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十六章 草廬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十六章 草廬

我猛然轉過身來,和夢中一樣,那妖物就正站在身後。我不禁叫了起來:「這還是夢境嗎?你怎敢再現身出來,這裏距離沌山並不遠呀,你不怕……」那妖物淡淡地一笑:「不,你自己看看窗外吧。」我聞言疑惑地向窗外望去——
睜開眼睛,明亮的陽光從窗口直射進來。天已經亮了,蘋蒿卻並不在身邊。我長嘆一聲,緩緩坐了起來,但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是的,那個夢,是我給你的。」
「你在說什麼?!」我竟然高聲叫了起來,「你也救過我的性命……」「救命的恩德,是無所謂徹底報還的,」那妖物又苦苦地笑了起來,「不,真正的我,是不會如此掛懷一段恩德的,我終究並非真正的我,我只是一滴血而已……但我現在已經不知何去何從了,我不能殺你,也就無法完成自己復讎的夙願,我在這世界上已經毫無存在的意義了……」說到這裏,她緩緩地轉過頭去,如風般漸漸飄遠。
我為她的神情所震撼。究竟什麼事情,使得她如此地失望?是誰竟然辜負這天仙一般的容貌,這不似凡俗所敢仰視的尤物,竟然賦予她這種深切的銘心刻骨的失望?然而,我的心恰在這時候象被劈分開似的,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色彩。一種是憐惜,一種卻是懊惱和憤怒。
突然,那女人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我的小指,咬得是這樣狠,這樣深,我竟然「哎呀」地大叫了起來。想要掙脫她的牙關,但她的力氣似乎大得驚人,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失敗了。掙扎中,我的左手突然摸到了一個硬冷的劍柄——那是她落在車廂里的鐵劍吧……
妖物搖頭苦笑:「我早已經對你說過了,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十八年前,爰夫人途經潼河以西的那片原野,那片埋葬著我的鮮血的原野,爰小姐就是感我血所結胎而生的。她本就是我在人世的再生……」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但你們究竟是……是精與神一體二化,還是根本從來也未曾分化過……」
廬的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面如淡金,五柳長髯,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但他沒有挽髻,長發披散在肩上,如果是夢中驚醒,不是正在洗沐,也應該和蘋蒿一樣,是位修道士吧。
窗外並不是昨晚所見過的阡陌平野,窗外是我畢生所見過的最詭奇的景象!
我驅動戰車,匆匆追上前去,攔住了她的馬頭,同時自己騰空一躍,跳入了她的車廂——這種跳躍速度和距離,都出乎我的想象之外,我明確地相信,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自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看到,這無雙艷麗的女子,胸口插著羽箭,無力地仰躺在車軾上,頭頸軟軟地向後垂著,如雲的長發隨著風,凌亂地飄拂著。她的面孔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一抹鮮紅,從她同樣紅潤的唇邊淌下。
蘋蒿向主人一拱手:「柏兄,深夜打擾,多有得罪。」說著一指我:「一個故友落難,求碗熱湯喝。」我聽了這話,趕緊上前行禮。那姓柏的主人上下打量我,皺眉說道:「熱湯我是有啊,只是此人面罩黑氣,大難未脫,你小心惹禍上身。」
蘋蒿點頭:「柏兄自便。」我接過熱湯,忙不迭地喝一大口,燙得嘴唇都起了燎泡,卻絲毫不覺其苦。柏皙點頭離去,蘋蒿和我兩人把半鍋菜湯都喝得乾乾淨淨,抹抹嘴巴,遍體通泰,舒暢無比。
然後他領我往西屋去。屋子不大,只擺放著兩三張竹架,架上堆著些書籍和雜物。蘋蒿熟門熟路,也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一條破麻毯來,展開鋪在席子上:「離先生,你想必也極為辛勞了,裹著毯子睡吧。」我趕緊謙讓:「這毯子還是蘋先生裹上,我才得熱湯暖身裹腹,足感盛情,怎可……」蘋蒿笑道:「若說盛情,也是主人的盛情,與我無關。況且我說過,江湖浪跡,早不畏寒暑了,你把舊衣還給我,披在身上便可。」
這時候,那女人突然轉過頭來。她的相貌對我來說,是相當熟悉的,那是爰小姐……不,是鍾蒙山上那妖物的相貌。然而她的神情卻是我所不熟悉的,既非爰小姐的矜持、羞澀,也非那妖物的凄涼、哀傷,我發覺在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感情。那是什麼?是傷心嗎?是憤怒嗎?不,那是失望,深切的失望……
我靠近灶邊,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寒意頓消,舒服無比。這才知道古人所言不虛,日日肉食,一朝得了異味,還不如冬得炭,夏得冰,來得享受。不大的功夫,湯就滾了,主人盛了兩碗,遞給我和蘋蒿,關照說:「我睏倦得很,這就去睡了。蘋賢弟,你照顧離先生喝完湯,自往西屋去睡吧。我這裏你也熟稔,且暫充半個主人好了。」
嘴裏雖然謙遜,可我實在想裹暖和點好好睡一覺。這條毯子雖然破舊,比起前些天在太山王牢獄中禦寒的乾草,在我眼中簡直和錦被皮裘差相彷彿。謙讓了幾句,蘋蒿堅辭不受,我也就老實不客氣,裹著毯子躺了下來。
似乎那真正我自己的心在矛盾的鬥爭中,終於佔據了上風,我感覺自己的心在顫抖,在哭泣。我伸出手去,撫上了她的眼瞼——她的雙眼是大睜著的,空洞的瞳仁中,似乎還凝聚著最後一點極度驚詫和哀傷沒來得及消散。我幫她合上了眼瞼,然後手緩緩向下,撫摸她那柔美的面龐——這柔嫩的肌膚,很快就會僵硬幹枯了,然後會腐爛……我為自己的行為,不,為了那另外半顆本不屬於自己的心的行為,感到一陣深切的痛悔。
「你看見了吧,」那妖物冷冷地望著我,冷冷地說道,「被殘忍地殺死的那個女子,那正是我。而殺死我的,就是你的祖先,我曾經如此依戀和熱愛的一個男子,我的丈夫……」
我也不禁長嘆一聲:「那麼慈運真人卜算,但有妖物化作爰小姐一般相貌……」妖物打斷我的話:「那是真實的,我的意識,復讎的意識,三年前才真正蘇醒過來,對於爰小姐來說,確實是她的劫難吧。然而精神和肉體終究是不同的,如果殺死我,爰小姐並不會死,甚至她將真正獨立地作為一個普通人存活在世界上。你從五山真人手中救過我的性命,你若想殺死我,我無怨無悔……」
我的心再度抽緊。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男子,可以如此狠心地殘殺他的妻子,即便他的妻子並沒有這樣傾國傾城的美貌。這男子是我的祖先嗎?我竟然有這樣的祖先,我的身上竟然也流淌著這樣殘忍而惡毒的血嗎?!
我夢見身處一片空曠的原野中,我感覺自己似乎是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要往哪裡去,心底只隱約感到焦慮、擔憂,似乎急於要追上什麼人。
※※※
我以為自己從夢中驚醒了,四周一片黑暗,渾身都是冷汗。然而沒有,四下望望,這裏並非我寄宿的那間草廬,這裏仍舊是一片空曠的原野。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嘆息,那是足以使聽者心碎的哀怨的嘆息。轉過頭來,我又看到了她……不,那並非夢中所見的女人,從她臉上的神情,我可以很清楚地辨認出,那是鍾蒙山上的妖物。
脫離我的本心,出乎我的意料,我竟然毫不猶豫地拾起鐵劍,高高揚起,狠狠揮落,斬向那女人的鼻下。我能夠感覺得到劍鋒切斷牙齒,割入齒齦,砍開頰骨的那種澀重。鮮血噴濺了起來,潑到我的臉上,我終於拔出了小指。小指已經快要斷了,血肉模糊中,可以看到白森森的指骨。我長舒了一口氣,突然感覺渾身乏力,雙腿一軟,坐在了車廂中。
近了,逐漸近了,我看到了自己想要追的人。那是一個女人,一個駕著駟馬之車的女人,她長發隨風披拂,身材曼妙無比——我為什麼要追她?我是否希望將她擁抱在懷中呢?
她聽到了風聲,微一側身,滿臉都是驚愕,揮起一柄鐵劍,將箭格擋開了。但是,我並沒有放棄殺死她的努力,在另半顆心的驚呼聲中,又立刻射出了第二箭——這第二箭,那女人終於沒能躲過,羽箭正中右胸,她一聲也沒有吭,就栽倒在了車廂里。
恍惚中,我也駕著一乘馬車——那不是高軒華蓋的官車,也不是賢良上京的公車,那分明是古書上出現過的戰車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然有這樣的本事,能夠如此輕鬆而熟練地駕馭戰車。戰車的速度快到驚人,風聲在耳旁鳴響,很快,我就追近了前面那個女人。
「一千七百年前,我被殺死了,」那妖物露出一絲苦笑,「被自己所深愛的人殺死了。我的肉體雖然毀滅了,但這種冤屈,這種憎恨,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亡的……」她說著話,慢慢地抬起手來,我看到在她白皙纖長的食指尖端,慢慢地凝聚起一點殷紅的血珠,然後,那血珠無聲地落下,落地時,又竟然如玉石相叩般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
蘋蒿笑道:「總是一片慈悲之心,豈忍看他遭難,不加援手呢?」我在心裏暗翹大拇指,贊蘋蒿果是好人。姓柏的點點頭:「你既不怕,我怕什麼。好吧,那就請進來吧。」
那女人就躺在我的身邊,現在,她一定已經徹底死去了。我看到了她的臉,血肉模糊的臉,那高挺的鼻樑下面,鮮潤的嘴唇上面,是一道深深的缺口,雪白的牙齒、深紅的血、淺紅的肉,全都雜亂無章地揉和在一起。這是一張多麼恐怖的面孔啊,這面孔逐漸和爰小姐,還有那鍾蒙山上妖物的面孔重疊在一起——這就是我受其迷惑,竟然捨棄正道走上邪路的那張美艷絕倫的面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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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說呀,我身處離奇的境況中,」妖物輕輕嘆息了一聲,「我很清楚爰小姐身在何方,做過一些什麼,但作為人類的爰小姐本身卻不清楚。請求你的救援,向你討取那條劍穗,當時並非我的本意,也並非想趁此機會謀奪你的玉笄。我一直想殺死你,因為你是他的後裔,雖然血緣已經很淡薄了……」
實在是疲倦到了極點,熱湯下肚,暖洋洋的更添睡意。雖然沒有枕頭,可是頭才一歪,我就朦朧睡去了。夢中所見,竟然是那樣奇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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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叫一聲,想要撒開腿追趕她的背影,但腳下一虛,踉蹌著從夢中驚醒。依舊裹著那條麻毯,渾身都是冷汗。這個夢是真實的嗎?那是妖物利用夢境來向我解釋真相嗎?
憤怒的感情告訴自己,那女人如此失望的眼神,如同一股熾烈的火焰,將會焚盡我的夢想,我的野心,還有我披荊斬棘十余年來的努力。想到這裏,殺意猛然間湧上心頭,我跪下一條腿來,用牙齒叼住馬韁,左手挽弓,右手搭箭,瞄準那女人的后心,一箭射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急於知道另外一個答案:「你最終不但沒有殺死我,反而救了我,是真的知恩圖報呢,還是因為有玉笄的保護,你根本殺不死我?!」妖物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取捨。我發誓要殺盡他的後裔,斷絕他的血脈,但因緣巧合,你救了我的性命……你是真正想要救我,即便有劍穗為證,即便你當時並不了解真相,但如非真心情願,我是無法在你玉笄中藏身的。我再度現身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復讎……但我不能殺你,我若恩將仇報,和他……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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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云:自然合琴瑟,結廬在黃昏。四野無橫脫,一季終霜繁。〗
經過打聽,原來這位主人姓柏名皙自子點,果然也是一名修道士,論起輩分來,還是蘋蒿的師叔呢。不過修道士似乎不很講究輩分尊卑,只要不是同一師承,一律兄弟相稱。柏皙吹旺了爐火,對我說:「寒舍無肉,只有吃剩下半鍋菜湯,將就充饑吧。」
「就是這一滴血,滲入土壤中,怨恨與冤屈在血中保留了整整一千七百年,」那妖物逐漸揭開了自己的身份,「然後,才有了今天我的復生……」「如此說來,」我心中仍有疑惑,「你的相貌,正是那被我的祖先所……那可憐的女子……爰小姐和你如此相似,是巧合呢,還是另有什麼淵源呢?」
我的身體不能動,我的心重新合二為一,然後如琉璃般清脆地破碎,破碎成無數細小的碎片。那究竟是誰?是誰控制了我的身體,竟然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來?我第一次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如此的懊悔——雖然殺死這個女人,其實並非我的本意——同時極度厭惡自己,懊悔和厭惡到想要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