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凈沙
第三章 霜刃（五 上）
還有一點原因，令他無法跟宇文至說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覺得有一些無形的枷鎖，束縛著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滿了矛盾和忌憚。而在去國千里之所，面對著素無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開，更得心應手。種種手段都可以使出來，所有手段都無不用其極。
「反正，二哥當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著表白，「都在這兒呢，一件都沒忘。出獄的那天，我對著宇文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我宇文至這輩子可能辜負別人，絕不會辜負你王二郎！」
「也不是誰，好好地說著話，偏來找我的麻煩！」宇文至也笑了起來，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別亂打岔，還沒說你怎麼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證，在咱們跟俱車鼻施分出勝負之前，沒人敢抄咱們的後路。況且，俱車鼻施那邊所承受的壓力比咱們還大。即便打贏了，他也不敢保證有沒有人想趁機分了他的柘折城！」
「你就不怕其他人從背後偷襲你？！」沒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宇文至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問道。
王洵點點頭，目光裡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老辣，「那時，恐怕咱們已經把城外的營壘都拔乾淨了。城中守軍的士氣，也必然落到了最低點。俱車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
「慈不掌兵，這可是封帥的原話！」宇文至被王洵問得好生尷尬，抓了下自己的頭盔，惱羞成怒，「況且我最後不是攻進去了，沒耽誤你王明允的大事兒么？」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問兩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還打軍棍呢！」
「還不是你運氣好？」宇文至嘴巴上說得不屑，臉上卻寫滿了羡慕，「一打出戰旗，便有人主動來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著喊著給你當家奴。遇上的對手，要麼是不堪一擊，要麼是膽小如鼠。這邊剛發愁糧草，幾個大倉庫就擺到了眼皮底下。可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咱們不能指望著把把都擲出豹子來！」
這將是一片他真正憑自己本事闖出來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闊！
「倒也是。你這兩年好像比我還倒霉！」提及發生在王洵身上的種種「奇遇」，宇文至也笑著搖頭，「還好咱們都差不多熬過來了。」
「嗯！沒錯！」王洵點頭承認，然後一點點解釋給宇文至聽，「如果不是因為封帥剛剛帶領安西軍弟兄，將二十萬大食聖戰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對咱們這麼忌憚。想收拾咱們都不敢親自動手，非得藉助於一伙馬賊。而俱車鼻施也是因為當年曾經被高
「嘶——」宇文至聽得直吸冷氣。他知道王洵這幾年在用兵上頗有進境，卻沒想到王洵的進境居然這麼快。敵軍的，自己的，旁觀者的，還是千里之外的，種種情況居然全部給考慮了進來，編成一個套子，逼著俱車鼻施汗一步步往裡鑽。
「不是運氣又是什麼？你王明允難道還學會了掐決念咒了不成。趕緊說給我聽聽，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瘋一回也無妨！」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不耐煩地催促。
明知道這些話騙不了王洵，他還繼續硬著頭皮往下說，「所以，我一聽見城上的號角聲，就有點擔心。所以……」
將第一仗交給宇文至來打，是因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再。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令他猶如心裏邊扎了一根刺。拚命想要拔出來，卻不成想越刺越深。
「是么？！」王洵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話題岔往了別處，「白天城上第一次吹響號角的時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勢突然停頓了一下！怎麼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你狠，誰讓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裏發毛，把頭側開
宇文至還是沒弄不太明白，皺著眉頭嘀咕，「可他早晚都會知道。其他諸侯帶兵趕來之後，肯定有人會把咱們的真實情況偷偷告訴他！」
王洵越聽越失望，笑了笑，低聲打斷，「所以你就怕我丟下你不管，自己帶著手下弟兄跑路？」
「沒，沒什麼。我初次單獨帶兵，有點手生！」宇文至不願目光與王洵的目光相接，側著腦袋假裝看簾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這個膽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帥麾下這幾年，雖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顧，卻也一直沒有機會獨當一面。所以，所以……」
「如果沒把握，你就不陪我瘋了么？」王洵笑著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現可圈可點，然而卻有一些別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被他看在了眼裡，不得不專門找個機會跟對方說說清楚。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別人老把一點小恩小惠掛在嘴邊上，趕緊笑著打斷。「你以後執行任務時別再猶豫就行。免得別人看出來，我不好收場！」
「慈不掌兵，可不是這種說法！」王洵被堵得嘴巴發苦，楞了楞，繼續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就不該停上那麼一下。如果信不過我，更不該拿那麼多人的命往裡填。咱們都是當過棄子的人，應該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
「你說得沒錯，
「不跟你一樣，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么？！」王洵笑了笑，露出滿臉無奈，「要麼死，要麼多想想。再笨的人換到我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聽得滿頭霧水，眨巴著眼睛追問。「你是說，咱們之所以能把俱車鼻施嚇得做了縮頭烏龜，是借了大唐和安西軍的勢？！」
這種環環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當他的敵人實屬倒霉。想到這兒，一些話從宇文至嘴裏脫口而出，「你這都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在長安時，我可沒見過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無法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宇文至。正憤懣間，宇文至卻又主動收起怒容，笑著向他拱手，「看我，沒事跟你爭這些做什麼。你是主將，當然有權過問戰場上的一切。今天是我聳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興，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軍棍。我絕不敢喊冤！」
「所以，你就想撤下來。連已經攻入營壘的弟兄們也不要了！」王洵的心裏終於覺得暖和了些許，臉色卻依舊很陰沉，皺了皺眉頭，他放緩了語氣追問，「那可是咱們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捨得說
「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滋味，這輩子我才不會再當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頸，兩眼直直地跟王洵對視，「我當時只是想，不能這麼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大仇沒報。至於其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性子。對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絕不辜負他。可無關的責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擔！」
「不是，肯定不是！」聞聽此言，宇文至心裏面必王洵還著急，揮舞著手臂，面紅耳赤辯解，「我發誓，不是因為這樣！把後路交給你，我絕對放心。可，可我更怕你為了救我，不顧一切跟俱車鼻施拼，到最後連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著搖了搖頭，把剛才的所有不快暫且丟在腦後，「沙千里他們前來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後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懼的，也不是咱們這區區六百來人的使團。至於俱車鼻施，更不是被我鐵鎚王的名號嚇破了膽子。他真正怕的是，是當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軍。是此刻封帥懸而不發的那數萬弟兄！」
王洵被宇文至說楞了，看著對方，突然間覺得很陌生。宇文至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宇文至。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也許宇文至一直在變，只是他一直沒留意而已。
「是啊，熬過來了！」王洵嘆了口氣，好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