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功賊》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一十四章 採薇(二 下)

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百一十四章 採薇(二 下)

「你放心吧,兄弟。包在俺老熊身上!」穿了一身皮甲的雄闊海小聲回應。邁開大步,跳上木筏,踩得整個木筏跟著晃了晃,然後將手中長棍一撐,迅速駛離了岸邊。
「兄弟!」雄闊海就像自己的心臟被刺透了般,痛吼連聲。他根本不配當人家的校尉,除了讓屬下送死之外,別無所長。手中大棍帶著懊悔和仇恨,風一般掄起來,掃飛距離自己最近的持刀隋兵。緊跟著,他手起棍落,砸向正在自己袍澤身上向外拔長矛的隋軍小卒,將對方的頭盔和腦袋同時拍進了腔子里。
主攻方向兩側的敵軍受到的壓力較小,還沒有完全陷入混亂。在個別經驗豐富的低級軍官和老兵的招呼下,他們慢慢彙集成團,等待命令發起反擊。雄闊海衝出了六十餘步后,便遇到了第一波集結起來的敵軍。雙方立刻都變得兩眼血紅,毫不猶豫地撞在了一處。擋住雄闊海等人,洺州軍顧及不到的側面便會有更多的官兵集結。一旦被雄闊海將阻攔衝破,即便中軍及時傳來將令,官兵們也沒有能力去執行。
就在此時,他的親兵放棄對手,用盾牌擋住了敵人的橫刀。旋即,親兵悶哼一聲,被斜刺里伸過來的長矛捅了個對穿。血忽地一下噴了雄闊海滿臉,一片刺眼的殷紅中,他看到自己連名字都沒記住的親兵倒了下去,雙目中充滿的不甘。
強渡在四天後的一個夜裡開始。
「王……」雄闊海非常樂於接受這個安排。但又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承諾,戀戀不捨地支吾。
距離戰陣最近的隋軍士卒以生命捍衛了左武侯的榮譽。他們身後的左武侯精銳看著自家袍澤在眼前倒下,怒火萬丈,死戰不退。當這一層隋軍士卒也如樺樹皮般被從人群外圍剝落後,其他大隋士卒傻了眼。恐懼瞬間從心底湧起,壓住了榮譽感。有人丟下兵器,哭喊著逃向遠方。戰團立即如同積雪遇到了熱湯,接二連三地崩潰出許多大洞。更多的人開始哭喊著逃命,左武侯底層軍官們倉促集結起來的這一支陣列土崩瓦解。
「諾!」雄闊海和眾親衛一道答應,然後帶領本部袍澤轉身衝出了指揮核心。離開主將,他立刻如魚得水。所有歸他掌管的部屬跟在其身後形成一條拖拖拉拉的長隊,從主力中分出來,橫著攪進了左武侯大營。
在他的協助下,這夥人走得遠比其餘同伴快,轉眼之間已經追著第一波渡河者的腳步登岸。雄闊海在岸邊來回走動,摸著黑將自己的部屬集結成隊。這對初為軍官的他而言是個困難的事情,遠遠難於跟人拚命。等他所有屬下都找齊了,其餘將領和大部分弟兄也都登了岸。眾人學著寒鴉的鳴叫互相聯絡,越聚越多,越聚越有信心,漸漸地凝聚成一個楔形戰陣,緩緩向不遠處的敵軍大營靠去。
天空中的月亮還只是一個細芽,寒冷暗淡的星光下,人只能看清自己周圍五尺左右的距離。在如此黑暗的夜幕中渡河,對岸的敵軍確實很難察覺。但萬一渡河者不慎落水,袍澤們也根本沒有可能施以援手。
「轉身,轉身,向西北方殺!」雄闊海抹了把臉上的血和眼淚,大笑著命令。歷時數月,他終於讓自己溶入了洺州軍中。剎那之間,心中的痛快無以名狀。
「知道,你放心,耽誤不了!」謝映登不習慣被瓦崗寨之外的人指使,有些不快地回應。
能見度太低,沒法確定落水者的位置。此外,剛剛融化的河水比冰還冷,半柱香的時間內,足以將一頭牛凍死。落水者十有八九沒等淹死,已經被凍僵了。即便他能僥倖自己掙扎著游到岸邊,也避免不了成為一具殭屍的命運。小刀子一樣的夜風會毫不客氣地刺透他身上已經被潤濕的布甲,野狗和惡狼也會循著僅有的熱氣找過來。吃慣了屍體的它們,絕不會放過即將到嘴的美味。它們將用幽藍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衝上前大快耳頤。
他的膂力遠遠大過常人,又沒正經學過武,所以從軍后一直沒能找到趁手的兵器。橫刀、朴刀拿在手裡輕飄飄的使不上力氣,長槊大戟又使不熟練。最後乾脆尋了根在財主家抄出來的黃梨木門閂,兩頭找鐵匠各套了只三尺長的八楞套筒,算作賴以吃飯的傢伙。
左武侯的兵馬沒想到漳水河在這個季節已經可以擺渡而過,更沒想到洺州軍膽敢主動渡河向他們發起進攻,所以營地幾乎沒有設防。只是延續正規官軍的傳統,在營牆附近派了幾小隊人定期巡邏,一個個被凍得蔫頭耷拉腦袋,鼻涕在燈光下溜了老長。
「保護校尉大人!」「保護校尉大人!」訓練有素的洺州軍士卒吶喊著,奮力向雄闊海靠攏。弟兄們的喊聲和鮮血讓雄闊海漸漸清醒起來,放棄了逞勇鬥狠的狂熱,接連擊飛數名敵手,重新攏入弟兄們中間。大夥相互照應著再度集結,由鬆散的長隊集結成銳利的三角陣,長兵器在前,盾牌和朴刀護住兩翼,弓箭手居中,整整齊齊地向既定目標推進。
好在這種情況沒持續多久。程名振很快就發現了雄闊海處境尷尬。命人將他叫到身邊,低聲吩咐道:「你帶本部弟兄向西北方沖,見到營牆后再回頭來尋我。沿途放火,把敵營攪得越亂越好!」
「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叫聲突然在夜幕中炸響,沉悶宛若驚雷。不待角聲停滯,他將手中長槊向前一指,大聲斷喝,「出擊!踏營!」
令謝映登感慨萬分的是,面對著幾乎是送死的征途,洺州軍的弟兄們卻都表現得義無反顧。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程名振會將自己帶向何方,聽到頂頭上司的小聲召喚,便拎著兵器從熱被窩中爬起來。然後每個人嘴裏含上一根避免發出聲音的小棍兒,互相跟隨著朝剛剛融化的漳水河走去。前排弟兄們跳上早已準備好的木筏,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後排弟兄也不管在自己前面的人是不是掉到河水中淹死了,還是被平安登岸,一步踏上木筏,奮力用準備好的竹篙一撐,相繼溶入無邊黑暗。
「校尉,轉頭!」有人大聲提醒。雄闊海聞言,迅速壓制住心中尾隨追殺的衝動。他帶著麾下士卒轉身,發動整個戰陣攻向自己的右方。已經被對手強大的戰鬥力驚得不知所措的右側敵軍慘叫一聲,轟然而散。
「吹角!」程名振當機立斷,揮手命令。
左武侯當值的士卒很快便支撐不住,掉頭向自家營地深處逃竄。葛布做的帳篷被一座接一座推倒,扔上搶來的燈籠火把,連同帳篷里尚在掙扎求生的士卒一道點燃。間或有隋軍提著褲子從火光中跑出來,立刻被附近的洺州士卒砍翻在地。無論他是否還有力氣抵抗,喉嚨間再補一刀,血光映著火光噴起了老高。
「亂軍之中,敵人未必能找上我。你儘管去,無論碰到誰,只殺不俘!」程名振自信地笑了笑,大聲命令。轉過頭,他又衝著親衛吩咐,「吹角,命令各路弟兄儘管向前,見到營牆后再返過頭來跟我匯合!」
「給我來打!」雄闊海不敢離開程名振的帥旗太遠,又不擅長放冷箭,氣得大聲嚷嚷。亂軍之中,這種做法無異於給對方的弓箭手提供襲擊目標,幾枝冷箭隨即從遠處燃燒中的帳篷後向他飛了過來,貼著他的面頰掠過。「有本事上來跟爺爺單挑!」雄闊海一邊躲閃,一邊怒罵。如同一隻困在囚籠里的猛虎。沒人接受他的挑戰。兩軍交手的當口,個人的勇武能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身為領軍校尉的他所發揮出來的戰鬥力甚至不如一名持盾牌的朴刀手。至少對方還能用木盾護住身體,結伴沖向羽箭飛出處,將負隅頑抗的隋軍弓箭手殺死。而他卻顧得了自己顧不上別人,連一條合適的將令都發不出。
「你去準備一下,等對岸響起角聲,便立刻發動!」帶著幾分命令的意味,王二毛低聲叮囑。
在那一瞬間,謝映登心裏竟湧起了希望洺州軍強渡失敗的念頭。無須太多的木筏傾覆在半途,只要有兩成以上的兵卒不能及時登岸,今夜的偷襲就有可能完全失敗。那樣,瓦崗軍日後向河北發展,必將減少一個強勁的對手。他為自己心中齷齪想法而羞愧得滿臉冒火,卻抑制不住地朝齷齪的方面去想。直到王二毛走到身邊,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才將他的心神拉回來,重新回到眼前的長夜。
同筏共渡的袍澤們被雄闊海魯莽的舉止嚇了一跳,銜著木棍兒,吱吱嗚嗚地嘟囔。已經升為統兵校尉的雄闊海有不銜枚的特權,咧開大嘴嘿嘿笑了笑,然後用兵器幫助艄公繼續撐筏。
王二毛卻沒聽出他話語中的抗拒意味,笑了笑,星光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也去準備了,對岸在半個時辰之內肯定會吹響號角。咱們打完了這仗見!」
「打完了這仗見!」謝映登輕輕拍了拍王二毛的手背,算作告別。他無法拒絕朋友的信任,所以心裏的想法再混亂,暫時也只能先拋在腦後。
「踏營!」作為前鋒的士卒齊聲吶喊,跟在身為鋒刃段清背後疾撲向前。沒等他們沖入敵軍的營牆,程名振手中的長槊再次舉了起來。「踏營!」早已迫不及待的王飛一聲斷喝,率領麾下部眾大步前沖。
「闊海,跟緊了程教頭!」王二毛剛剛轉過身,又拉住一個即將登上木筏的黑大個兒叮囑。
「嗚嗚,嗚嗚,嗚嗚——」左武侯大營瞬間從夢中被驚醒,發出了刺耳悲鳴。稀稀落落的羽箭陸續從營門附近射了出來,幾名前沖中的嘍啰不幸中箭,慘叫著跌倒。他們的慘叫聲瞬間被袍澤們的怒吼聲吞沒。「踏營!」「踏營!」「踏營!」一波接一波的洺州士卒如海浪般拍向敵軍,將弓箭手們的抵抗頃刻間拍成了齏粉。
沒等他轉身迎擊,已經倒在地上,雙腿斷折的左武侯士卒突然向前滾了兩滾,雙手緊緊抱住他的戰靴。雄闊海被絆了一個趔趄,勉強沒有跌倒,卻眼睜睜地看著一把橫刀再度砍向了自己的面門。
重新運轉起來的戰陣,殺人效率遠遠高於單打獨鬥。數息之間,擋在面前的隋軍便被大夥齊心合力衝垮。「殺散他們!」雄闊海大吼,帶領隊伍轉身,欺向自己左側的隋軍士卒。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人試圖重新組織隊伍,被他從地上抓起一根長矛投過去,「轟」地一聲刺飛出半丈之遠。血肉從半空中濺落,繽紛如雨。隋軍士卒被嚇了一跳,沒等做出反應,雄闊海已經被部屬們簇擁著逼上,刀矛並舉,血肉橫飛。
左武侯是大隋十二支主力之一。幾十年來戰功赫赫,所以將士們視榮譽甚於生命。洺州軍背後便是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家園,後退半步,就等於把老婆孩子的性命交予人手。雙方都沒有後退的理由,雙方都奮不顧身,一接觸便不死不休。雄闊海掄起大棍砸飛了一名對手,隨即被兩名敵人一左一右夾住。他轉身橫掃,將其中一名敵人的雙腿砸斷。另外一人立刻欺身靠近,橫刀直抹他的肩胛。
雄闊海牢牢記住王二毛的叮囑,寸步不離地跟在程名振身後。很快,他就發現這個任務索然無味。作為整支隊伍前鋒的段清和王飛二人殺得太狠,根本沒給後面的人留下多少「閑撈」。好不容易看到幾個從濃煙中衝出來的潰兵,沒等雄闊海拎著棍子衝上前,早有手快的袍澤用弓箭解決了麻煩。幾次之後,他便失去了耐心,扯著嗓子衝著跟自己搶攻的部屬大吼起來。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弟兄們卻沒人理睬他這個新來的校尉,該放箭時放箭,該補刀時補刀,一個個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