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八章 承諾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八章 承諾

縈山是傳說中的仙山,在大荒之野的南方,據說至聖最後進入大荒之野,並坐化在那裡,其目的就是尋找縈山。修道士們總愛吹噓說,他們的本山就是在縈山,有數百名道德高妙的修道士居住在縈山修鍊,可是從來就沒人承認過他們這種自抬身價的噫語。這傢伙竟敢自稱「縈山修道士」,他的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呀。
我和寒煒等人是九月廿七日進入的百木村,當時發現村中空無一人,第二天進入鍾蒙山,見到了被妖物所擄的昏睡不醒的村民們。據村民們說,九月廿八日當晚睡下,並無異樣,一覺醒來,已經是廿九日的凌晨了。平白少了兩天,他們也都疑惑不解。但百木村中很少有人靠耕種為生,少一天多一天,對他們的影響不大,也就沒怎麼往心裏去。
也只能作出這種猜測了。然而擄走了人卻又安然放回的妖物,我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化淼真人也奇怪地搖搖頭:「只道那妖物兇狠好殺,如此看來,它殺人並不很多,並且……似乎對於所危害之人,頗有選擇……」
「妖物嗎?」那修道士停止翻跟斗,站穩身子,撣了撣長袍上的灰土,「我知道啊。我見到了五山鍊氣真人如臨大敵地往山中搜索,因此正要逃下山去呢。這位先生,可是跟隨真人們前來鍾蒙山的?」
我微微點頭。那修道士笑吟吟地一抱拳,「故人相見,總要打個招呼。在下縈山修道士蘋蒿,還沒請教先生貴姓高名?」
可是屁股才一沾地,我突然又跳了起來——身在鍾蒙山中,怎可如此大意?伸手摸了摸髮髻上保命的玉笄,然後拔劍出鞘,在劍柄上畫一道雷霆符,左手再捏一個定心訣。我游目四顧,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你……你說什麼?」我突然感覺這妖物不但相貌和爰小姐一般無二,竟連聲音也差不太多,正在驚愕,妖物把手一揚:「請看。」只見它纖細的手掌中捏著一條紅色劍穗,劍穗被胡亂地打成一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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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還抓著褲腰,並且滿臉驚慌之色,我知道自己的這聲喊叫不但毫無說服力和震懾力,並且還十分可笑。那妖物緩緩向我逼近,突然笑了起來:「你有那玉笄在頭,我無法傷害你的呀。況且,我也並不想傷害你,還請你救我性命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太陽還沒有落山。我背靠著一株大樹,雙膝微曲,左手捏訣,右手橫劍,雙眼不住地四下觀察,逐漸有些不耐煩起來。真人們進山已經很久了,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鍾蒙山深處也沒有騰起火光、煙霧,或者傳出什麼喊殺的聲音,難道他們還沒有找到那妖物嗎?難道那妖物早就聞風逃躥了嗎?我的雙腿和胳臂已經隱隱有些發酸了,再這樣等下去,妖物還沒出現,我先累到半死了。
師祖關切地向我點點頭:「你也好生警惕著,只要不摘下髮髻上的玉笄,料便遭逢妖物,也無性命之虞。」
我覺得嘴唇有些發乾,開始懊惱身邊沒有攜帶水囊。上次進山的時候,食物、飲水一應俱全,但這次五山真人們完全不提此事,我也就沒敢多嘴——那些真人們也許早就習了辟穀之術,數日乃至十數日水米不進都依舊精神矍鑠,我可沒有那樣高深的修為。四下望望,沒有泉水的痕迹,甚至也沒有足夠滋潤乾渴喉嚨的野果。想去尋找水源吧,我又怕真人們回來見不到自己,因此一步也不敢離開。
實在熬不住了,我四下張望,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和警惕的地方,於是慢慢挺起腰桿,用力伸了一個懶腰,活動一下酸麻的四肢。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人影毫無徵兆地從不遠處一棵樹后躥了出來,向我「嘿嘿」一笑:「又見面了。」
永春真人一抖拂塵:「廣宗真人叫我等先不必傷其性命,活擒了來審問,或者真人早便洞悉其中奧妙了。」師祖點點頭:「咱們還是儘快往鍾蒙山去,若被那妖物察覺你我的行蹤,遠遠避開,反為不美。這般妖物,除之不難,擒之不易,休要太大意了。」
我不由自主地摸摸臉。身上沒帶鏡子,也無法證實自己是否面罩黑氣——如果是那傢伙恐嚇我,詛咒我,下回見面有他好看的!不過他這番話,也使我更為緊張起來,側耳傾聽山上的動靜,卻依舊沒有絲毫可疑的響動。
我將此細節稟告給諸位真人。化淼真人點點頭:「我看,此妖物定是冤魂作祟。它所殺的,想必是仇人之血親後裔。騰語等人皆遭了毒手,唐澧、寒煒等卻得以逃得性命——我仔細詢問過寒煒當日的情景,若那妖物執意追殺,怕他逃不過此劫。」說著話,一指我的頭上:「至於離公子,全靠這枚玉笄護命,才僥倖脫險哩。」
〖古詩云:一言如九鼎,一諾價千金。豈唯君子重,不敢負此忱。〗
我嚇得一個趔趄,還好身後就是樹榦,這才沒有跌倒。一邊暗中嘲笑自己的怯懦,一邊定睛望去,只見出現的是一個中年人,身穿一襲破舊的藍色長袍,腰裡系著草繩,長發沒有結髻,隨意披散在肩膀上——看起來是個修道士。
聽到這裏,一個念頭如閃電般猛然劃過腦際。我還記得在鍾蒙山上,濃霧中見到那化身為爰小姐的妖物這樣對我說過:「你也是他的後裔,我在你身上聞到了那種惡臭……雖然是很淡的惡臭。你也必須要死!」
但我認得這個結,這是我親手打的結呀!為了日後便於辨認,這個結我打得異常古怪,相信沒第二個人可以結得出來。這是怎麼回事?那妖物傷害了爰小姐,搶了我給她的劍穗嗎?不,那不可能……難道,所謂的爰小姐,本就是這妖物幻化的,我完全被它騙了?!
早該如此。當初連寒煒都能憑測算找到那妖物的巢穴,難道這些真人會找不到?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讓我帶路,難道是自己犯懶,不肯找路?還是要保留所有的精力來對付妖物?也未免太如臨大敵了吧。我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可是長長鬆了一口氣,急忙退到一旁,躬身說道:「弟子無能,不能襄助除妖,只好在這裏靜候佳音了。」
趁著我發愣的功夫,那妖物已經走近我,把手中的劍穗遞到我眼前:「離公子,人無信不立,你應允奴的事情,可不能反悔。時機緊迫,五山真人頃刻便到,請你救奴性命!」「你、你……」我感覺自己的舌頭有些僵硬,「你……竟敢化成爰小姐前來騙我!」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突然「呼」的一聲,怪風徒起。左手捏著定心訣,右手還提著褲子,我匆忙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白影大鳥一般從天而降。定睛一看,我「哎呀」一聲,差點嚇得尿了一褲子——那正是幻化作爰小姐相貌的妖物,倏忽已經衝到了自己面前。
「爰小姐便是奴,奴便是爰小姐,」妖物凄婉地笑道,「奴負千年沉冤,此種原委,非三兩言所能詳述。還請離公子不要猶豫,將奴納於你發上玉笄中,奴便可保得性命。」「什麼……玉笄?」我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真人們在百木村中並沒有停留太長的時間,匆匆啟程,午時就趕到了鍾蒙山下。他們要我帶路上山,然而事隔數月,我哪裡還記得上山的道路和妖物巢穴所在?走了一程,我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是緩慢,腳步也變得越來越猶豫不決。承光真人突然一拍我的肩頭:「就到這裏吧。你且留在此處,等我們的消息。」
然而我現在沒心情和他多啰嗦,隨口回答說:「在下朗山鍊氣士離孟。先生還是趕緊下山,有緣再會罷。」蘋蒿點點頭,指指我的臉:「我看離先生面罩黑氣,恐怕不久便有劫難,還請多加小心。」說完話,轉過身,施施然閑庭信步一般向山下走去。
想要撿起長劍,已經來不及了——況且,就算有劍在手,我有本事趕走這妖物嗎?本能地鬆開左手,把定心訣按在胸口,同時後退一步,大喝一聲:「孽障,爾敢!」
我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十月中旬,從邱山囂宙宮奉化淼真人之命,前往朗山送信途中,遇見過的那名奇怪的修道士嗎?雖然認出了對方,但我仍然不敢大意——誰知道他是不是妖物變化了想來偷襲我的——橫劍當胸,警告說:「此山中有很厲害的妖物,先生還是趕緊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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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隨真人們進入百木村中,找了許多人詢問,才得出對整個事件的較為確實的揣測和判斷。
我暗自警惕,同時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那個修道士。他又對我笑一笑:「不記得我了嗎?」然後突然一個跟斗翻倒在地,接著連續兩三個空心跟斗,口中大叫:「我悟矣!我悟矣!」
雖然妖物就在面前,可它終究化成女子的樣子,我本能地先忙著系好腰帶,嘴裏卻說:「休想!」那妖物繼續向我靠近,而我則不住後退。只聽那妖物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委婉:「你曾答應過奴,要救奴的性命,怎不過一個月,便忘了承諾?」
妖物肆虐,佔據了潼河與鍾蒙山,但村民們迫於生計,還必須下河打魚,上山樵採,只是都不敢過於深入了。前數個月,常有怪風起自鍾蒙山中,直入百木村,怪風過後,便有村民無故暴斃。然而,最近一兩個月,這種情況發生得越來越少,村民們也逐漸定下心來。
遭逢妖物?難道他們一個不慎,打草驚蛇了,那妖物就有可能往我所在的方向逃躥嗎?如果這樣危險,還不如跟在真人們身邊哪。正在猶豫,真人們卻撇下我,連袂去得遠了,我只好長嘆一聲,背靠著一株大樹坐了下來。
況且,精神過於緊張,也同時會加重肉體上的負擔。有一次,一隻小兔子突然躥出草叢,從我面前飛快地跳過去,我竟然被這種毫無危害的突發事件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心臟「呯呯」亂跳。不禁想到,如果我累死在這裏,更可能的是嚇死在這裏,會不會變成冤魂呢?我該去找誰報仇索命?是這山上的妖物,還是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的五山真人們?
「什麼?」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妖物竟然請我救它?妖物點了點頭,又是微微一笑——那種凄艷的笑容仍使我不敢正視——「五山真人正在追趕於我,還請離公子救我一命,日後定相報答。」
「看起來,那妖物擄走了村民,卻又毫無損傷地放了回來,」永春真人猜測著對我說,「似乎專以村人為餌,要設下陷阱來對付你們呀。」「料必如此,」師祖皺著眉頭,「如今它不故技重施,我料一則同樣的詭計,一用再用便無效果,二則咱們來得隱秘,妖物或許尚不知情罷。」
定定精神,只好暫時忍耐住饑渴。然而上面的問題解決了,下面的問題又出現了,突然感覺小腹微漲,強烈的尿意湧現了出來。人有三急,哪怕妖物就在身邊,該憋不住尿一樣憋不住尿。我只好把長劍靠樹放好,解開褲帶,找一處樹窠準備放水……
我伸手摸摸自己髮髻,多少有點后怕。可是那妖物究竟是什麼冤魂呢?它的仇人究竟是誰?看它法力如此高深,說不定成精在數百年甚至上千年前,天曉得我哪一位祖先招惹了它。況且,那妖物說我身上的「惡臭」(那應該是祖先的味道吧)較為淡薄,說不定它的仇家並非我直系始祖,而是有姻親關係的別的姓氏吧。這可實在無從查考了,只有擒住那冤魂,逼它自己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