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凈沙
第五章 異域（四 上）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面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於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夥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衝著魏風低聲呵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裏跟著瞎摻和！」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麼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面對困難。
「抓刺客！」万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著撲上，七手八腳，將來人按了個結結實實。還沒等他們掏出繩索，雪地中又響起一個稚嫩的哭腔，「別，別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於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著否決。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著什麼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裡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於，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借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夥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著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聞聽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夥于絕境中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范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裏最不願被觸碰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了。即便陞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只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于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復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著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絕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復國了。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傢伙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湧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慄。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著大唐！」他笑著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裡還不知道呢，有什麼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這個孩子大夥都認得。當初曾經替他師父穆陽仁與唐軍接洽投降事宜，隨後俱車鼻施翻臉不認賬，又派其出來向大夥下戰書。城破后，東曹國的兵卒在敵樓的柱子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體身份，便連同他師父的遺體一道交給了唐軍。
心裏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夥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是你？」王洵聽著聲音有些耳熟，命人挑過來燈籠細看，入眼的是一張青澀的面孔。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唯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裏會怎麼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紮在這裏永遠不走了，否則……」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屍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於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著。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于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著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是，師父，師父托我帶，帶句話給你！」又狠狠在臉上抹了幾把，小劉館斷斷續續地哭訴，「師父，師父臨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說。他說，他說當年被高大將軍丟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兩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國主，城主當奴隸給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請將軍大人發發慈悲，把，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帶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后就死掉，也別讓他們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著急回軍中有什麼好，邊令誠只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王洵突然覺得心裏很煩躁。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裏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著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念在這孩子當初明知道回城后必死，也寧願與自家師父患難與共的份上，王洵請了郎中給他治傷，並且專門為他在王宮中騰出了一間屋子靜養。誰料小傢伙剛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
「你找我？」聞聽此言，王洵愈發覺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么？還是有什麼忙需要我幫？」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
經歷了一個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乾淨而又空曠。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后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于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布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
王洵即便沒做任何提防，也不會輕易撲到。憑著本能將身體向旁邊一側，隨即左腿橫掃。只聽「撲通」一聲，來人被掃了個正著，落在雪地上滾成了一隻白毛獅子。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裏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看到劉館鼻青臉腫的模樣，王洵啞然失笑。擺擺手，命人將其放開，和顏悅色的追問道，「小劉倌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著走了出去。朱五一、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想著沉沉的心事，他的腳步就邁得越來越大。一不留神，已經把幾個侍衛給甩在了身後。猛然間，甬道邊的老樹后閃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幾步，直撲他的胸口。
「我，我想見你，他們不肯替我通稟！」劉館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跡，抽抽搭搭地開始告黑狀。「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經過的路上，堵，堵著你！」
宇文至笑著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捨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著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