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七 上)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二章 霓裳(七 上)

再這樣坐下去,不用主人送客,薛景仙自己就要落荒而逃了。在心中鼓了半晌勇氣,他終於第二次開口,「晚輩……」分明是昨夜對著牆壁反覆演練過好些次,真到要說出來時,卻萬分艱難,「晚輩跟王都督,當年曾經在安西軍中並肩而戰。受他的照顧頗多,所以……」
「晚輩其實也看不清楚。應該,應該不會吧!畢竟潼關那邊,還有哥舒翰將軍在頂著呢。不過,也不好說的事兒。路上我遇到幾支車隊,都是些大戶人家,怕受到兵火波及,趕著趟往廣南那邊搬遷!夫人如果有興趣,不妨也早謀劃一下,畢竟有備無患不是?!」
「還沒吩咐呢,先讓薛某過來,混個熟面孔罷了!」薛景仙不願意再費勁兜圈子,坦然相告,「但日後想必有需要明允出力的地方。依薛某之見,明年春天大食人也許會反撲。明允恐怕未必能從大宛抽得出身!」
王陳氏擺了擺手,低聲回應,「薛大人何必這麼客氣。官服既然掙到了,自然是要穿出來給人看。不瞞你說,最近這幾天,到我家來的人,幾乎個個都穿著官服。真的令王家蓬蓽生輝呢!」
心中覺得慚愧,有些話,就更難說得出口。一時間,大堂里的空氣又開始發冷。寒意透過官袍下的絲綿襖,一點點滲入人的骨髓。
再往南,可就是大海了。薛景仙尷尬地笑了笑,無法回答。
這已經是很明白地告訴王洵,且勿趕著回來淌京師里的這潭渾水了。對於功名心甚重的薛景仙而言,著實非常難能可貴。只是如此明顯的暗示,雲姨卻好像沒聽出來。皺了皺眉頭,低聲道:「莫非朝廷真的要從大宛抽調兵馬回援京師么?局勢真的已經糜爛到如此地步?封將軍不是已經把叛軍頂在了崤山以東了么?剛才你還說,哥舒翰將軍在潼關天險,組織了第二道防線。西域那邊可是幾千里膏腴之地呢,如果朝廷把大宛都督府的將士全召回來,幾代安西軍將士的血,不是全白流了么?!」
「這個……」一瞬間,薛景仙面紅過耳。真恨不得立刻就起身,抱著腦袋從王家逃出去。有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第三度鼓起了勇氣,低聲解釋道,「晚輩這次來,其實只想替朋友問候,問候一下他的長輩,畢竟他已經這一走……」
「晚輩,晚輩……」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薛景仙索性豁了出去,「這份禮,其實是太子殿下出的錢。晚輩只不過是替人跑腿罷了。如果夫人覺得禮物太重的話,可以直接封還了讓晚輩帶回去。反正晚輩把禮物送來,就算完成任務了。並不想給王都督和夫人添太多煩惱!」
「這不是正打仗呢么?錢糧大部分都徵調到潼關去了,地方府庫里基本空空如也」
禮數做足了,衣服也就被臘月的寒風吹了個透。薛景仙打著哆嗦進門落座,雲姨拿捏著誥命夫人身架指揮丫鬟上茶水點心。須臾,幾個丫鬟僕人們將茶點端至,然後輕輕施了個禮,小心翼翼地退到門外候命。留在門內的兩個人,卻是各自捧著茶盞,望著熱氣騰騰的水霧開始發獃。
「銅錢可太佔地方了。如今京師裡邊送禮,講究送的是古玩字畫,再不濟就是金元寶,又好看又不佔地方!」雲姨笑著點頭,「殿下那邊還有什麼吩咐,你乾脆直接跟我說了吧。別再繞彎子了,咱們繞來繞去,茶都冷了!」
「朝廷應該有足夠多的應對手段吧?否則,都火燒眉毛了,京師裡邊總不該如此熱鬧!」誥命夫人王陳氏也低下頭,繼續喝水潤嗓子。
迤邐架著馬車到了崇仁坊的開國侯府,照慣例跟門房通名報姓,順便吩咐從人把禮單奉上。片刻之後,開國侯府的正門大開,十幾個家丁魚貫而出,鋪開紅氈,捧著香爐,畢恭畢敬,將一擲千金的「貴客」迎了進去。
繞影壁,穿花廊,一路前呼後擁。待來到王家的正堂前,二品誥命夫人王陳氏,已經換好了正式命服,由四個漂亮的丫鬟攙扶著,親自迎在了門口。薛景仙搶先半步,躬身施了個全禮,口稱晚輩。王陳氏側開身子,蹲身以半禮相還,謝稱不敢。然後讓開門口,請貴客入內。薛景仙再拜,請長者先行。王陳氏再次避謝,薛景仙再讓。如是者三,賓主雙方你來我往,把全部禮節套路做了個十足十。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的天空豁然開朗。搖搖頭,笑著補充:「夫人的話極對。明允在前線率領大軍浴血奮戰,功勛赫赫。後方的人無論送什麼禮物,想必他都受得起。是薛某發傻了,早知道這樣,不如直接拉上半車銅錢,從側門送進來!」
「廣南?!」王陳氏再度皺眉,「廣南就一定安全么?如果叛軍調頭南下的話,還能再往南么?」
「夫人言重了。其實晚輩打心眼裡不想穿這身衣服過來!但是沒辦法,端了人家的飯碗,就得替人做事。推脫不得!」薛景仙心中一陣陣發虛,把牙一咬,乾脆直奔主題。
「朝廷沒下撥錢糧么?」
「噢!」王陳氏做恍然大悟狀,然後皺著眉頭詢問,「原來是天災和人禍加在一起了!大人以為,叛軍能打過潼關么?我一個婦道人家,看不清眼下的局勢。」
「那有什麼可煩惱的!」雲姨突然展顏而笑,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充滿了調皮的意味,「無論是太子殿下也好,其他什麼王爺,侯爺也罷,之所以給我家送禮物,不就是為了酬謝明允替國開疆拓土之功么?我把禮物收下后,寫信告訴明允,要他一定以國事為重,莫要總是惦記著家裡邊,莫要辜負了眾位大人們的殷切期待,不就行了么?!反正打下來的疆土都是大唐的,一分一尺都不屬於我們王家!」
「薛大人穿的可是官服呢!」王陳氏看了他一眼,笑著提醒。
「是啊,是啊!」薛景仙趕緊點頭附和,脖子軟得好像裡邊根本沒有頸骨,「太冷了。晚輩從任上回京師,一路上看到處處都在鬧雪災。有些州縣比較充足,士紳們湊一湊,還勉強能給災民們發幾碗稀飯喝。有些州縣,唉……」
還是那個院落,比薛景仙上次來時,格局沒任何不同。然而這次,他卻感覺到一股富貴驕奢之氣,撲面而來。逼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哦?!」王陳氏也放棄客套,在座位后輕輕欠了下身體,「難道還要穿給其他人看么?怪不得這次的禮物如此之厚。不瞞你說,最近幾天,我替明允收下的禮物,比過年時還要多。其中數你這份最為厚重!」
風很大,空氣中帶著一股子濕漉漉的土腥味。配著外邊陰沉沉的天空,很明顯是落雪的預兆。半晌之後,誥命王陳氏從茶水上抬起頭,向外邊看了看,笑著打破沉默,「薛大人一路上走得很辛苦吧。剛下過大雪,看樣子還要下。一直沒完沒了。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是有些難過了!」
「這……」薛景仙屁股底下發熱,身子來回扭動。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雲姨的提問。幾千里膏腴之地,恐怕在太子殿下和楊相眼裡,永遠頂不上半尺權柄。至於那些戰死的將士,不過是戶籍冊上邊的幾個模糊不清的名姓而已,有誰會真的在乎?
想了好久,他才終於嘆息著道:「可能朝中有人覺得,西域那邊丟了,總還有機會再打回來吧。況且大宛都督府將士驍勇善戰的名聲,如今已經在京師裡邊傳了個遍!」
茶水很濃,喝在嘴裏,帶著非常強烈的苦味兒。薛景仙接連喝了幾大口,心裏被苦得直發痛。
「啊,是啊。是啊!」薛景仙紅著臉低頭看自己的袍服,然後訕訕拱手,「本不該穿這身的。是晚輩平素穿習慣了,一時疏忽忘了換下來。疏忽!請長者見諒,見諒!」
儘管心裡頭一百二十個不情願,薛景仙卻不敢公然違抗太子殿下的命令。找了個恰當時間,備了份厚禮,以王洵故友的身份,到王洵的家中探望。
「夫人這話在理,真的在理!」聞聽此言,薛景仙忍不住撫掌讚歎。自己的這麼多年官場沉浮,簡直都是白費了。見識氣度還真不如一個終日窩在豪宅中的女人。收了禮物又怎樣,為諸位大人效力是報答,為大唐戍邊不也是報答方式的一種么?難道腳下這片江山,還能歸了別人去?
因為有魚姓太監那句「花錢大方些」的話做鋪墊,這次他當然把禮物的份量備了個十足十。光是裝禮物的金絲楠木箱子,就價值五百多貫。托在手中亮閃閃濃香四溢,絕對能將尋常人的熏晃得暈頭轉向。
是啊,都火燒眉毛了,京師里的幾路神仙們,還忙著互相下絆子呢。好像叛軍拿下洛陽后,就會心滿意足,不再繼續向西般。怪不得雲姨的話裡邊夾槍帶棒,大夥最近一段時間的表現,也的確讓人無法瞧得起。
「這些話,薛大人上次替明允捎家書時,好像已經說過了!」王陳氏輕輕放下茶盞,低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