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四卷 天凈沙

第五章 異域(三 下)

第四卷 天凈沙

第五章 異域(三 下)

大唐民風質樸,夫妻之間,講究好聚好散。無論夫出妻,還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雙方輕易不至於成為仇人,更不會影響彼此今後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類,則屬於男人的玩物。可以隨意送人、買賣,甚至私下動用家法處死。能像王洵這般好言好語將暖床美婢送還給其娘家,則屬於一種被人稱頌的善舉,對方往往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僕人一定竭盡全力輔佐兩位將軍!」麥爾祖德大喜,撲通跪在地上,衝著王洵連連叩首,「主人您心腸慈悲,從今往後,整個河中都會傳誦您的善名……」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話,儘管吩,吩咐!」麥爾祖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王洵,說話變得有些結巴。
「這與你對我忠心不忠心有什麼關係!」王洵被哭得滿頭霧水,皺著眉說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別按頭。她們兩個跟我生活習慣不一樣,彼此之間性子也大相徑庭。與其留在我身邊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尋個好人家嫁了!」
「站起來說話。這是軍中職務,以後你向我行軍禮便是!」王洵不喜歡對方磕頭蟲般模樣,皺著眉頭喝令。
「給諸侯下一道命令,准許俘虜自己贖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主意跟綁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覆思量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麥爾祖德這廝為人不怎麼樣,所獻的計策卻著實可行。「贖回來之後呢,會不會有人趁機作亂?會不會有人立即選擇離開?」
「啊,嗯?」麥爾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立刻止住了眼淚,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對方。「大人他,他……」
王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迅速做出決定,「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個身份。我這裏正缺一個司庫參軍,不妨還先由你來擔著。如果做得好的話,日後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舉你,賜你一個大唐的正式官爵!」
「噢,是這樣!」麥爾祖德心裏有些失望,但依舊願意盡全力報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準備為此地選一個主人的話,屬下建議您考慮一下俱車鼻施。」
誰料想麥爾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處,只是一味地搖頭哀哭。沙千里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了,上前幾步,低聲喝道:「住嘴,你哭什麼?大人不是那個意思!」
「說罷!」王洵笑著點頭。
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後拿來當做笑柄。誰料麥爾祖德聞聽,立刻如喪考妣般大哭了起來,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僂著腰,淚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僕人,您的忠心屬下知道,那兩個女人笨得厲害,性子也被屬下給慣壞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諒她們一次吧!屬下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誰料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出來,麥爾祖德哭得更難過,「大人不喜歡她們,可以打她們,罵她們,指使她們做粗活。無論給她們任何懲罰,屬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萬別攆她們回家啊。求您了,屬下真的求大人您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沙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沖王洵輕輕拱手,「啟稟大人,這裏的風俗,與中原差異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無論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頭也罷,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麥參軍將他的女兒帶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兩姐妹綁在麻袋裡,拖到城外用石塊砸成肉醬!只有用她們的血,才能以洗刷她們給族人帶來的恥辱!」
「你說什麼!」不但王洵怒形於色,其他將領們也將手按向腰間刀柄。見過踩著鼻子上臉的,沒見過這種不知進退的。剛剛獲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穩腳跟,轉眼就替舊主說起情來。
在他看來,麥爾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宮,無非是為了尋個晉身之階。如今官職也到手了,自己又對他委以重任,那兩個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宮內,就無關緊要了。畢竟即便自己將她們留下,頂多也就是做個床伴,連妾都算不上,更沒機會替其家族謀取什麼好處。
具體大唐準備採取什麼政策來控制河中一帶,王洵自己也吃不準。甭看他現在跺一跺腳,足以震動葯剎水兩岸,但在大唐,卻未必有向皇帝陛下進諫的機會。像他這樣的四品中郎將太多了,光安祿山麾下就有五百余名。人微言輕,縱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說出的話也未必能讓朝中諸公當一回事。
「留在我身邊干粗活?」王洵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胡鬧,她們兩個是干粗活的樣子么?」
「大人,大人將來,是準備長久佔據大宛國呢,還是像很早以前那樣,返回中原,把這裏再交給別人代為照管?!」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了這段話。隨即,揚起頭,靜靜地等待王洵的回應。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這骨頭都沒一根的傢伙會遵循什麼儒家精義,再度笑著打斷,「你的辦法很好。但具體執行細節上,還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國主們已經吃到嘴裏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讓他們吐出來。還有,贖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窩蜂地做。得專門找個地方供雙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錢卻不肯放人。這樣吧,你先下去擬個具體章程來,我派沙將軍和黃將軍協助你,三個人商量著做。儘快把事情弄得穩穩噹噹!」
「多謝主,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麥爾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馬屁,為的就是在新的政權裡邊能擁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償所願,立刻歡喜得連北都找不到了,跪將下去,重重磕頭。
麥爾祖德在旁邊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臉,「怪小人,怪小人,只顧著擔心自己的女兒,沒跟大人把話說清楚!小的不敢難為大人,只請求大人先收留她們兩姐妹一段時間,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發她們回家!」
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主動請纓來聯絡葯剎水沿岸諸侯。也不會冒險以區區數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殺人放火。然而,這些不情願的事情,他都做了,並且一步步走得更遠。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腸變得更硬。變得自己有時候都不認識自己。也許這就是成熟,只是這成熟的滋味,實在有些苦澀。
移風易俗,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王洵知道這兩姐妹估計一時半會兒送不走了,無奈苦笑。感於麥爾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罷,那我就在王宮中給她們找個地方暫且居住些時日。但你今天還是抽空去見見她們姐妹,叮囑一下,別讓她們自己再給自己找麻煩!」
「大人不要誤會!」麥爾祖德趕緊笑著解釋,「大人請聽我說,如果大唐準備把這裏賜封給當地人的話,阿悉蘭達、曹忠節、鮑爾溫,其實都是一路貨色。只要地盤大了,人就會有野心。就變得難以掌控。搞不好,過幾年便又是一個俱車鼻施。而只有俱車鼻施本人,已經成了被打斷了腰的老狼,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再跟大唐做對了!」
見王洵臉色不是很晴朗,麥爾祖德又磕了頭,訕訕地站了起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被王洵強行趕鴨子上架,也苦笑著湊上前,與麥爾祖德相見。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便準備一道退下去商議公務。王洵卻突然又從沉思中緩過神,衝著麥爾祖德招了招手,低聲道:「你也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
「諾。將軍!」麥爾祖德騰地一下跳起來,肅立抱拳,把一套大唐軍禮模仿了個十足十。
「你起來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總說這些阿諛之詞!善名也好,惡名也罷,我不在乎!」王洵搖頭苦笑。根本不相信麥爾祖德的馬屁。最近所行之事,與他心中一貫所持的理念衝突甚大。無關於善,也無關於惡,不過是被周圍環境所迫,不得不為而已。
「噢?」王洵又被麥爾祖德的才華給震驚了,皺了皺眉,笑著追問,「當年俱車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徠富人前來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給他出的吧?!我怎麼覺得和現在給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然而,這些內幕,卻不能透漏給外人知曉。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回應,「我還沒想清楚。但最近一兩年,估計得繼續駐紮在此吧!」
麥爾祖德鬆了一口氣,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道告辭。走到了門口,突然又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小跑著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屬下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聞聽此言,麥爾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讚歌,「睿智的主人,您的雙眼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澈!當年那個主意的確是僕人替俱車鼻施所出。但僕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討好俱車鼻施,而是為了早日令此地恢復生機。正如中原的賢者所言,一個好人要心懷慈悲,努力替天下蒼生謀福,而不是僅僅為了……」
「心中怨氣總是有的,可是想作亂,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麥爾祖德見王洵態度鬆動,趕緊趁熱打鐵,「至於離開,主人您不必擔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葯剎水沿岸最肥沃的,所處位置,也十分關鍵。無論商隊向東還是向西,這裏都是必經之所。有人離開,主人您正好把空余的土地房產接下來,然後一倒手,便能賣個好價錢。那些新來定居的人,肯定都抱著賺大錢的主意,只會比走的人家底厚,不會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裏就能恢復元氣!」
麥爾祖德是個聰明人,一旦從對女兒安危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便立刻猜到,兩個孩子肯定做了什麼令將軍大人無法容忍的事情。當初送兩個女兒入宮伺候鐵鎚王,是整個家族的一致決定,他縱使心裏有一萬個捨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腸來執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鐵鎚王的身邊,家族將來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經有了保證,有關女兒的幸福,就需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仔細考慮了。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樣子給逗笑了,議事廳內的氣氛登時一片輕鬆。王洵也跟著大夥湊了會兒熱鬧,然後收起笑容,和顏悅色地說道,「還有一件事,屬於私事人範疇,原本不該在這裏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一起處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宮中的兩個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處。你今天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她們一道帶走!」
一番求肯的話說得不倫不類,其中所包含的赤誠,卻清晰可見。王洵無法推脫,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想到這兒,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屬下的兩個女兒,都生得是柳樹條一樣的資質。估計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夠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屬下希望大人將來把她們姐妹帶到中原去,賜給家中奴僕做妻子也好,趕她們出門,讓她們自己養活自己也好,總歸一句話,別再讓她們留在此地了!屬下在此,先謝大人鴻恩!」
「啊——」王洵這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睛,歉意滿臉。他終於明白當自己說出,要送兩姐妹回家的話時,為什麼二人絲毫也不領情了。原來這居然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狠的懲罰。可這習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講道理?莫非整個葯剎水兩岸的男人,都是從石頭縫隙里蹦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