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七章 真人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七章 真人

說著話,師祖輕叱一聲,立刻化作一道輕煙,不見了。我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結好髮髻,整理好行裝——心裏不停打戰,想要掐指算算此去的凶吉禍福,卻總也定不下心來。等收拾停當,走到外間,只見父親正陪著五山真人在喝茶寒暄。
我知道,世界上沒有一件法寶是完美無缺的,就算這玉笄能卻百邪,甚至能卻萬邪,那麼萬一出現了人所不知的第一百零一種邪、第一萬零一種邪,它又怎能保住我的性命?如果鍾蒙山上那妖物能驅百獸,招呼一隻老虎來對付我——老虎若未成精,那就不是邪,玉笄就不能卻——「吭哧」一口,我就死無全屍……
離開家的時候,辰初才過,天邊露出一絲淡淡的曙色。五位真人或腰佩長劍,或胸抱拂塵,竟然沒有攜帶一個隨從。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妙,若非恐怕那妖物過於厲害,道法較弱的弟子不足相助,反難自保,這些從來呼前隨後、排場驚人的真人們,怎麼會一個隨從也沒有帶在身邊服侍呢?
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縣衙,拜見縣令大人,詳細講述了這一段的經歷。縣令面有重憂,等聽說五山真人要齊聚雲潼,降伏妖物,才總算舒了一口氣。「離公子辛苦了,」他拉著我的手許諾說,「明年舉賢良方正,本縣定不會忘記離公子的。」
所謂「美色迷人心」,我面對爰小姐嬌艷的容顏,險些就失去了理智,竟然把右手向頭上摸去,想要拔下那枚玉笄來贈予她。好在自私之念挽救了自己,突然想道:萬萬不可,這玉笄乃是救命的法寶,豈可隨便贈人?況且,若這玉笄能救爰小姐性命,借了她也本無不可,只是恐怕過不了幾天,我就要引導五山真人上鍾蒙山去,失去了這件法寶,自己的安危由誰來保護?那些真人嗎?我不相信他們會把一個剛成為鍊氣士的年輕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承光真人皺了一下眉頭,回答說:「聽聞鍾蒙山上出了妖物,我等特來訪查。」「豈止鍾蒙山中,連潼河裡也有妖物,」村民們七嘴八舌地稟報說,「怪事迭起。若非為了生計,我們怎敢再下河打魚?大人們若能降伏了那妖物,為本村除害,救得這一方生靈,可是功德無量哩!」
左右不過相贈一物,等她危難的時候,請我前往相救,又不是男女私情,要送定情的信物,沒必要一定金啊玉的,找貴重的東西。我仔細想一想,還是放下了右手,轉身走到床邊,把掛在枕邊的長劍摘下來——我自己用慣的劍,早就在和妖物搏鬥中失落在鍾蒙山上了,這是才在街上買的一柄便宜貨。
承光真人走過去詢問:「各位都是百木的村民嗎?」「小人們世居百木村中,」一個約摸四十多歲的男子急忙回答道,「正要往潼河邊去打漁——不知幾位……幾位大人到鄙村來,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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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以後,終於回到了家鄉。才到宅門前,突然看見四面張著白幡,還掛著素燈籠,象在舉辦喪事。仔細詢問才知道,原來活著逃出鍾蒙山的並不僅僅我和寒煒兩人,還有寒門出身的擴放、晨諳,以及唐澧。我那麼多天都沒有回來,寒煒傳給縣令大人的書信里又沒有提到我,因此父親以為我也殉難了。
我來不及穿衣服,更來不及梳洗,掀開被子,翻身下床叩頭。師祖微微一笑:「我們不打算驚動縣裡,因此悄悄地來了。寒煒目疾未愈,只有請你帶路上鍾蒙山了。快些準備,我在外間等你。」
胡思亂想了一整晚,快天亮了,我才終於迷朦睡去。醒來後向僕役打聽爰小姐,據說他們一行人一大早就套上馬車離開了。昨晚發生的事情,真好象夢境一般,只有光禿禿無穗的長劍,告訴我這並非妄想。我感覺心中有些惆悵,還有些期盼,神思恍惚、有氣無力地跨上坐騎,離開了馬原鎮。
其餘幾位真人,也紛紛在虛空中出現。師祖向左方一指:「那裡應該就是百木村了。」我嚇了一跳,竟然眨眼間疾行近百里,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縮尺成寸」之術嗎?!
我的師祖、朗山秩宇宮住持九德真人棠庚,還有父親的師叔、沌山清明宮上監永春真人,這兩位相識的老先生,就坐在化淼真人和承光真人的下首。位置最低的一位真人,想必來自晟山至陽宮,他看上去年齡也最小,不過才四十多歲——後來才知道,那是至陽宮住持真人的首徒善從真人。
承光真人道:「據寒煒說,百木村民,皆被妖物擄上了山,咱們不必進村了,直接往鍾蒙山去吧。」話音才落,永春真人皺眉一指:「請看。」他手指向百木村的方向,只見村中升起幾道裊裊的炊煙,緩緩浮上天際。
只聽化淼真人問一句:「都準備好了嗎?走吧。」說著話,左足一頓地面,整個人影竟然象融化在虛空里似的,倏忽不見了。我才在驚駭,扶著我肩頭的師祖也一頓地,我立刻眼前一花,耳邊風聲驟起,吹得幾乎無法張開雙目。等風聲停息的時候,我睜開眼來,發現身前波光粼粼,是一條洶湧流淌的大河——這應該是潼河。
〖古詩云:天地一逆旅,獨行何踽踽?誰能道其真,出我此囹圄。〗
因此不管真人們怎樣安慰和鼓勵,我心中還是沒底。除非他們中有人願意一直在我身邊,保護著我,否則我的前途就無法保證一片光明!
才進村口,就聽見村中人聲嘈雜。我們先看見七八個男子背負魚網,肩扛魚叉,一邊說笑,一邊走過來。看到我們一行,村人們停住了腳步。他們當然是不認識這五位真人的,但是看見了承光真人所穿的紫袍,認出是個大人物,於是紛紛拜倒在地。
「怪哉,」化淼真人疑惑地說道,「村中似乎尚有人居住。咱們還是前往訪查一下吧。」說著,當先向百木村走去。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那妖物把村民們放回來了?世上怎有這般道理,它若並不想傷害村民,當初為何要盡數擄去鍾蒙山中?還是百木村已被妖物佔據?可是會生火做飯的妖物,我聽都沒聽說過……
承光真人轉頭望了我一眼,其餘幾位真人也都望著我。我腦中一片混亂,感覺自己上次前來剿滅妖物的經歷,彷彿一場夢幻一般……
「都起來說話,」承光真人伸手扶起那個最先講話的中年漁民,「我聽說你們曾被妖物擄上山去,何時平安歸來的?」那漁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被妖物擄上山去……怎有此事?小人們若是被擄了,怎還能保得命在?」
送走爰小姐,我拴好房門,轉過身來坐在爰小姐剛坐過的凳子上,眼望燭光,有點發痴。鼻端縈繞著非蘭非麝的甜美氣息,也不知道是爰小姐留下的體香呢,還是根本自己心裏作用產生的幻覺。
師祖彷彿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點頭:「劫數是在,妖氛四起,廣宗真人另有要務。其實我們五人聯袂前來,並非怕那妖物厲害,只為萬無一失,可以活擒了它,查問一些事情而已。孟啊,且休擔驚害怕。」說著話,他伸左手扶住了我的肩頭。
爰小姐低著頭,伸出雙手來接過劍穗——她十指纖纖,肌膚雪白柔嫩,若能捏上一把,甚至揣在懷裡,該是多麼銷魂啊……當然,我這種齷齪念頭是不敢付諸實施的。「多謝先生。」爰小姐仔細地把劍穗疊好,放入袖中,然後深深一鞠,「奴這便告辭了。」
才回到家裡,就發現白幡換了紅紗。原來二姐原定十月上旬出嫁的,因為我要前往剿殺妖物,準備延後到我歸來再舉辦婚事。現在,我終於四肢健全地回來了,加上明天就是吉日,因此父親決定送二姐出閣——原本計劃明天要送我的喪的,雖然沒有屍體,棺槨可早準備好了,迎娶和送喪的吉日竟然在同一天,這黃曆也著實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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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劍是要用來防身的,不能贈予爰小姐,況且那麼大的東西,她帶在身上也不方便。我只是把紅絲編成的劍穗解下來,胡亂打一個結作為標記,然後雙手遞到爰小姐面前。
然而,我有沒想到,越是害怕到來的日子,越是如光如影,倏忽就到眼前。轉眼便是臘月上旬,初七的凌晨,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人叫醒了。睜開眼睛一看,師祖棠庚竟然施施然坐在床前。
坐在最上首的,是邱山囂宙宮的上監化淼真人,我曾跟隨著寒煒,見過他一面。化淼真人下首,是一位紫袍真人——雖然沒有見過面,但身為鍊氣士而被賜穿只有三公才能使用的正紫色服裝的,定然是巋山宵練宮住持承光真人。
不,他們還是有一個隨從的,那就是倒霉的我。我在心中苦笑,同時感到疑惑不解:若那妖物真的如此厲害,執中原鍊氣士牛耳的囂宙宮主廣宗真人,為何並沒有出現?
當然,希望雖然存在,卻實在渺茫。這樣的美女出現在世間本來就是異數,異物總要歸之異人,怎可能落在我彀中?我若是爰太守,就會找個機會把女兒晉獻給天子。天姿國色不歸天子,總感覺有些暴忝天物……
幾位真人看我走進屋來,紛紛放下手裡的茶碗,對父親點一點頭:「攪擾了,我們立刻就要上路,這便告辭。」父親轉圈鞠躬:「幾位真人光降寒舍,蓬蓽生輝,不必如此客氣。」站在那麼多大人物面前,我多少有點手足無措。永春真人向我微微一笑:「不必害怕。」一指我髮髻上的玉笄:「此乃我師兄相贈令尊的法寶,可卻百邪。你須臾不要摘下,此行便無危險。」
忙了整整三天,父親送走了最後一個女兒,眼圈有點發紅。我勸他老人家想開一些,父親拉著我的手說:「又出去一個啦……有缺有補,天道是在,總該再迎進一個來才好。明年四月,等你過了廿歲生辰,我就幫你擇一門好親事吧。」
明年舉賢良方正?我要給五山真人做嚮導,還不知道是否有命挨到明年哪。心裏苦笑著,臉上可不敢表現出來,我只好向縣令大人千恩萬謝,告辭出了縣衙。
不知道為什麼,我眼前又浮現出爰小姐那令人心醉神盪的倩影。我搖了搖頭,驅散心猿意馬,回答父親說:「縣令大人答應說,明年舉賢良方正必有孩兒的名字,孩兒想等宦途有成,再成婚不遲。」父親大為高興:「已經決定要仕宦了嗎?好,好。不過,趁著出仕前先選上一個好媳婦,你離開家往都城去,為父也好有人照顧。」
父子相見,恍如隔世,不由抱頭痛哭。事後打聽,那天在鍾蒙山中,擴放和晨諳苦戰受傷,都滾下了山坡,暈到第二天才醒轉,逃下山來——不知道為什麼,妖物沒取他們的性命。而唐澧則乾脆濃霧一起,就倒在地上裝死,因此保得殘生。至於騰語、桐輔和梁貫,一直沒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點點頭,暫時敷衍過去了。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可最多明年元月,五山真人就要到雲潼來了吧,我要二探鍾蒙山,這生死可實在難料呀。髮髻上的玉笄,究竟可以保護我到什麼程度呢?
這般美人,若能娶之為妻,今生也不枉了!仔細想想,這段「因緣」未必沒有機會轉化為「姻緣」。郡太守的身份雖高,可他總有不做太守的一天,說不定不升反降,哪天就辭官歸鄉了。或者我走上宦途,一番風順,只要做到縣令,想向爰太守求婚,也有一線之機。況且,若論起門第來,我離氏可是至聖的後裔,祖上還出過九卿,他爰氏五百年前,不過西方彭國一個下大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