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六章 出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六章 出

蒙沌詭異地笑著:「去吧,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下愚五千天地十萬萬繽紛世界,我還有許多工作要做。一千兩百年後,咱們應該有緣再見。」話才說完,他伸向我的手突然展開,手心向上,立刻,我看到一道耀眼的白光直衝天際。艷紅的世界被撕裂了,如晶瑩巨劍割開了紅色的絲綢,轉瞬間白光就充滿了整個天地。我也被包裹在這白光中,不自禁地閉起了眼睛。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融化。
「沒有天最,」那個人微笑著,但笑容是如此的可怖,「孤弘告訴過你,由先祖所化生的、會護佑後世子孫的天神,其實根本只是人類幼稚的幻想。威人的祖先最嗎?還有畏人的祖先畏,你的祖先輔,他們都死了,簡單地死去了,化為烏有了。我,沒有冒充任何人,我只是借用你們頭腦中的幻想,指引一條明路給人類而已。」
在絳桑頂端看到了天廷,哈哈哈哈,其實絳桑的頂端什麼都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覺得可笑,我終於彎下腰去,放聲大笑了起來,笑得幾乎忘記了一切,包括虛懸在頭頂的三種神器,包括站在旁邊的素燕和深無終,也包括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犖……
「你聽仙人孤弘說到過上人、仙人和至人了。你可知道,下愚並王,上人一王,仙人無王,至人皆王,」那個人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而我,就是上人之王。我是蒙沌。」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失去了知覺,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這知覺又再度恢復。其間流逝的時間,恐怕漫長得無法計數。終於,我睜開了眼睛,再次看到黑色、白色和紅色三種光芒在眼前晃動,「風璜」、「雲玦」和「雷琮」,就虛懸在我的頭頂上方。
岩壁在「血劍」的振動中,終於龜裂了開來,仿如張開了一張可怖的黑色巨口。「當」的一聲,「血劍」掉落在地上。不,不僅僅是血劍,還有一塊紅色的玉石,從岩壁的裂縫中滾落出來,滾落到「血劍」邊上。那就是我所追尋的寶玉嗎?我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急忙彎下腰,一手撿起了紅玉,一手握住了「血劍」。
用心可以看到一切,弗遠勿屆,無微不顯,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後。身前,身側,身後,現在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區別。這就是宇,混沌未開的宇吧……
究竟有幾個自我?!那一切,那清晰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夢?究竟是峰揚在夢中變成了彭剛,還是彭剛在夢中變成了峰揚?哪一個我,才是真實的我?!就在我無比迷惑的時候,那金屬交鳴般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有什麼區別呢?」
要說唯一的影響,大概是這段記憶再度回想起來,不禁使我唇邊流露出一種深刻嘲諷的微笑。我想起來史書上的記載:英勇無敵的彭剛,為了尋求神明的諭旨,獨自一人進入大荒之漠整整半年的時間,終於,他在絳桑頂端看到了天廷,獲得了天最的指示,於是攜帶這指示給鴻王,要他革天命,伐無道,開闢一個嶄新的王朝!
※※※
然而,命運就是這樣喜歡捉弄人嗎?在我失落的時候,它把渺茫的希望遞送到我的面前,但當我捉住這希望的影子,竭力去追尋,希望又象雲霧般飄散了。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縈一直遠遠地就在前方,卻絲毫也不見接近。我的精神終於瀕臨崩潰的邊緣,我知道自己雙目赤紅如火,心底焦躁不安,我從來也沒有沉淪到這樣的狀態中過!
四周沒有光亮,就呈現著這樣奇特的灰藍色。雖然在沒有光的情況下,我的眼睛應該什麼都看不見,面前應該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分明地知道,自己的眼睛並沒有睜開,自己是用心在看的。
上人之王?天最?蒙沌?我的頭腦中猛然被塞入一大堆自己所從未聽聞過,從未想象過,也根本無法理解的概念,立刻混亂成一團。向前望去,那人金色的面孔,在赤紅的世界中,耀得我眼睛刺痛,幾乎要流下淚來:「你……你為什麼要冒充天最……」
什麼時間不多了?我才要發問,他卻直接回答道:「時間來不及了,快帶著南之雷玉回去,並且儘快搜集齊其它的四塊寶玉吧。我會幫助你的。大劫就要到來,大劫總是藉由下愚的動亂而逐漸萌芽。此次,動亂的種子被播撒到人類中間去了。有你、威鴻和寶玉的力量,應該可以推翻畏鵬,使人類儘快穩定下來,也許可以將大劫后推一千兩百年……」
「明路?就是要鴻王對抗鵬王,使戰爭爆發,血流飄杵嗎?真的可能勝利嗎?」了解到鴻王的信仰原來根本是虛假的,他根本是被眼前這個可厭的什麼「上人之王」給愚弄了,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僅不感到憤怒,反而油然從心底產生出一絲幸災樂禍來。也許,我一直在嫉妒鴻王,嫉妒他獲得了天神的垂示,而比他更強的我,卻沒有……
是的,我的眼前驟然一亮,有什麼區別呢?峰揚也好,彭剛也好,不都是人類嗎?有什麼區別呢?今生前世也好,夢幻交織也好,不都是自我嗎?有什麼區別呢?我只需要知道,在今生今世、今時今地,我是郴國的客卿峰揚就可以了。那一千兩百年前的彭侯剛的記憶,仍然殘存在我的腦海中,但那對於峰揚的人生,會產生絲毫影響嗎?
「什麼大劫?什麼一千兩百年?」我大惑不解。
我緩緩地直起腰,游目四顧,我立刻發現這紅色的世界中不僅僅自己一個人,在我的左前方,正有一個人慢慢地悠然地走近。這個人,身著一件式樣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黃如金,眉高目陷,長相非常奇特。那是誰?那不是和鴻王所描述的夢中的天最是一個樣子嗎?我再度感覺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這個人,我肯定曾經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雖然在聽鴻王描述他的相貌的時候,從來也沒有產生過這種感覺。
對方依然微笑著,向我伸出一隻手來:「發現自己心中卑鄙的思想了嗎?不,我沒有愚弄他,只是以他的智力——不,以你們人類的智力,根本無法理解宇宙的真相,因此我指引他的時候,運用了一些特別的手段而已。可能勝利嗎?必須勝利!時間已經不多了……」
蒙沌,是的,這個人叫做蒙沌,上人之王蒙沌!一千兩百年前,我曾經在大荒之漠更南方的絳桑之野見到過他……那麼,我究竟是誰?我究竟是彭的世卿子、郴的客卿峰揚,還是彭的建國始祖、謚號肇侯的彭剛?!
我能夠感覺自己的手,尚在,自己的腳,尚在,自己的整個軀體,都沒有什麼變化,但我不能動。白光逐漸消散,我發現自己飄浮在虛空中——除了自己,萬物皆隱的虛空,沒有大地,沒有天空,沒有日月星辰,也沒有光亮。整個虛空呈現一種奇特的灰色,灰色中似乎又透出一線淡淡的深藍。但是,想要捕捉住這深藍一線的時候,它卻又隱沒了。
我見過這種顏色,仙人孤弘所穿的袍子,就是這種顏色的。腦中隱約浮現出一幀迷糊的印象:還有一個人也穿著這種顏色的袍子。是誰呢?我想不起來,太久遠了,似乎在百年以前,又似乎在千年以後。
胸口一陣劇痛,我感覺一股強大的火熱的力量,從寶玉直傳入五臟六腑,就彷彿吞食了一塊燒紅的木炭似的。我不禁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的時候,眼前是鮮紅的一片。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被血糊住了眼睛,但立刻就驚懼地發現,那是四周的環境再次改變了。我身處於一個艷紅的世界中,草原消失了,絳桑消失了,縈也消失了,四外什麼也沒有,只有紅色的地面和紅色的天空,在遠方不可知不可達之處,渾然一體地交融著。
一切的改變,都產生於那一瞬間,我即將瘋狂的那一瞬間。我終於停下了腳步,拔出腰間的「血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縈擲去:「去死吧,狗屁仙人!」「血劍」如一道隕星所帶的赤色尾翼,直向前方飛去。突然間,我感覺四周的環境在飛速地改變中,樹木、草原,都模糊成線狀掠過眼際,就仿如我正以從來沒有過的驚人速度,跟隨「血劍」一起向前飛縱!
「曾經以天最之名?那麼你究竟是誰?!」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血劍」。這個人給我如此強烈的壓迫感,初戰鵬王的時候,見到仙人的時候,甚至身處蒼茫無際的大荒之漠中的時候,都不曾產生過如此的壓迫感。
轉眼間,我就來到了縈的面前,我看到陡峭的灰色岩壁就在身前不到一丈處,而「血劍」,深深地插入了岩壁,並且不停地抖動著,發出初見時那種刺耳的鳴叫。岩壁開始晃動,無數巨大的石塊從空中墜落,呼嘯著,就砸在我的身邊。我忘記了躲避,只是獃獃地望著「血劍」,喉頭象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牢牢攫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個人繼續緩緩走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是的,我曾經以天最之名,託夢給威鴻。」他確實是在說話,和那個仙人將思想直指入人心的方式不同。他的聲音如金屬交擊,那樣的刺耳,卻又給人一種神秘的誘惑力,使人想繼續聽下去。就象少年初次飲酒一般,酒漿割著他的喉嚨,刺著他的臟腑,是如此的難受,但他仍會忍不住再去喝第二口,直到習慣並且愛上飲酒為止。
我想要定下神來,但頭腦中極度地混亂。我是誰?我在這裏做什麼?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耳邊的聲音,和腦中的聲音不再響起,他們似乎在等待我做出反應和解釋。我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我受命出使陣國,在渝國落腳的當天晚上,終於等來了素燕,素燕帶來了「雲玦」,深無終持有「雷琮」,而蒙沌則放出了「風璜」……
我向著仙人所居住的高山行去——那座山是叫作縈嗎?多麼奇怪的名字。一路上,我嚼著野草,捕殺偶爾遭遇到的各種野獸。野獸的數量並不多,全都奇異得難以名狀,或者似虎而小,或者似豹而有蹄。每隔三兩天,總能獵到一隻。
〖史載:鴻王六年春三月,彭侯剛始出大荒之漠,以天最之命告王,使革命,伐不道。〗
但是,我的手被攫住了,被沒有形體的什麼東西攫住了,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毫不猶豫地,我揮起「血劍」,向面前那個模糊的虛影斬了過去。腦海中一聲驚呼,虛影徒然散去,我另一隻手上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因為慣力,手猛然向內扭曲,把紅玉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胸口。
「正是如此可笑啊,」我聽見蒙沌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這聲音似乎已經不那麼刺耳了,也許是我已經逐漸習慣了吧,「不過,了解了下愚是多麼可笑的你本身,現在已經並不可笑了。好了,繼續你作為峰揚的旅程吧,回去你的祖國,尋找另外一塊寶玉吧,被你們稱為『雨璧』的東方之水玉!」
「原來你在這裏,」我再次聽到那個如金屬交鳴的刺耳的聲音,「一千兩百年,又見面了。」幾乎同時,我的腦海中,也浮現出了仙人忽犖的聲音:「發生了什麼?你,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你不能取走它,它落於下愚之手,必將禍患無窮!」聽到腦海中的這個聲音,不用抬頭,我也知道仙人終於出現了。我的心中湧起一股勝利者對拜倒在腳前的俘虜似的喜悅和嘲諷,完全不理會他的警告,就要把紅玉揣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