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第二卷 餘暉

第四十五章 拔劍(六 下)

第二卷 餘暉

第四十五章 拔劍(六 下)

「什麼?」王積翁大聲抗辯,剛要申訴自己並非消極避戰,猛然聽到後邊的景炎年號,跳起來,轉身就向士兵身後跑。
掃了一眼猴子鎧,王積翁忐忑的心又落回肚子。猴子鎧是天下名甲,只有世代相傳的西夏將領手中才有,其他地方的將軍,想買都很難買到。
一幹將佐幕僚紛紛站起,跟在王積翁身後出了府衙。迤邐來到南門口,守城的軍士已經奉了王積翁命令,安排快船過江接人。一會功夫,沙灘邊人喊馬嘶,百余探馬赤軍連人帶馬率先到了岸。帶隊的百夫長一聲令下,人馬迅速集結成隊。
從語音上,他能聽出來對方不太會講大宋官話,所以陳述也盡量清楚易懂:「城裡準備了兵營,館驛,還特意給將軍騰出了一個官邸,保證大夥吃好,住好!」
遠洋商人們的庭院,沿著主街,整齊地排著。濃濃的綠意在庭院中透出來,映得街道一片清涼。
跪在地上的百姓聽見了,不明所以。顫抖著,匍匐著,口中念著各路神仙的祈禱,「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
張唐興奮地安排,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他太高興了,自舍家從軍以來,從沒有一仗,贏得如此輕鬆過。
「多謝了,宣慰使大人,多謝諸位大人」完顏靖遠在馬背上拱手,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向所有福州地方官員表示謝意。
「完顏大人,請「王積翁跳下馬,做了個恭迎的手勢。士兵們自有專人安排,他今天要盡地主之宜,在延和殿中款待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高級將領。
「不急,我臨來時,丞相還有一道手諭,讓我當眾宣讀」。完顏靖遠帶了帶馬頭,與王積翁拉開幾步距離,似笑非笑地說道。
福州名流楊慰士狐疑地從地上抬起頭,剛好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丞相有令,福州王積翁、王世強、李雄、楊慰士等,守土不利,喪城失地。又勾結外敵,消極避戰。著令奪去官職,押入牢中候審。若有抗拒,立斬不赦,不得有誤。景炎三年四月……」
德行!還不是群未經教化的野人?」王積翁麾下有幕僚不屑地罵,卻又不敢大聲。對方的自從上了岸,手就一直虛搭在刀柄上。一旦能聽得懂這大宋官話,發起彪來。宣慰使大人也未必救得了大家。
「如此,有勞宣慰使大人」完顏靖遠跳上戰馬,客氣地說道。
還是老老實實候著吧,誰讓咱們是宋人,投降得晚呢。有人不甘心地安慰著自己。正午的陽光從無所遮擋的江面上直射過來,曬得人虛虛的,眼前的景物也慢慢變得模糊。
「看來王大人很會治理百姓啊。」探馬赤軍中,一些將領笑著點頭。自從主帥下船,他們就收起了冷麵孔,漸漸與前來迎接的本地軍官彼此間聊著天南地北的奇聞,氣氛漸漸融洽。
「王大人,不必客氣,您乃宣慰使,應該是我給您見禮才對」完顏靖遠笑著跳下甲板,攙扶住王積翁的雙腕。半熟不熟的大宋官話雖然聽起來略有些生硬,卻透這幾分官場上打過滾的精明與練達。
「完顏將軍原來是客,先請」王積翁打心底喜歡自己的這位新搭檔,人長得高大英武,麾下士兵號令嚴明,並且沒有一絲探馬赤軍的架子。
「想不到吧,老夫會也會撒謊騙人」陳龍復得意地從頭上揪下皮盔,露出光禿禿的腦袋。
失去了首領的新附軍慌亂地跑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有人跳進了附近民居,試圖依靠院牆組織抵抗。更多的人跪倒在地上,把兵器舉過了頭頂。
「嗯」完顏靖遠遠高興地點頭,馬鞭衝著人群指指點點。剛才他從官街上走過,路兩邊也是這個景象。只要有店鋪,大門肯定是敞開著,店鋪的主人和夥計跪在路邊,擺著香案,繚繞著已經熏黑了的順民證明。
「大帥千歲,千歲,千千歲」王積翁躬身施禮,對著完顏靖遠手中的羊皮。
跨下的戰馬是西北地區的高頭大馬,馬上的人是百里挑一的威武漢子。士兵擎刀于臂,刀尖向上,在斜陽中閃出凜凜陰寒。旗定,角止,士兵與戰馬肅立不動,剎那間如雕塑一般,彷彿連呼吸也已經終止。
「不如,末將與大人同請」完顏康笑著答了一句,給牽馬的小卒使了個眼色。善於察言觀色的親兵立刻跑上前,輕輕挽起了王積翁坐騎的絡頭。
「精銳!」王世強暗自贊了一聲。畢竟帶過幾年兵,不比王積翁麾下那些紙上談兵的幕僚,他見得世面多,憑風貌就能分出隊伍好壞。探馬赤軍百夫長桀驁地望向前來迎接的人群,冷森森的目光剛好與王世強的目光相對。
就在眾人等得幾乎睡著的時候,王積翁特意安排的官船終於泊到了岸邊。踏板搭好,在兩排侍衛的保護下,一個高大的漢子緩緩走了下來。
福州城已經三百余年沒經歷過戰火。景炎元年十一月,蒙古人大舉南下。宋福建招捕使王積翁棄南劍,走福安,遣人納款。等蒙古軍到了城下,王積翁為內應,與知府王剛中同時投降。將這所大城作為了晉身的資本。
「是給下官的么,如此,下官接令」王積翁愣了一下,整頓官衣,正色答道。心裏猛然間有些忐忑,不知江西省右丞達春,葫蘆里賣得什麼花樣。
「帶著你的族人和第一營,去攻打鼓山,還有延祥寨,告訴他們王積翁已經死了,福州已經是大宋的天下」。
「陳龍復?」
這是黎民對保護他們安寧者的最高禮。王積翁在幾天前就給城中士紳下了令,讓他們每家必須出人來換迎。否則,以通敵罪論處。
「千歲,千歲,千千歲」福州城官員們在王積翁身後排好,一起躬身。
未經歷過大規模劫掠,加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使這福州比起其他大宋城市來,顯得繁華了許多。
王積翁興高采烈地從人群前走過,邊走,邊高興地向身邊的完顏靖遠介紹,「完顏將軍請看,闔城百姓聽說您前來幫助他們抵禦文瘋子,都趕來迎接您了,下官勸都勸不回去!」
「不服從者,殺」張唐在隊伍中喊道。扮做探馬赤軍,裝了一天党項人、契丹人的破虜軍士兵們抽出馬刀,毫不客氣地衝進福州官員的隊伍。校場上,立刻響起一片絕望的哭喊。剛剛要逃走的官員們被戰馬追上,或被砍翻,或被踏倒。
嘈雜的喊殺聲從城中響起,進城的步兵與城中新附軍交上了手。幾道黑煙在城中冒出,爆炸聲夾雜著傷者的慘呼,傳遍城內大街小巷。
「嗨」一個環眼漢子嘆息著,不住搖頭。整張隱藏在盔沿下,看不出他的表情。
「呃!」王世強後退幾步,心頭無端升起一片涼意。對手目光居然刀一樣,直刺入他的強心裏。
「大夥在原地別動,我們是破虜軍,奉文丞相將令攻打福州,光復大宋山河」張唐大喊道,指揮騎兵們沿著街道迅速展開,控制住各個城門。
說話間,將領們已經到了延和殿前。飯菜的香味從殿中飄出來,伴者風鑽進人的鼻孔。
「完顏將軍客氣了」王積翁豪爽的笑著,心裏說不出的舒坦。兩個將領互相套著近乎,在親兵的簌擁下走向福州城。一千探馬赤軍,三千新附軍,在官員們身後不急不徐地跟著。人馬踏起的煙塵,漸漸遮住了遠方的官道。
幾個機靈者見事態不妙,高舉著雙手,跪在了地上。
「那是,咱王大人畢竟治理此地多年,對此地風土,人情,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王積翁帳下的幕僚答道。出城之前,宣慰使大人曾經囑咐過大夥,一定將探馬赤軍的大爺們招呼好。作為同氣連枝的部屬,他們怎敢不儘力。雖然這些分不清民族的探馬赤軍官話說得生硬些,人也看著兇巴巴的,但是看上去很講理,不像傳說中那樣蠻惡。
縱橫天下的精銳,自然有縱橫天下的傲慢。主將沒露面之前,見到任何人,都不需要施禮。這是成吉思汗時,給大夥定下的規矩。騎兵在馬上的時候,即使見了大汗,也不必下馬。
「下官王積翁,率福州父老,恭迎完顏大人」王積翁趕緊上前見禮,雙手抱拳,率先把腰彎了下去。
粉飾出來的太平,讓街道上行進的士卒,眼中充滿迷惑。
「張將軍,我呢」完顏靖遠一手提著王積翁的人頭,大聲嚷嚷道。
「諸位,今天我等就辛苦一下,去南門外迎一迎完顏將軍!」王積翁從座位上站起來,喜滋滋地說道。南宋投降的官員在北元地位低,很少有人麾下能指揮得了漢軍和探馬赤軍。達春把一隊探馬赤軍調到福州,又沒說明誰指揮誰。按官職,必然是王積翁指揮探馬赤軍無疑。這不但體現了達春對福州的重視,而且代表了王積翁在達春心目中的地位。
探馬赤軍、戰馬、新附軍。走馬燈一般,一哨哨將士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上了岸的,快速在江邊列隊。主帥沒來,居然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跟福州的官員打招呼。
泊岸,下船,整隊。
「呸」街道邊的百姓,偷偷地吐了一口。他們早看明白了,所謂探馬赤軍,除了幾個軍官,大部分人都是漢家血統。當了人家的奴才,卻在自己父老面前擺威風,算什麼本事。
「降者不殺,留著文大人親自審他們」假扮的新附軍將領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及時地制止了殺戮。
宋兵馬大都督張世傑圖謀光復,與巨盜陳吊眼、興宋軍統領許夫人同攻閩北,元福建宣慰使王積翁派人給張世傑送糧送款,並派人以重金賄賂陳吊眼麾下的寨主,讓他們不要儘力攻城。再次保持著這所城市和他本人的平安。
這分溫情,絕對不是掠奪者能帶有的,而是主人看自家財富時的神態。
「是,大人英明」。王世強行了個禮,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有些話他知道自說了,眾人也不會聽。那還是不說為妙,免得惹大家不快。
「哼!」探馬赤軍百夫長冷哼了一聲,不再看眾人,鼻子高高地翹到天上。百余士卒跨坐馬背,手按刀柄,目不斜視。沙灘之上,瞬間安靜,除了大旗在風中鼓盪,居然再無半點雜聲。
「跪下,跪下,點香,點香」有新附軍在人群中喊道。人們被推搡著,無奈地跪到地上,將點燃的香火舉過頭頂,伏俯不動。
「簫將軍,去城外控制水軍的戰船,有多少,就給堵在港里多少,別讓他們跑了。」張唐接著傳令,安排人手去接管福州的水上力量。福州城沒有成建制的水師,但是維修和正在建造的戰船卻有一些,臨來之前,文天祥特意囑咐過,無論如何,要保護好船塢,為將來籌建水師積蓄力量。
說曹操,曹操馬上就到。才提完讓探馬赤軍殺文天祥銳氣的事,守門的百夫長匆匆來報,說閩江對岸又一哨人馬到了,看旗號是探馬赤軍。前方帶路的正是上次來送信的那個党項人白旭,如何安排,請王積翁定奪。
「如此,請福州城大小官員接丞相手諭」完顏靖遠笑了笑,從猴子鎧的護心鏡下,取出一塊羊皮。
沿街兩側,密密麻麻站滿了本城的新附軍。在他們身後,各家各戶擺起了香案,有人代表家主跪在香案后,將點燃的檀香高高舉過頭頂。
「你我同為朝廷效力,共守這福州城,還說什麼有勞,請」王積翁叫人牽過自己的坐騎,與完顏靖遠並絡而行。
「看,來了!來了!」有人小聲說道。細細密密的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街角處,閃幾匹健馬,大元的旗號刺痛大夥的眼睛。
「押上這些貪生怕死的狗官,讓他們去勸城裡的新附軍投降」張唐大聲命令。幾個士兵衝過去,從地上將嚇攤了的福州地方將領揪起來,向各處喊殺的源頭走去。
完顏靖遠雙腿一磕馬肚子,戰馬前沖幾步,從福州官員們的頭頂上颼地一下躍過。三步之間,已殺到王積翁背後。左手擎令,右手掄刀,在風中一拖。
到底是得到了皇上親賜衣甲的,就是和底下的小兵不一樣。王積翁心裏贊了一聲,積壓了一上午的火氣一掃而光。「哪裡,完顏將軍乃一代名將,官職都是真刀真槍拼出來的。不像下官,完全靠的是聖上恩典。弟兄們鞍馬勞頓,江邊風大,不是犒軍之處,咱們城中說話」。
「噗」血一下子從王積翁的脖子間竄將起來,無頭的屍體繼續跑出數步,才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有人狐疑地四下張望,看著那列隊前行的士卒,悄悄地收起了身邊的檀香。陣勢有些不對,這支人馬的殺氣雖然與蒙古人不相上下,但看向街道兩邊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溫情。
在城正中心,是福州大都督府。當年宋主在這裏即位,改大都督府為垂拱殿,便廳為延和殿。宋主入海后,王積翁的宣慰使府就佔據了這裏。殿前寬闊的青磚廣場周圍,擠滿了圍觀的百姓。有的是沒見過傳說中的探馬赤軍什麼樣,特地來看熱鬧。更多的卻是王積翁命令屬下強行驅趕來向完顏靖遠表示歡迎,宣示福州對元庭忠心的。
「宣慰使大人請」完顏靖遠笑著回頭,二人像多年未見面的好兄弟般,並絡走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諸……」王積翁事先準備好的歡迎詞全部憋在了肚子中。他的官職遠遠高於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但對方硬是不上前見禮,他作為一方大員,自然不能在一百夫長面前低頭。只好尷尬地憋著,不多時,臉上已經憋出了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