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分(四 上)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分(四 上)

「哼哼!」楊大胆本來膽子就大,發現馮孝慈有點兒外強中乾,更是肆無忌憚。先冷冷地笑了幾聲,把眾人的目光全吸引過來,然後才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家將軍昨夜派人打掃戰場,從屍體堆中找出了三百多名還活著的府兵兄弟。其中至少有二十余位,官職都比我這個小伙長大。我家九寨主保證過,如果我和前來下書的弟兄死一個,他便砍十個府兵殉葬。如果我們這十來號人全被老將軍砍了,那對不住,是老將軍害死了自家弟兄。九當家本想將那些弟兄招待幾天就放回來的,根本沒打算殺俘泄憤!」
他如此鎮定,倒勾起了馮孝慈的幾分興趣。有心探探賊軍下一步到底想幹什麼,老將軍擺擺手,吩咐左右暫且先留楊大眼等人一條小命。然後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問道,「你這粗痞,難道真的活膩味了么?還是張賊許給了你什麼好處?」
而現在,他們只能以刀為鋤,從對方的脖頸上割取收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楊大胆昨天剛剛追隨程名振打了一場大勝仗,眼下心氣正高。被馮孝慈的親兵擰住了胳膊上綁,也不求饒,只是學著道聽途說來的英雄模樣冷笑連聲,彷彿鯤鵬看到了護食的夜貓子般驕傲。
「異想天開!」馮孝慈氣得連拍帥案,因吐血而變憔悴的臉上湧起異樣的黑色。「把他給我推出去,斬首示眾!」指著替程名振下書之人,老將軍大聲怒吼。「推出去,連同陪他來的那幾個小蟊賊,全給我砍了!」
「那是,那是!」小嘍啰們齊聲附和,都為巨鹿澤中有這麼一位「英明神武」的九當家而感到自豪。雖然這位九當家用兵狠了些,昨天一戰幹掉了三千多敵軍,自己卻搭上了八千多弟兄。
「我們本來就無冤無仇,何必不給彼此一條活路?」第二天一大早,馮孝慈就接到了程名振替張金稱捉刀的交涉信。信中再度強調了朝廷搜刮無度,官吏貪贓枉法的罪狀,藉此證明流寇造反有足夠的理由。並且要求馮孝慈代為上書給朝廷,准許巨鹿澤群寇接受招安。以襄郡王之爵封賞張金稱,割龍岡、南和、內丘、柏仁、沙河巨鹿五縣為張金稱的領地,子孫罔替,永不收回。
潔白的雪花慢慢將地面上的人血凝結,慢慢遮蓋,慢慢抹成清一色的純白。北國的冬天來的急,風雪中,覓食的野狗和寒鴉都銷聲匿跡。蒼茫大地上,橫七豎八的躺著右武侯和流寇的屍體,生前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死後卻緊緊相擁,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看到馮孝慈腦門上都開始冒黑煙了,楊大胆更是有恃無恐,「我家九寨主還說。」他環顧四周,怡然自得,「他已經派人開始收斂戰場上的屍體。凡是府兵弟兄的遺體,將一概以葦席包裹了,趕在今天入夜之前用小車給您送到營門口。那葦席可是咱們巨鹿澤的特產,放眼整個河北也是頭一號的精細!要是太平年間,一車席子送到市面上,用不了兩個時辰,就會……」
即便戰敗,右武侯還是右武侯。聽到馮孝慈含恨發出的命令,眾將士們迅速變陣,朴刀手在前、輕傷號居中、弓箭手和持長兵器者斷後,以倒三角陣型緩緩向來路退去。驅重兵趕至的張金稱尾隨追殺,前後沖了四次都沒能讓右武侯的陣型發生任何改變。到最後發現自己一方傷亡實在過於駭人,只好放棄了全殲這支隋軍的打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退回大營中去了。
「大帥!」看到老將軍第二次吐血,右武侯將士們再顧不上對付楊大眼,蜂擁上前圍攏住帥案。趁著這個機會,鷹揚郎將趙亦達揮手叫來幾名親衛,命令他們將信使好好送出營地去。並且陪著笑臉請楊大眼向張金稱美言幾句,請他們好生照顧被俘的弟兄。在機會合適時,右武侯願意以合理的價格將弟兄們贖回。
彷彿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楊大眼聳聳肩膀,一言不回。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推搡他,他就毫不抵抗地跟著對方走。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讓試圖立威者很快就覺得索然無味,馮孝慈強壓心頭怒火,命人將其推回來,繼續問道,「你們九當家手裡到底有老夫什麼把柄,居然讓你如此信任他?說出來,老夫可以考慮饒你一人不死!」
「你們都是跟了趙將軍多年的老兄弟了,本帥也不瞞你們。咱們剛剛輸了一陣,士氣有點低。所以得想法給讓土匪上一當。那姓程的蟊賊奸詐異常,如果繼續跟他列陣而戰,咱們人數上實在吃虧……」
「好嘞!不就一頓飯么?咱們回去跟九當家說把馮老賊氣吐了血,幾頓飯沒有?」楊大眼咧咧嘴,重新戴好冒著白煙的皮盔,「老賊遇到咱們九當家,是倒了血霉了。打打不過,說,說不過。純粹一個挨欺負的腦袋!」
萬余府兵精銳,初戰折損便超過了四成,士氣登時一落千丈。好在日落後雪勢突然變大,程賊名振與張賊金稱雖然佔了個大便宜,氣勢如虹。卻無法跟老天爺作對,只得草草收了兵,在距離官軍大營五裡外的半山坡上紮營安歇,擺出一幅隨時可以發起進攻的姿態。
目送著楊大胆等人去遠,趙亦達的親兵也匆匆回中軍交令。才靠近軍帳門口,卻看見老將軍馮孝慈笑呵呵地走了出來。先是叫住大夥問了問幾名土匪的去向,然後點點頭,很體貼地吩咐,「大冷天的,你們幾個辛苦了。每人領一份酒肉回去睡覺,晚上再過來應卯!」
「我等願為大帥赴湯蹈火!」眾弟兄聞言,再度抱拳肅立。今日幾個蟊賊身上那股得意勁兒,隔著二百步都能看得見。讓他們得意,讓他們得意,今晚,便是官軍一雪前恥的時候!
「你,你這狗賊!」馮孝慈氣得直哆嗦。他先前只想到了斬使立威,卻萬萬沒想到,論起不講道理來,流寇們更是輕車熟路。三百多名弟兄,無論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只要被麾下的袍澤們聽見了,他這個將軍就沒有把弟兄們置於死地的道理。更何況昨天右武侯戰敗時根本沒辦法打掃戰場。而近四千弟兄倒于陣前,其中肯定有還活著的。
他們的確是兄弟。脫去身上的號鎧之後,你甚至無法分辨出哪個屬於官軍,哪個屬於流寇。家中的妻兒老小都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都為換取一家人活命的口糧,不得不提起了刀。同樣的膚色,同樣的眉眼,甚至連手上的老繭都長在同樣的位置。如果換在太平年代,他們也許還能放下鋤頭后,拎著一壺濁酒彼此來往。在醉醺醺間,為家中兒女訂下親事。
「謝大帥!」親兵們躬身施禮。目光卻忍不住老是向馮孝慈身上瞄。他們記得自己出營之前,老將軍剛剛吐過血。怎麼才片刻功夫倒又精神矍鑠了起來?
「滾!立刻給我滾。左右,拿大棍把他給我打出去!」馮孝慈再也聽不下去了,騰地一下站起來,扶案怒吼。緊接著,他的身體晃了晃,「哇」地一聲,鮮血吐了滿地。
「您好歹能弄身魚鱗甲穿呢!」護送他的幾個嘍啰一齊撇嘴,「我們哥幾個差點把命搭上,就落五百個白錢。不行,不行,回營去,你得好好請我們哥幾個吃一頓!」
「在下不懂老將軍說什麼?」楊大胆聳了聳肩膀,很是不屑。「但在臨來之前,我家九寨主說過,老將軍有把柄握在他手裡,所以老將軍肯定捨不得殺我!」
「那我可就走了啊?!」楊大眼得了便宜賣乖,仰首挺胸,在趙亦達的親兵護送下,施施然出門。堪堪走出了敵軍的視線,腿腳晃了晃,一屁股坐進了雪地里。
傍晚時分,追殺程名振的那部分官軍也陸續返回了營地。他們在途中遇到埋伏,逃走的賊軍趁機轉頭廝殺。右武侯弟兄們以一敵十,眾寡懸殊。全憑著以往訓練出來的一身過硬本事,才于輔國將軍吳文忠的帶領下從數不清的賊兵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但右武侯和流寇不屬於兩國,所以使者不在規矩保護範圍之內。聽到馮孝慈的咆哮,幾十名親兵立刻湧上,擰住楊大胆的胳膊便向帳外推。
初雪下了整整一夜。
「哎吆我的娘咧,嚇死老子了。要不是看在一身魚鱗甲的面子上,老子才不逞這個能!」一邊擦著額頭上才冒出來的冷汗,他一邊嚷嚷。「下次,誰愛來誰來,老子可不揀這個便宜了!」
「那我就讓你家九寨主算錯一次!」馮孝慈肚子內登時又冒起了一股火氣,惡狠狠地威脅。昨天戰場上輸得實在有點冤,今天若是在口舌上再吃了虧,自己這半生英明可就要付之東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