道德宗掌教已換了三任,然而任你道行如何通天,也無法自妙隱身上看出絲毫的道行真元來。久而久之,道德宗上下也就任妙隱去了,有些人佩服他的毅力,有些人則只當他是個瘋子。
高力士道:「有三件事要秉與娘娘。其一是孫果孫真人剛剛會過陛下,稱已聯結天下修道之士,道德宗刻下已成喪家之犬,龜縮在西玄山內不得動彈……」
這輕聲一笑聽在二天君耳中實在是比九天驚雷還要驚心動魄,二人如電轉身,早已各擎法寶在手,就想一擁而上。可一看清來人面容,二天君登時化作了泥塑木雕,面如死灰,嗆啷數聲,連法寶都失手掉落在地。
二十一搖了搖頭,道:「我乃是主人創製出來,當然不會對主人的決定有任何怨言。但你二人現在與無盡海沒有任何關係,自然是可以有怨言的。只是你等雖有怨言,可是想要到主人面前替小姐分說……」
明皇微慍道:「西玄山盤踞妖道不到千名,我們萬人圍了,居然也不去攻山!朕每次問起,孫果都是東推西托,就是不肯攻山,真不知他有何用心!」
「這麼夜了,高公公可有什麼要事嗎?」
白虎則怒道二十一已有言在先,光憑你我道行遇上哪個洪荒衛都是死路一條,到時誰來為小姐奔走出頭?眼下上上之策莫過於找一隻出頭鳥,將這禍水引到無盡海去,衝垮無盡海守衛,我二人方能混水摸魚,看看能不能趁亂中救出小姐來。且這禍水必然夠猛夠烈,來人至少也得有一見無盡海主人的資格才成。
道德宗百多年來一直穩居修道界諸派之首,派中弟子自然是看不大上別派的,就連紀若塵也隱約有著這種想法。雖然明皇下了詔書,令天下修道門派合攻道德宗,而且這些門派背後還有個謫仙隱隱撐著腰,但紀若塵也並未將時局想得多麼艱難。在他看來,只消道德宗諸真人聯手,跨越千里不過瞬息間事,而後再以雷霆之勢出擊,除了青墟宮和雲中居,差一等的門派都有滅門之禍。天下聯盟的門派再多,道德宗也能一一擊破。
然而妙隱忽然一聲喝,如春雷乍響,喝聲中玲瓏寶塔紛紛碎裂,天降祥光倒卷而回。妙隱袍袖一揮,沿著自己開出來的盤山路大踏步下山去了,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任你道德宗群修靈覺無雙、慧目如電,都無法看清妙隱去向。
雲風頓了頓,凝思片刻,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法,現下也不妨說與你聽。世間修道之士所習之法殊途同歸,多是幾位上古真仙遺下的秘法。我道德宗師承廣成子,更是與仙宮正法相近,修行事半而功倍,我宗能歷三千年而不衰,這是最重要的原因。由此推之,修道之士演卦推算后所測得的,恐怕不是天意,而是仙意!」
龍象大聲道:「當然有怨言!小姐遭此不公處置,難道你能看下去嗎?」
寒月中天。
定海神針鐵黑沉沉的,靜靜伏著,摸上去粗糙不平,冰冷中有一絲燥熱。紀若塵取過桌上一枚鋼鑿和一柄小鐵鎚,略一沉吟,在定海神針鐵上叮叮噹噹地鑿了起來。定海神針鐵承天地靈力而生,別說尋常頑鐵,就是洪荒異寶也根本奈何它不得。紀若塵鑿了半天,自然是半點鐵屑也沒鑿下來。但他分毫不急,就那麼一下一下地鑿下去,每一下敲擊間隔都分毫不差,就似是要鑿到地老天荒一般。
以一當眾於他從不是什麼問題,甚至想起來會有點興奮。
高力士壓低了聲音,道:「老奴聽說太子最近對娘娘頗有微詞,說娘娘媚惑君王,令陛下不理早朝,還有修夜華樓……修夜華樓……」
一輕笑道:「無盡海無遠弗屆,我現在立足處仍在無盡海內,有何不對嗎?」
直至一炷香后,漫天流溢的祥光才不甘不願的散去,空中尚余異香陣陣。此時道德宗群道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飛到妙隱落腳處。群道尋了半夜,只找到妙隱留下的一錘一鑿。錘鑿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妙隱所遺之物,就是一針一線也非同小可。於是道一小心翼翼地捧了,連夜閉關鑽研。
※※※
「這半個月來,我宗隕落的門人都在這裏了。此殿隔絕陰陽,能使魂魄不散,肉身不腐,暫作他們身故后的棲身之所了。」雲風聲音平淡中帶著些許無奈。
「師尊,難道您……」那弟子又驚又喜。
「紀若塵,你這是怎麼了?」
葯嬰凶性未褪,呀呀叫著向紫陽真人作勢欲撲。紫陽真人曲指一彈,憑空生出一個水泡,將它困於其中,任它如何掙扎也不得逃脫。
白虎沉默了半天,方緩緩地道:「這話倒也有理。以主人通天徹地之能,恐怕也只有紫微真人方才克制得住。可是道德宗一與小姐非親非故,二來小姐是妖,它如何肯為小姐出頭?此事若成,只能用詐。但道德宗幾位真人道行高深,閱歷豐富,如何才能鼓動他們進入無盡海,倒真是一樁天大的難事……激將?造謠?還是乾脆殺幾個道德宗弟子,然後嫁禍給無盡海……」
「朕才是真龍!」
孫果搖了搖頭,道:「你修為尚淺,自然不知道謫仙存在。遙望青墟,氣清而華,仙雲繚繞,若非謫仙,至少也是行將飛升之兆。」
半日之後,心中忐忑不安的二天君已到了無盡海邊緣。那洪荒衛立定腳步,掌中三丈鋼矛一擺,沉聲道:「你等雖然此次守護小姐不力,但主人念你二人多少有些苦勞,功過相抵,不與追究。你們這就去吧,日後切勿擅闖無盡海,不然的話,到時休怪咱家戰戟無情!」
或許,這方是真仙的可怕之處。
「將她押去幽冥水牢,鎖在深幽池底。」
高力士道:「聖上因何煩惱?難道還是為了那些妖道的事?」
他心中一驚,這才想起玄壇陣外還有許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覬覦,青衣既然回了無盡海,那麼二天君自然跟著去了,現下整個法陣就要靠他獨力支撐。
儘管服色不一,不過內中有幾張紀若塵熟識的面容,看來這些人都是道德宗在山外巡行歷練的年輕弟子。內中有兩個已到中年的道士,紀若塵記憶中他們功行可是十分深厚的,未曾想竟也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說來也怪,起始在神鐵上鑿刻后,經過千百次鑿擊,紀若塵的心竟逐漸寧靜了下來。這千篇一律的鑿擊,似與昔日龍門客棧生涯有一絲相似之處,令他尋回些久違的安寧。
這道門戶一出現,遊盪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時繼續擁至,爭先恐後地向門中擠去。
正疑惑間,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若塵,怎麼忽然發起呆來了?」
雖有三位真人一起動手,復刻真武觀大陣也足足耗去了半日辰光。陣法刻完,五位真人即行帶著紀若塵回山去了。
「怎地,你們對主人的決定還有怨言不成?」二十一冷笑道。
據傳洪荒衛中一二三千百年來從未出過無盡海一步,而二天君此時身處之地距離無盡海足有百里,是以白虎才有此一問。
海上忽然起了漣漪,一行數人踏波而來。前導的是四名面無表情的洪荒衛,後面跟著青衣,最後則是一臉張皇與懊悔的龍象白虎二天君。
半年前楊玉環只因覺得中夜無聊,無一稱心如意的賞月之處,明皇即發旨令造夜華樓,傾舉國之力,五月而成,至此夜華樓建成剛剛一月。
三位真人隨即在木樓玄壇中進進出出,分頭抄錄起陣圖設定來,時不時會挖出一塊琉璃瓦,扯下一段五綵線,就連圍陣的布幔都割了幾塊下來。那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樣子,就像是幾個正在接受前輩師尊考評的弟子一樣。
無盡海主人的聲音稍稍柔和了一些,道:「大道浩瀚無邊,你即使修了『輪迴』,又能看得破幾層因果?縱使你甘願捨棄己身道果,洗去他因果中全部血孽,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罷了!『輪迴』雖是妖族三部聖書之一,然則哪有與大道抗衡之力?」
還未等紀若塵回味明白這幾句話,青衣已化成一縷青煙,裊裊散去,只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紅的落紅。那一抹紅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隱沒在他掌心之中。
似是知道他的驚訝,紫陽真人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要見到了不曾見過的陣圖、法寶、藥材,我們都該設法帶回山去好好參詳一番。就算參詳結果遠遠不及我宗法門,也往往能夠啟迪靈思。不管對手是真武觀這樣的大派,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山門,我宗千年來都是一視同仁的。現下戰火初熾,更不能放過這種良機。以往這些事都是宗里年長得力的弟子去辦,可是今次千里馭風,除了我們幾個老傢伙,別的人也來不了,當然要自己動手了。」
他這麼一說,二天君自然不敢認真辯駁。一也不為難他們,口風一轉,道:「想引道德宗向無盡海發難,這計策是好的,只是有些不切實際。就算是紫微真人親至無盡海,我家主人難道就肯放了小姐嗎?紫微行近飛升,我無盡海卻也不懼。所以此計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既然說差之毫厘,其實就是相差不遠了。俗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只有來人和害得小姐淪落至如此地步的元兇多少有些關係,才有可能見得到主人。當然如果是正主就更好了,我家主人,還是很通情達理的,呵呵,哈哈!」
「天心地氣,天地之事?」紀若塵皺眉苦思,他此前倒是從未想過卦象之道居然還有上中下三等之分,然而雲風如此一說,他心中已隱隱覺得這天心地氣四字中,或許別有所指。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楊玉環以長長的尾甲彈了一下玉杯,懶懶地道:「我修夜華樓又怎麼著了?」
他向紫陽真人仔細望去,心頭忽然一動,眼前如有一陣輕霧飄過,霧散后紫陽真人那隱透寶光、宛如嬰兒的面容下現出一縷灰敗之氣來。紀若塵一驚之下,神通立散,紫陽真人面容下的異色早已消失不見。紀若塵于丹鼎之道小有心得,一觀之下斷定紫陽真人多半真元損耗極巨,且多少還受了點內傷,臉色才會變得這麼灰敗。
「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願,與他人無關。若說有錯,那也只是青衣一己之錯。」青衣淡淡地道。
一時之間,雖然道德宗群道都曉得以自己現下的道行根本沒有羽化飛升的可能,那一顆心仍是怦怦地跳了起來。道一真人更是大袖顫動,身形一沉,險些自空中墜了下去。
高力士連聲稱是,趕緊歌功頌德。
平素修士起卦,卦象所示皆是模糊不清,怎樣解釋均可,是否有所領悟皆要看個人修為如何。像紀若塵所起的這一卦如此明顯,倒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他旋即想起一事,自己于卦象上修為並不如何精深,使用卦術也不出奇,那麼這豈不是說,其它宗派的修士若起卦問卜,也會得到同樣結果?
此時太上道德宮中陸陸續續有人飛升而起,看到這一幕時莫不失聲而呼。金丹出竅正是上清境修至極處的景象,自入宗那一日起,妙隱就從未修過一日功課,怎會突然有這麼高深的道行了?就是宗內道行最高的道一真人,修成金丹也不過十余年辰光,還未能修到金丹出竅的地步。
想來真武觀此次攔截中也受創不輕,是以回程一帆風順,並未受到任何阻礙。
「你還有何話可說?」無盡海主人的聲音渾厚悅耳,自天而降,剎那間洋洋洒洒地已填滿了無盡海海天之間的每一寸地方。
紀若塵有心開口詢問,不過還是忍了下來。可他的心思哪裡瞞得過紫陽真人?紫陽真人向他望了一眼,微笑道:「想不到那孫果還有些道行,居然能夠算準我們的行蹤路線。他召集了二十七名道行相若的修士,在必經之路上擺了個宿曜大陣。一番苦戰後,我等才破了此陣。為師道行遜了一些,受了些暗傷,一會還要勞其餘幾位真人送你我回山呢。」
白虎拼盡全力擠出一點笑容,道:「一大人,您不是從不踏出無盡海一步的嗎,怎麼今天興緻這麼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散心了?」
此時顧守真真人走了過來,向紫陽真人道:「我方才草草察看過這座陣法,看架構並不是一個獨立的陣法,而應是一座大法陣的一部分。依我推算,這座大陣該當有一主陣,對應天地無極;另有八玄陣,對應先天八卦,另有支陣二十八座,以應二十八宿。真武觀布下如此陣法,該已竭全觀之力,傾千年所積,圖謀非小。他們所圖為何,我此刻已大致心中有數,只是尚無十分把握。且讓我將這座陣法布設都抄錄下來,回山後細細參詳,多則一月,少則十日,我必能破得此陣!」
「這個嘛,你等一來道行不夠,連我這一關都過不了,如何闖得到主人面前?二來你們又非是能夠替小姐化解這場禍事之人,就是見了主人恐怕也沒什麼用。唉,你們這就去吧,耽誤了這許多時候,我也該回去了。」說罷,二十一轉身而去,轉眼間就消失在重重迷霧之中。
若這世上真有神仙,那據典籍所載的神通,一二仙人可未必滅得了擁有紫微的道德宗。但眼前局面,那隱於幕後的仙人未動一根手指,已令道德宗成為眾矢之的。如此局面,縱是道德宗實力再強上一倍,也註定了覆亡之局。
「這個……」高力士猶豫了一下,方道:「孫真人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道德宗群妖人眾勢大,刻下雖處下風,卻是輕忽不得。因此此刻按兵不動。」
他這麼輕描淡寫地一轉,楊玉環注意力果然轉開了一些,道:「那麼速速道來。」
紀若塵此前還從未見過諸真人如此躬親過。在道德宗時,幾位真人哪個不是前呼後擁,排場架子十足?
白虎潛心苦思,龍象則道:「嘿!此事若成,那可是天下頭等大事了。」話雖如此說,但龍象臉上並無興奮之色。他粗中有細,心知這天大的事就算成了,日後二人也必無什麼好下場。何況此事能成的概數,實在可以說是萬中無一,十有八九是二人還沒能詐動道德宗,已先被幾位真人給斬了頭顱去。
楊玉環柔聲道:「那麼孫真人準備何時剷平這些妖道?」
白虎心中雖然詫異,表面上卻裝得什麼都沒有看到。青衣此刻被訓斥肯定與紀若塵獨居南疆木樓的那晚有關,那麼二天君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守護不力的罪名,此刻只要能夠不引起無盡海主人注意就好。白虎心中明白,在這無盡海主人面前,自己休說沒有脫身之能,就是想自殺也根本辦不到。
金丹出竅的修行雖已驚世駭俗,可離羽化飛升仍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甚至可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那這夜天中的天相,莫不成是應的其他人?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之門?」紀若塵並不確定,如果真的是黃泉之門,自己一未死過,二未能具備法相「靈眼」,又如何會看到黃泉之門的?
他獃獃地看著掌上的青衣,本已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瀾。
就在龍象白虎不知所措之際,一名洪荒衛宛如幽靈般出現在二人身後,向二天君一招手,示意他們跟上,然後當先向無盡海邊緣行去。
好長的一個夢啊!
眾人行得十分迅捷,轉眼前已在島前十丈處停下。洪荒衛向孤島行了禮,就四下退去,只留下了青衣與龍象白虎二天君。
楊玉環揮了揮手,高力士何等知趣,立刻退下樓去。
紀若塵沒有料到局勢已嚴重到如此地步。他看了看滿殿同門的屍身,輕嘆一聲,道:「師兄,為何不放他們的魂魄往黃泉往生輪迴,而任他們在此殿中徘徊不去?如果輪迴往生,或許來世還能留一點宿慧呢。」
除了知道錘鑿異常堅硬外,道一真人便一無所獲。他心有不甘,心中只想著飛升之人所遺寶物必有玄妙,只是自己一時沒看出罷了,於是更下苦功。然則人力有時而窮,一無所獲之餘,道一真人修為也無寸進,最後抑鬱而終。此後道德宗歷代掌教真人均看不透錘鑿有何特異之處,兼之那一夜妙隱究竟飛升了沒有其實誰也說不清楚,久而久之,這一錘一鑿也就被群道當成了無用廢物,扔在藏寶閣的角落裡積灰。那妙隱的事迹在道典中也只是草草數筆帶過而已。
雲風點了點頭,道:「卦象預示如此清晰,乃是極為罕有之事。想來我宗十之八九觸怒了哪位仙人,引動了仙怒,才會有如此之相。唉,說起來,逆天與逆仙,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他素以心志如鋼自傲,當然不能容忍自己處於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態,於是狠狠地甩了甩頭,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夢幻現實。紀若塵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細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沒有一點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剛剛的暗香從何而來。
叮的一聲,金勺重重地擊在玉杯上,楊玉環黛眉直豎,聲音中已透著一縷寒氣,冷道:「圍都圍了,卻不敢動手?!孫果辦事如此不得力,我看不是無能,就是有二心!」
無盡海主人默然片刻,揮手間兩名洪荒衛已破浪而出,立在了青衣身後。
仰望著漫漫星河時,這個念頭仍然不時自紀若塵心底浮現,儘管他知道剛剛過去的絕不是夢,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懷疑一切的真實。
頭頂星河燦爛依舊,木樓中一塵不染,只要一閉上眼睛,青衣就似還在他身旁,默默地看著他,一如既往。
※※※
二十一嘆一口氣,伸出三根手指晃了一晃。
紫陽真人回山後立刻閉關,紀若塵於是自行回院落中修鍊,直到晚間雲風來探問他時,才問起宮內最近究竟出了什麼變故。
高力士道:「還有一事就是那個青蓮居士李太白。他被貶出京師后,老奴接連派了五六撥人去尋他晦氣,可都是有去無回。這李太白,很不容易對付。」
此時早已過子時,孫果已在靜修,明皇卻仍在憑欄望月,絲毫沒有睡意。他不睡,一眾宮女侍衛太監自然都不能睡,都在殿外候著。明皇此時希望清靜,身後只立著一個高力士。
「正是老奴。」高力士應了聲,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楊玉環身後。
「至少……」青衣的聲音漸轉低婉,然則堅定如初:「這樣我不會後悔。」
殿堂並不如何寬大,只是過於陰冷,才顯得十分深幽。殿堂盡頭擺放著一尺寬窄的香案,燃著一對慘白色巨燭。燭火熊熊,光芒卻十分微弱,不過照亮了周圍三尺見方的地方。
長笑聲中,一飄然而去,只留下二天君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真武觀主殿剛剛翻修一新,四個檐角上青銅盤龍口中不住吐著雲霧,令整個真武觀煙靄氤氤,仙意融融。
守真真人說得輕鬆,但此陣乃是真武觀鎮觀之陣,奧妙無窮。他敢說在一月之內破解此陣,于陣法卦圖上的造詣,實已較當年創下此陣的真武觀先人不遑多讓。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細細回想,似乎在一同相處的時光,青衣無時無刻不在默默地望著他。她就如時時縈繞在身邊的一縷風,令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溫婉女子的存在。只有當風停了時,他才會覺得若有所失。
紀若塵輕撫著面前的定海神針鐵,一時再也收不回思緒。且不論這仙怒,縱是當日的紫雷天火滔滔而下,煌煌若大河倒懸,這等奪天地造化之威,又豈是他能夠當得一分一毫?即便不看吟風的仙風道骨,也還有百世千載緣在,他又如何插得進去?
過了良久,明皇忽然嘆了一口氣。高力士藉機上前,道:「這風高物涼,您得為江山百姓著想,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楊妃已經候了多時了。她說三天沒見到聖上了,心裡頭空蕩蕩的。」
叮叮噹噹,單調的擊鐵聲回蕩著,似是永無休止。
無獨有偶,叮噹,叮噹,清脆的金玉相擊也蕩漾在大唐宮夜華樓的上空。夜華樓拔地十丈,金瓦碧檐,輝麗無雙。
她握緊了拳,似不知掌心中全是碎瓷,任滾燙的血汩汩而下。
紫陽真人望著水泡中的怪物,撫須道:「算起來這已是第三個靈力之源了,若塵你做得很好!待為師清理好了這個村寨,咱們即可回山了。」
正恍惚著,紀若塵腳下突然一陣地動山搖,側方一道火柱升騰而起。頭頂的星空一陣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陽光自窗戶透射進來,看來已經快到正午了。木樓內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實都是玄壇法陣生成的。
他的心神就這樣在真實與虛幻之間不停地變換著,掙扎著,有好幾次成功地從夢中醒來,又心甘情願地沉浸在了夢裡。
那弟子忙應了,退出殿去,輕手輕腳地掩好了門。他望了望殿外侍立著等候差喚的四名道童,暗忖這排場也堪堪與宮中相比了,於是又向殿門望了一眼,眼中微露不以為然之色,匆匆去了。
紫陽真人微笑道:「如此甚好!就讓太微真人與紫雲真人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吱呀一聲,雲風推開了殿門,一縷帶著透骨冰寒陰風立刻撲面而來,幾乎令得紀若塵無法呼吸。
孫果細眼中光芒微微一閃,哼了一聲,緩緩地道:「他的皇位,也未見得怎麼穩了。」
二十一「嘿」的一聲,沉聲道:「幽冥水牢藏於無盡海底,用來收押那些膽敢私闖無盡海的膽大妄為之徒。牢中之水乃天下至寒至柔之物,任你道行通天,押入水牢后也會被冥水蝕肌銷骨,化為烏有。若是這樣也就罷了,水牢最下層的深幽池另有一等玄妙處,剎那間可令白骨復甦,斷肢重續。是以浸入深幽池后,時時刻刻都要忍受銷肌化骨之苦,卻又不能死去,可謂永世不得解脫。」
或許該如先賢大哲,當斷則斷,收於該收之時。
青衣已經走了。
無盡海的天,無日,無星,無月,一束天光揮灑而下,罩住了茫茫海面上那座孤島。這束天光其實十分慘淡,但在無盡海極是顯眼,遙遙望去,就似莽莽洪荒中千萬年來只有這座孤島、只有島上巋然不動的那個身影一般。
孫果雙眼低垂,長眉的尾梢卻跳了一跳。
雲風頷首道:「若塵,你能有如此一問,已知天資敏銳。其實我輩辛苦求道,為的不外是羽化飛升,肉身成仙。那飛升后總該有個去處吧?蓮華也好,妙境也罷,不管道典中怎麼稱呼,那即是飛升的去處,群仙的居所。」
高力士立刻附和道:「老奴也是如此認為。不過,還有一件事老奴覺得也不能輕忽了,是以才深更半夜的來稟告娘娘。」
恰如流水,過不留痕。
已是夜深時分,長安城萬籟俱寂,唯有少數幾處所在還閃耀著燈火。
這老道正是本朝護國真人孫果,他雙眼似睜似合,將手中白玉如意放在一名道童捧著的玉盤上,進院入殿,在居中的千年寒木榻上坐定。一名孫果素來喜愛的弟子焚好檀香后,見殿中無人,立刻換上一副憤憤之色,低聲道:「師尊,明皇那老兒懂得什麼,每日里就只知道催著我們進攻西玄山,說什麼宜賈餘勇追窮寇。西玄山可是虎狼之穴,道德宗那些老兒經營此山三千年,不知布下了多少厲害陣法機關,哪是隨便攻得的?只可惜師尊您一番持重之心,完完全全成了明珠暗投啊!」
「三百年。」
※※※
他左右張望,一顆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幾乎停止了跳動。
樓梯上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將沉思中的楊玉環驚醒。她慵慵懶懶地問了聲:「高公公?」
紀若塵環顧四周,估計法陣還能支撐上片刻,再聽陣外呼喊殺聲,皆是集中在陣門那邊。他略一思忖,就決定直接自木樓後面破陣而出,好殺土人們一個措手不及。
楊玉環淡淡地道:「李亨猜疑多變,偏信專聽,又能成什麼氣候了。還有事嗎?」
聽得幽冥水牢四字,青衣的面色剎那間白了三分。但她一言不發,隨著兩名洪荒衛向無盡海深處行去。行出百丈之後,海面上忽起一道巨浪,將三人罩在當中。浪頭過去后,無盡海海面波平如鏡,再也不見三人身影。
紀若塵披衣起身,隨著雲風穿房過巷,片刻後來到了太上道德宮一角。這裏青瓦灰牆,黑石鋪地,一片陰森肅殺,與宮內其它所在迥然有異。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裡,只有一座黑木蓋成的偏殿,有門無窗,再無其它附屬建築雕飾,紀若塵甚至能夠感覺到縷縷陰氣正不斷從門縫中彌散出來。這座偏殿本是用來供在莫干峰上橫死的孤魂野鬼轉世前暫且棲身之用,不過無論是人是獸,莫干峰上經年也難得遇見一個橫死之魂,就是有也多是不小心失足摔死的異獸之類,所以平日這座偏殿看起來與宮中其它地方也沒什麼不同。可現下殿中陰風如此濃重,還不知殿內藏著多少陰魂!
明皇一擺手,高力士立刻應聲而停。觀月樓上靜默片刻,忽然啪的一聲,明皇重手拍在白玉欄杆上,喝道:
「怎樣?」二天君一齊問。
看著這屍骸遍地的村寨,紀若塵只覺剛剛一步之間就已跨越了兩個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紀若塵心中暗嘆。道德宗幾百年來領袖群倫,行事曆來有些霸道,別說尋常門派萬不能有所得罪,就是青墟宮這類的大門派也不肯輕易招惹道德宗。但既然卦象預示如此清晰,那麼過往百年間積累的恩怨都會如積抑已久的地火,尋得一個出口,就會洶湧噴薄。道德宗手段已不可謂不凌厲,時至今日,小門派已經滅了三個。平日這足以震懾群小,然而今時今日,似是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殺戮而已。
這一閉關就是三十年。
二天君唯唯諾諾地應了,此次沒有送了性命,他們心底已是千百遍地感激先祖。就是借他們十個膽子,又哪敢再私闖無盡海?哪怕他們真有這個膽子,眼前這位名為二十一的洪荒衛一人收拾他們就綽綽有餘了。
「真是胡鬧!」無盡海主人的聲音中略有怒意。他話音未落,空中已是陰雲密集,隨後喀啦啦數聲巨響,幾道閃電自天而降,直劈海面,長達千丈!
就在此時,二人身後有人忽然輕輕一笑,道了聲:「此計甚好,二位果然謀得天大的事!」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玉杯粉碎,淡色的酒漿四溢而出,轉眼間就多了几絲鮮血。
他站了起來,仰望著浩渺無垠的星空。身上仍隱隱傳來酸痛,提醒著他昨夜的狂亂。同時在內心深處,有一種奇異的空乏,如同什麼東西被從身體里抽走了一般。
此殿功能隔絕陰陽,紀若塵是知道的。但他一不明白何以半月時光道德宗竟會折損三十門人,二來這些屍身擺放此殿,就形同於被囚禁起來,魂魄也不得往黃泉輪迴。道德宗建此殿的初衷是秉著一片善心,在那些橫死冤魂淪入黃泉前洗去血孽,以免死後受苦。可是眼下以此殿存放門人屍身半月,實際上形同於將門人的魂魄拘禁了起來,這又是為何?
白虎龍象呆立片刻,也只得離去。兩人一路商議,均覺得二十一話中似有深意。龍象性子急些,言道你我二兄弟受了小姐不少恩惠,士為知己者死,此刻怎能如此見死不救?不如殺回無盡海去,哪怕也給扔入幽冥水牢,也算是轟轟烈烈一場。
雲風沉吟片刻,緩道:「問卦占卜看似旁門小道,其實不然。卦象之道,有上下高低之分。下者探究一時一地之吉凶,放眼三五日,方圓百十丈;中者上秉天心,下承地氣,問數十載氣運,觀幾千里風雲;而上者視千載輪迴,萬里天地如無物,直指大道本原,至於能卜出何等天機,非是史書典籍所能載。你這一卦,雖然火候尚淺,但用的也是中者之道,問的乃是天地之事。」
微風迎面拂來,他忽然在風中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惡臭。臭氣聞起來十分詭異,似乎並非屬於這個世間之物,倒與黃泉之氣有些類似。紀若塵立時向臭氣來處望去,但見空中隱約出現了一道丈許高的深黑大門。大門洞開,內中只能望見一片茫茫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