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五章 紫袍(六 上)

第二卷 關山月

第五章 紫袍(六 上)

「年紀大,沒那麼多覺了!」老狐狸毫無自覺,再度拉近與王洵的距離。
他發現自己又開始思念長安了。哪怕在其中時,被壓抑得幾乎無法呼吸。離得遠時,反而慢慢忘記了它的缺點。只記得它的繁華,它的溫暖,還有偕美同游,呼朋引伴的愜意與安寧。
家世已不可憑。父輩們留下來的餘蔭在真正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哂。當心情從失望中平靜下來,他再次審視自己。才發現自己原來的生活是多麼輕狂。如果運氣稍微差一點兒的話,恐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正如前兩天老狐狸說的,像自己這般缺心眼兒傢伙,居然能懵懵懂懂地活到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一直有鬼神照應。
「幾個部落埃斤為什麼爭先恐後送你奴僕,因為他們認為你將來對他們有用?那些紇骨人為什麼要追隨你?因為你能帶給他們榮耀,讓他們得到更好的前程!」唯恐王洵還不清醒,老狐狸繼續用言語敲打他的心臟,「包括我老人家,為什麼大冷天要受這個罪,因為我老人家覺得你小子將來能在封常清麾下站穩腳跟,關鍵時刻也許能替我樓蘭部說幾句話!還有他們,看看他們,我的校尉大人……」信手指了指熟睡的飛龍禁衛和民壯,他繼續口若懸河,「他們為什麼要傲追隨你,即便知道隨時可能戰死。因為他們,相信你能帶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這都可以稱為有所圖,我的校尉大人。」
可事實真的如此么?他拒絕相信。人世間,除了赤裸裸的交易外,還應該有點兒別的東西吧?一瞬間,他又想起半個多月前,那個血與火的夜晚。
冷,刺骨的冷。
這彷彿就是他的未來。好運氣已經用完了。家族的餘蔭也已經在懵懵懂懂中耗盡了。今後他所能憑藉的,只能是屬於自己的力量。手中的槊,胯下的戰馬,還有身後那些跟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弟兄。
如果不是不小心看到了皇家的隱私,王洵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離開長安的決心。只是沒想到,自己已經躲出幾千里之外了,居然還沒能逃過別人的暗算。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高力士,這些心如蛇蝎的傢伙,早晚不得好死!用力握了握被夜風凍得發僵的手指,王洵再度於心中發狠。雖然他很清楚,高力士與楊國忠勾結起來給自己挖陷阱,很大程度上屬於迫不得已。但他就是無法容忍,自己的性命被高力士看得如此之輕。居然猶豫都沒猶豫,便給當成了棄子。壓根兒沒考慮自己好歹也算個勛貴之後。
無數弟兄倒在了血泊中。
「別離我那麼近!」彷彿被對方的語氣嚇到了般,王洵迅速向旁邊躲了躲,然後身體猛然僵住!利用的價值!存在的價值!這不就是答案么?在高力士大將軍眼裡,自己和身邊這些弟兄,能有什麼可圖?有什麼存在的價值?所以他隨手一揮,就將數百條人命送上的絕路。因為這一百禁衛,三百民壯,比起皇家尊嚴來,與螻蟻無異!
「對,對,您老是公平買賣,童叟無欺!」王洵懶得再跟對方計較已經發生的交易。反正無論怎麼辯論,他都不可能把留給樓蘭部的輜重再從老狐狸手中追回來。
「沒,沒什麼?」不願讓自己的心事被外人知曉,王洵搖搖頭,低聲否認。
「您老不休息么?!趕緊去睡吧!」忍受不了對方身上的膻腥氣,王洵向遠處挪了挪,低聲提醒。
「的確!」如果有人想知道什麼叫沒臉沒皮的話,相信老狐狸能給出最好的答案。笑了笑,他順著王洵的口風往下出溜,「對於在我這個位置上的人來說,一舉一動都有所圖。但是……」又笑了笑,他的臉色漸漸凝重,「校尉大人,你需要明白一點兒。人生就是一場交易。通常當別人對你有所圖時,你在他們眼裡才有存在的價值。否則,除了你親生父母之外,誰稀罕你的生死!」
二十五名飛龍禁衛,一百零六名民壯。
「當然。阿胡拉·瑪茲達說過,人不可拿別人的財物,否則死後無法通過裁決之橋。但朋友之間的饋贈不在此列!」老狐狸旁徵博引,說得頭頭是道。
利用價值,便是存在價值。否則,就可能受到背叛,遭到拋棄。
「我在想,沒事獻殷勤,是不是有什麼企圖!」轉頭白了對方一眼,王洵半點好氣都欠奉。
「那好辦!」老狐狸的雙眼再度眯成了一條縫隙,「我老人家其實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如果覺得虧欠了我老人家的話,就想辦法再給我點兒補償唄!軍械、糧食、還有你那練兵秘方什麼的。我老人家不挑,隨便再丟過來幾樣就行!」
沙漠中的夜風很冷。
「那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不過是盛情難卻而已!」論臉皮,老狐狸也一樣不含糊,「況且我還用戰馬和綿羊付了賬。一點兒虧都沒讓你吃!」
昨天下午的第一場戰鬥雖然勝的乾淨利落,卻又有二十四名民壯永遠倒在了大漠里。想想這個驚人的比例,王洵就心中就忍不住哆嗦。「不到萬不得已,絕對再不能派他們出馬。」回頭看了火堆旁東倒西歪的魏風等人,他心中暗暗發誓。「盡量,讓他們都活著回去。盡量。他們都不該被卷進來,不該死在這裏!」
「我呸!」王洵大聲啐了一口,如果不是念在對方年齡幾乎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份上,恨不得將老東西的頭擰下來,直接塞火堆里去。「騙我留下了兩成輜重,你還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你懂不懂?昧良心欺騙我這後生晚輩,你也不怕火神怪罪!」
「不,不是!」王洵聽見自己在辯解,但聲音是如此地孱弱。老狐狸的話雖然失之偏頗,卻勝在簡單明了。順著這條思路,先前很多看不清楚的東西,猛然間就現出了本來面目。
冷,剎那間,整個星空的寒氣,灌進了他的身體內,凍得他忍不住渾身顫抖。如此,哥舒翰的行為也就好解釋了。在他這種動輒拿上萬弟兄去添敵軍壕溝的百戰名將眼中,四百多條人命,恐怕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而已。雖然自己來西域之前從沒跟他碰過面,相互之間更談不上什麼仇冤。然而替楊國忠擦掉自己這些可能引起危險數字,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根本不需要任何猶豫。
「哼!」王洵自知說不過對方,乾脆將頭轉開,繼續欣賞大漠上的夜色。
「睡吧!忍忍就好了。否則,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十二月,本來就不應該是趕路的天氣!」老狐狸向前蹭了蹭,將手伸到跳動的火焰上方,慢慢熏烤。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自己的馬屁居然一下子就拍在了馬腿兒上,王洵不覺有些委屈,「我的意思是,您老其實沒必要親自送我去焉耆。天寒地凍的,讓我心裏感覺很過意不去!」
老狐狸一點兒也沒有少管閑事的覺悟,把身體卷在皮得勒里,慢慢挪到王洵身邊,「說來聽聽吧,也許我能幫你出個主意!畢竟,我老人家活得年歲長一些,見過的東西也多一些!」
即便身前背後的火堆都有人照料,王洵還是不到凌晨就被凍得從睡夢中清醒了過來。舉頭四望,天空就像一口倒著的大鍋,罩在同樣渾圓的大漠之上。數不清的星星一顆顆鑲嵌于鍋底,近處的幾乎伸手可接。稍遠些的,則閃閃爍爍,宛若節日里長安城中不息的燈火。
「小子,想什麼呢?看你咬牙切齒的模樣?」老狐狸的聲音再度從火堆對面傳來,隱隱帶著幾分關切。
一切,只是因為自己的份量太輕。份量太輕。在他們眼裡沒有絲毫利用和存在的價值,無關仇恨!如果自己手握重兵,或者背後還有一個夠份量的大人物,恐怕高力士就不會輕易將自己犧牲掉。同理,哥舒翰也不會為了討好楊國忠而痛下殺手。
「嗯!」王洵轉過頭,給了老狐狸康忠信一個感激的微笑。對於這個精於算計,言談中有包含了很多人生智慧的老傢伙,他心中很難湧起什麼惡感。
「凍醒了?抓緊時間閉會兒眼睛吧,天亮可早著呢!」老狐狸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與他臉上的表情一樣疲憊不堪。
「這算什麼話。難道我老人家的身子骨兒比你還虛么?」聞聽此言,老狐狸立刻把眼一瞪,低聲抗議。
在死去前的那一刻,他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頭轉向東方,轉向東方。
四周全是連綿起伏的沙丘,東南西北毫無差別。彷彿向哪裡走,等在前面的都是未知與黑暗。然而你卻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繼續走,才可能看到希望。留在原地不動的話,只能死於寒冷與乾渴。
他的手狠糙。手背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到對方雞爪般乾枯的十指,王洵猛然意識到此人的年齡,笑了笑,帶著幾分歉意說道:「給您老添麻煩了。這麼大歲數,卻跟我一起在沙漠里受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