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四章 平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四章 平

〖史載:鴻王五年夏四月,鴻王與畏人平。〗
「你打算從哪裡開始?」鴻王問我。
長老過汝接待了我,他看到我的眼神,就明白那個他所承諾的日子到來了。我向他訴說了此行的目的,他沉吟了半晌,然後慢慢抬起頭來,滿臉的皺紋,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真的相信鴻王所說嗎?」
突然間,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聽到了自己喘息的聲音,也聽到了洞外邯皋的喊叫聲。寂靜消失了,一切聲音都恢復了,我內心的恐懼和狂亂也完全消失了。我毫不費力地拔出了「血劍」,大步朝洞外走去。
幽暗的正殿,懸挂著一幅獸皮拼合而成的巨大肖像,肖像黑面獠牙,長得非常猙獰。
「退卻有時是最好的進攻,何況,我們已經取得很大勝利了,」他知道我要問些什麼,才見面就解釋說,「以鵬王的性格,一定會找借口壓服南方和東方有離心傾向的其它諸侯的,而這,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畏國使人民畏懼,而我則感之以德,再臨之以威,不出三年,連東方諸侯也會臣服於我們的。」
是的,是黑色的光芒。我搖搖頭,因為突然腦中有一個奇怪的印象,一閃即逝。我似乎見過這樣的光芒,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中?不,不可能,前此我根本想都沒有想到過,光芒也會有黑色的。我想要捕捉住這個印象,但就象要抓住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似的,越是努力,越無法把握住它。我只好湊近去,看到匣內是一塊形狀奇怪的黑色玉石,它厚約三指,呈弧形,象是一個大圓球的碎片。
過汝雙手按住我的肩頭,緩緩地說道:「準備好了嗎?你此行,危險重重啊。孩子,希望你活著回來。我有預感,你會活著回來的,並且,你的人生將因此有很大的改變。」我點點頭,然後立刻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從過汝的雙手中傳了過來,透入我的臟腑。這是過汝早就答應過的,在必要的時候,他會將畢生所凝聚的道法,都傳遞給我。
「鵬王一年內不會再發動大的進攻,我足夠應付了。但是這寶玉,如果人類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獲得的話,那也只有你了。」
※※※
發生在他身上的神秘事件,已經太多了,從天最託夢,到影子的產生,等等等等,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於是,我跟隨他,進入威族的神殿——這種地方,一般是不允許外族人進入的,但是鴻王領我從連通他寢室的一條秘道,悄悄走了進去。
戰鬥打了一整天,沒有分出勝負。第二天,王師向後撤退,我揮兵直進,包圍了嵐邑。我沒有下令猛攻,因為王師實力未損,隨時可能返身殺回。就這樣等了十多天,突然傳來消息,榮國等幾個南方諸侯,聯兵萬余,向威族發起了進攻。
我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追問之下,才知道,那是邯人世代相傳的一件秘寶,是一件罕見的玉兵。玉石中是凝聚有道法的,但只有極少的玉石,本身質地堅硬,可以用來製造成武器。當然,堅硬如鵬王所用的「玄戈」,比青銅甚至高質量的鐵器更為堅固、鋒利,那種玉石,恐怕天下沒有幾件——就算有,現在也沒有人有能力將其製造成武器,那大概是神才可以解決的難題吧。
「這是什麼?」
本來想讓鴻王從側翼牽制王師的,但因為鵬王所糾集的軍隊實在太過龐大,我們被迫從威族調來了四千名戰士,這樣一來,威族反倒變成反叛軍陣營中的薄弱環節了。鴻王吃了一個敗仗,損失數百,他派來影子和我洽談,準備和鵬王談和。
「我不知道,」鴻王語氣有點猶豫地回答道,「天最託夢給我,說同樣的玉石,在東、西、南三個方向,還有三塊,各有不同的顏色,若能將其湊齊,就可發揮出無限的威力,可以輕鬆擊敗鵬王,取得天下。」他抓起我的手,放到那玉石上面。
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有了極大的增長,但是現在,我並不想試驗這種力量的威力。我認同過汝的話,強大的力量,在非必要的時候使用,是會產生災難性後果的。我深深地向老人鞠躬,然後離開了神殿。
王師果然在我包圍了嵐邑以後的第二十天後,返身殺了回來。在嵐邑郊外又是一場惡戰,雙方各丟下近千具屍體,未分勝負。在從征諸侯的勸說下,鵬王終於答應和談。兩軍暫時退兵。四月,鴻王與天朝商定了新的和約:西方諸侯和南方以我彭族為首的六家諸侯,北方的獲人,都歸鴻王領導,天朝封鴻王為伯,統領西、北、南三個方向的大伯;作為交換條件,威、獲等蠻族,重新承認天朝畏國的宗主地位,並保證每年納貢,且派重臣前往朝覲。
我大叫了一聲,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強自攝住心神,拔出腰間的短劍,割斷了系在腰間的皮索,然後,在地上做了兩個空翻。運動使我的氣息變粗,但同時也使我的懼意略有所緩和。我突然抬起腿,大步沖了過去,毫不停頓地握住了劍柄。
「在天柱上。」他簡單明瞭地回答我,我會意地點點頭。所謂天柱,共有四枝,獨立四方,以撐天宇。傳說北方的天柱在數萬年前就已經崩塌了,所以天低於北,風與浮雲都自然流向北方。這大概是這塊玉石離開它所應該在的地方,而落到鴻王手中的原因之一吧。我明白鴻王的意思,他想讓我前去尋找這剩下的三塊玉石。
七天後,我來到了邯國。邯國位於通往大荒之野的入口處,邯人也相對的掌握了更多在荒漠中生存的知識。邯君皋舉辦了盛大的宴會來招待我,在知道我將前往大荒之野以後,他慷慨地答應資助我五名嚮導,和四匹習慣荒漠生活的老馬。但是,我沒有想到,在宴會即將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道:「如果殿下願意,可以去嘗試使用『血劍』——如果連您都無法使用它,那就證明它根本不是人類所能運用的武器。」
真是寂靜啊,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連自己的腳步和心跳都無法聽見。就算深夜坐于無人的曠野,同時堵住雙耳,也體會不到如此的寂靜。我才知道,原來寂靜是這樣的可怕,真的可能使人發狂!
是的,我相信。鴻王不會編造一個謊言來希圖除去我,一則我確實感受到了那塊黑色玉石所蘊含的無比特異的力量,二則現在如果沒有我的幫助,無疑宣叛了他自己的死刑,他很快就會被鵬王擊敗。在潼水大戰的時候,我看到了西方諸侯們的眼神,那是無比敬畏的眼神,這種敬畏是給我的,而不是給鴻王的。如果我不在了,他們立刻就會重新歸附於鵬王。
「其它的玉石,在哪裡?」我問鴻王。
「你的力量已經非常強大了,如果沒有必要,過強的力量只會毀滅力量的源泉本身,」我想起了他說過的話,「你英勇、聰明,膽略過人,如果要說你有什麼缺點,那就是你太強了。太強並非一件好事,它會給你樹立太多的敵人。記住我的話,孩子,要學會柔弱。」
「天最不是這個樣子的,不知道祖先把他的形象恐怖化,究竟為了什麼?讓後世子孫產生敬畏之心嗎?」記得第一次被帶來這裏的時候,鴻王這樣對我說,「反正我小時候看到這肖像,只感到厭惡,為自己國家所信奉的神如此醜惡而感到自卑——等到那批老傢伙都死掉了,我就重新製作這幅肖像,讓大家都看到天最慈祥的真正面目。」
現在,在天最肖像下方的石台上,擺放著一具青色的玉匣,大小和樣式,好象女人使用的首飾盒一樣。鴻王虔敬地鞠了一躬,慢慢打開匣子,立刻,一道柔和的黑色光芒,就突然流溢了出來。
我相信他的判斷,並且確實,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取得這些神秘的玉石了,如果我都無法得到,那麼註定寶玉不能為人類所用。
我定了定心神,大步向洞窟內走去。才進入洞窟,就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尖銳的聲音刺入我的雙耳,刺得我心浮氣躁。我停下腳步,深呼吸了幾下,繼續向內走去。尖銳的聲音越來越響,但突然間,一切都歸於寂靜。
幾年沒見,他蒼老了許多,不到三十歲的人,眼角已經出現了淡淡的皺紋。我了解他的艱難,也知道他所制定的方針是正確的,所以只是笑笑,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卻湊近我,神秘兮兮地低聲說道:「跟我來,我給你看點東西,非常重要的東西。」
我遣散了聯合軍隊后,沒有回國,而直接前往北方,與鴻王見面。
天柱極其遙遠,近千年來沒有人類到達其所在地域的記載。是不是值得去冒險呢?我在頭腦中快速地盤算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這也許是命運交付給我的任務吧,如果不能完成這任務,我有什麼資格建立權力,完成夢想?
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從玉石中流散出來,很快就充滿了我的整個身心。雖然,玉石中都隱含有與道法相通的力量,但如此巨大,並且充滿了寒意的力量,卻是我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我縮回手,離開了那黑色的玉石,立刻,力量消失了,就如同它從來也不曾傳遞到我身上來似的。
我沒有帶火把,因為完全用不著,剛才在洞窟外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內中透出的隱隱的紅色光芒。現在,我看到了,在洞窟深處,插有一柄紅色的長劍,正散發著雖然黯淡,卻直刺人心的詭異光芒。
「如果心智稍有紊亂,千萬退出來,不要冒險。」他這樣對我說,並且堅持要在我腰上縛上皮索,一有異動,立刻把我拖出洞窟。
而邯人世代相傳的「血劍」,據說比「玄戈」更為堅固和鋒利。並且,它具備了相當驚人的法力,普通人只要接近它,就會心智紊亂甚至發狂,根本無法獲取它。它因此被深藏在地下,數千年來,無人敢於靠近。
我決定一試,於是在當晚,跟隨邯皋來到地下一處寬大的洞窟前。洞窟前有守衛,全都戴著厚厚的皮帽,遮住耳朵。邯皋向我做了幾個手勢,示意我也用他給我的皮帽遮住雙耳。我拒絕了,如果要加上重重防護才能運用「血劍」的話,那種武器非我所能駕馭,不要也罷。邯皋向我豎了一下拇指,然後示意我一個人進入洞窟,他就在洞外等我。
七月底,我回到了祖國彭邑。在休息了整整兩天,養精蓄銳,並且安排好了國家事務以後,我進入了神殿。這裏懸挂的天輔的肖像,也一樣的恐懼而猙獰。你究竟存在嗎,我族所奉之神?如果你是確實存在的話,你又是什麼樣子的呢?你可會託夢給我,讓我看清你的形象,就如天最託夢給鴻王一樣?
「南方。」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他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但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一則,我必須先回去我的國家,安排離開時候的一應事務;再則,前往南方天柱的路程是最艱難的,若能從南方取得寶玉,那麼獲取其它兩塊,應該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了。
看到我挺著「血劍」而出,邯皋和守衛們全都驚惶地向後退去,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並無危險。邯皋慢慢走近我,小心地用手指去觸摸「血劍」,甫一接觸,突然全身劇震,一個跟頭翻了出去,倒在地上「呼呼」喘息。我走上前,扶起他,他望著我,眼中驚恐之色漸淡:「我看到了血,無邊無際的血……這柄劍就應該是您的,殿下,只有您才配使用這柄劍!」
傳輸過來的力量,越來越強,然後又逐漸減弱。終於,力量消失了,過汝顫抖了一下,慢慢鬆開按住我肩頭的雙手,然後頹然坐在了地上。我彎腰扶住他,他長喘了一口氣:「我大概等不到你回來了。一切小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