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七章 叛

第一部 歷劫在心

第十七章 叛

忽犖之看下愚,如同人類之看螻蟻,所以不去踩踏,因為根本就不把螻蟻放在眼裡;而蒙沌之看下愚,如同成人之看孩童,所以教訓,所以鞭撻,只為希望孩童可以快些健康成長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更厭惡哪一種態度,但對於這些上人和仙人,實在希望敬而遠之。但他們偏偏要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這真是最可怕的悲劇。
「過於自信是失敗的前兆。」蒙沌曾經這樣對他說。蒙沌和忽犖不同,他不但干涉下愚之事,並且毫不客氣地踐踏他們的理念、蹂躪他們的信心。「錯誤就是錯誤,即使對方是一個孩子,也不應該原諒他的錯誤。」他冷笑著,就這樣把言辭的利劍刺入達者們的胸口。
我和服庸等六名家臣,扮成了行商的茹人。茹人居住在威人以北,向以畜牧牛羊而聞名世界。茹人的相貌和其他部族的人類有很大不同,他們的皮膚白皙得簡直沒有血色,並且從一生下來,毛髮就是銀白色的。靠著鴻王的法術,我們現在的外形,和茹人一模一樣,駕著兩輛馬車,驅趕著上百牛羊,到東方去販賣。
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我的祖先,原來並不象史書記載的那樣英勇和睿智,他所追求的理想,原來不過一場幻夢而已。那麼,我現在所追求的神器相合以探索大劫來源的理想,是不是在後人看來,也同樣的可笑呢?
「大道無窮無盡,無可捉摸,」但是對我,他的語氣卻要緩和得多,「我們看待至人,彷彿螻蟻之看絳桑,可是焉知至人之於大道,不是象彭剛攀到絳桑之頂,看浩渺長天一樣呢?有時候,我會認為下愚才更接近大道,因為他們的視野更加廣闊,不會被現有的知所迷惑——他們所知太少了,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走出帳篷,伸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南方的赤色雷玉已經到手,如果此去東方,可以順利找到綠色水玉的話,四寶玉併合其三,推翻鵬王的日子,建立新的有力的統治的日子,就為時不遠了。正這樣想著,一名家臣端來盆水,請我洗臉。我才低下頭,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經過鴻王施法改變了的面孔。奇怪,這張面孔為何如此地熟悉?白皙的膚色、濃密的雙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樑,還有薄薄的嘴唇,我一定曾經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樣一張臉。是誰呢?我已經想了很多遍,卻總是想不起來。
宇和宙,空間和時間,象經線和緯線一樣,相互交織,構成了我們這個世界,每一條緯線都應該是平行的,但現在相聚如此遙遠的兩條緯線——峰揚和彭剛——卻被另外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聯結在了一起。這條不可知不可見的絲線,蒙沌稱之為「玄」:「玄者奧妙,不可測也。」
銀白色的毛髮?那不是奴人的特徵嗎?原來奴人在一千兩百年前被叫做「茹人」,他們和現今統治天下的威王朝的祖先,當時都同樣被看作蠻人。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端水的家臣一臉的疑惑,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
我進入帳篷,以手枕頭躺了下來。我只感覺眼前一片迷惘。「雷琮」的獲得,靠時機湊巧和忽犖的指點,「雲玦」和「風璜」,可以說是蒙沌送到我手上來的。可我應該到哪裡去尋找「雨璧」呢?就算找到了,又怎樣獲取它呢?六卿弒君以後,我都不知道它落到了誰的手上。
陪臣執掌國柄,以前只是聽說,現在我真正地看到了。想起彭剛曾經那樣執著地想要建立一個強權下的和平國家,而這個國家在一千兩百年後,只有比鵬王時代更為混亂,我不知道是應該感到沮喪,還是應該放聲大笑。
我還以為那只是一個夢,我還以為那個夢已經醒了,沒想到,竟然再次墮入夢中而不自覺。奇怪的是,當我身為峰揚的時候,對於彭剛的所歷所見,恍惚就如昨日;而當我身為彭剛的時候,卻根本不記得身為峰揚之事。
是的,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景象,就在不久以前,或者,就在一千兩百年以前。如果我睡卧的方向是正確的,如果帳篷朝向另一方向,也即東方,我應該一掀簾就能看到巋的。就象另外一個自我,當身為彭氏之祖剛的那個自我,被家臣從夢中喚醒,所看到的景象一般。
我是被鍾宕叫醒的:「大人,該上路了。」我跳起來,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頭朝帳簾而卧——真是莫名其妙,哪有人這樣睡覺的?我披上衣服,掀開帳簾,眼前阡陌縱橫。突然間,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向左兩步並轉過身,我看到,在帳篷後面,是廣闊的原野,原野盡頭,則是連綿不斷的群山——這座山脈叫做巋,從漣水的源頭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漣澤而止。
我此行一直向東,要去尋找東方的天柱——蒼槐。這蒼槐,據說位於世界之東極,在浩淼無垠的大海上。東方是鵬王的勢力範圍,尋找玄槐,又需要出海,因此危險和不測恐怕是僅次於大荒之漠的旅行了。我習慣如此,如果在諸多任務中可以選擇的話,我會先選擇最困難的,如果百步路行九十九,而必將在最後一步時跌倒的話,還不如開始就嘗試邁出那最艱難的一步。何況,由易入難,在反覆勝利后,很可能使人放鬆了警惕,結果在不經意的時候,就跌一個大跟頭。
回到郴國的時候,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一個女孩。這使我非常高興,我既不需要按照郴君的意思,立她為繼承人,也不需要因為對惋越來越強烈的憎厭,而故意破壞郴君的承諾。我歡喜地抱起孩子,她在我手中甜甜地笑著。我突然發現她的相貌非常奇特,並不象我或者她的母親,卻隱約有些象另外一個人——是誰呢?我想不起來,那個影子在腦海中一晃而逝,眨眼間,似乎已逃逸到千年以外……
「有什麼區別呢?」我偶爾會想起蒙沌的話,是啊,有什麼區別呢?當我是峰揚的時候,我就是峰揚,彭剛於我,不過一場幻夢而已。那個高大、健壯、膚色黧黑,充滿了熱情和野心的英雄,他的所思所想,其實對我並沒有絲毫影響。我並不因夢中曾是彭剛而變得比以前更英勇更有自信,也不會變得更殘忍——想起他曾經如此殘酷地殺死自己心愛的女子,我的心就會顫抖。而當我是彭剛的時候,峰揚於我,更連幻夢都不存在。
我是被服庸叫醒的:「大人,該上路了。」我跳起來,披上衣服掀開帳簾,眼前是廣闊的原野,原野盡頭,則是連綿不斷的群山——這座山脈叫做巋,從漣水的源頭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漣澤而止。
二月初九,我離開郴境,當晚,被迫露宿在一片樹林中。鍾宕率領著家臣們,生起了篝火,並且搭建帳篷。我獨自一個人倚靠著車輪,抬眼望著美麗的夜空,那深邃的藍色,以及藍色中點綴著的點點晶瑩繁星,使我又想起了似乎是夢,又似乎是真的那兩次經歷:一次,是在啜吸了縈旁那條河的河水以後,看到了急速變化的宇宙;一次,是當我還是彭剛之時,離開蒙沌所在鮮紅的世界,看到了灰濛本無的虛空。這宇宙,是多麼的神秘啊,下愚多麼渺小,就連上人和仙人也是那樣渺小,我們真的可能洞徹大劫的緣由,並設法避開嗎?
我是年底才回到郴國的,身帶「風璜」、「雲玦」和「雷琮」那三件神器——這是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犖的意思,素燕和深無終都不敢違抗。尤其在接觸過蒙沌以後,這兩位元無宗門達者的情緒都變得非常低落——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當他們所認定的真理和追求的大道遭到蒙沌嘲笑以後,他們感覺人生的支柱完全崩塌了。尤其是深無終,他曾經是那樣的執著,甚至有些偏執,因此受到的打擊更大。
〖史載:檀王十八年春二月,漣人幕梁劫其君以叛。〗
當天晚上,宿在牢邑郊外。牢邑,據說天畏曾經在此處囚禁過敵對勢力的首領,因此而得名。我緊握著懷中塗以黑蠟、經過改裝的「血劍」,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洗過了臉,我們駕上馬車,再度踏上征程。再走十幾天,應該就可以看到海了,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的東方的海洋。傳說那裡有吃人的巨魚出沒,風浪不測,難以航渡。但是,經過在大荒之漠中的磨難以後,現在什麼艱險都嚇不到我了。
二月中旬的時候,我來到了漣國,漣國是以漣澤在其境內而得名的。漣國正在內亂,我的旅程因此被耽擱了將近半個月。內亂的原因非常可笑,原來執漣政的上卿公敬產叔去世,其家臣幕梁趁機發動叛亂,劫持漣君,要新家主公敬嵐茲承認他家宰的地位,並且允許他參与國家政治。
輾轉反側,摸不到任何頭緒,直到很晚,我才終於沉沉入眠……
連上人之王都不可測此玄,我當然就更無法理解了。以後的許多天中,我就這樣在峰揚和彭剛兩個自我間反覆切換,有時一天甚至半天就會調換角色,有時候卻相隔數日。峰揚生命中的每一天,自己都經歷過,彭剛的生命,卻似乎是跳躍似的。我只記得,在身為彭剛的時候,往前追想,每一日都如此連貫,甚至中間沒有峰揚相隔,而在身為峰揚的時候,對於自我所沒有經歷過的彭剛的生命,卻全然回想不起來。我逐漸習慣了,並且愈發地疑惑:我應該是峰揚,那麼彭剛,真的是我嗎?
回去后不久,我的身份就從客卿變成真正的郴國貴族,並獲得下軍大夫之職。郴立上中下三軍,各有兩千余卒,我作為下軍統帥的副手,有直接掌控近千人的權力。
進入鵬王的勢力範圍,恐怕不改裝是不行的。「天下沒有人不了解大人的相貌,除非大人扮成女子,否則定會被人認出。」服庸曾經這樣說道,結果招致我往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最終,我還是去請求鴻王施展他神奇莫測的法術。「怎麼,你害怕鵬王嗎?」他陰笑著對我說道。我討厭他此時的眼神和笑容,我並非一勇之夫,無謂的爭鬥一向非我所喜,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
他打比方說,就如相聚一丈的兩點,讓大象來走,只有一步而已,無法改變的一步,但對於螻蟻來說,距離雖遠,行進時卻有更多的選擇機會。「選擇多,所以容易迷惑;但選擇多,有時成功的機率只有更大——因為大道雖然唯一,但是非常。」我聽著他的話,只有不住點頭,實際上卻一點也不明白。
這時候,一名家臣端來盆水,請我洗臉。我才低下頭,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是的,就是這樣的面孔,白皙的膚色、濃密的雙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樑,還有薄薄的嘴唇,就是彭剛在同樣的情景下所看到的面孔。除去毛髮不是銀白色的以外,簡直一模一樣。
駕車前行,恍惚間,我似乎變成了彭剛,只不過他正一路往東,而我正好相反,在向西行。但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尋找「雨璧」。這真的是巧合嗎?我突然想起了叔父高何兩個嫡子的名字,一個是秩宇,另一個是囂宙。「宇則秩序,宙則囂亂」,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這句話,但是現在被迫認同了。對於我來說,時間也即宙,不是相當地混亂嗎?
但是,我不可能在郴國享受錦衣玉食和安穩的生活太長時間,因為蒙沌和忽犖都希望我儘早動身,回祖國彭國去,尋找到最後一件神器「雨璧」——也就是蒙沌稱之為「東方之水玉」的寶玉。於是,次年春二月,我再度作為郴君的使者,離開家庭和妻兒,駕車向西方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