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六章 人心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六章 人心

聽到妻子痛哭,我的心都快要碎了,當下猛地站起身來,一按腰下佩劍,下令說:「這便自廣福門入城,會合獲筇,共討逆賊!」「不可,」靳賢再次攔阻,說,「大人若與獲筇相合,則勤王大功盡在獲筇,況且就算戰勝,要防備尉忌從北門遁走,更要防他狗急跳牆,焚毀宮城。以區區之見,不如自長樂門入城,先會合尉忌,曲與委蛇……」
靳賢沒有答話,秋廉搶先說道:「確實無誤。我們沒有詢問有關牽侯靈柩的事情,如果一問,尉忌馬腳盡露,怕會鋌而走險。不過在下一些舊友曾潛入牽侯府中,據他們所言,尉忌派兵守住牽侯府邸,似是害怕有人會劫屍,但他們從未進入府中,更沒有絲毫要為牽侯裝殮遺體和發喪的意思。」
「什麼?!」我低頭瞪了靳賢一眼。靳賢喘一口氣,放慢了語速,緩緩說道:「區區今晨來時,與尉忌約定,奉大人自長樂門入城,叫尉忌前來迎接。到那時大人振臂一呼,宣布尉忌罪狀,『金台營』是大人舊部,定然不肯附逆,可當場將其捕拿。」
廿五日一早,獲筇就矯詔稱尉忌為叛逆,召集公卿百官並南北軍,北上進攻宮城,被尉忌輕易就打退了。他本可以率軍直搗獲筇的大本營,奈何天子在對方手上,投鼠忌器,這才不敢輕舉妄動,只等我回京以後共商對策。
沒等岑修答應,靳賢下令說:「守備城門的有多少人?不必再守,全都聚攏起來,跟隨司徒大人前往城陽坊!」岑修踉蹌著直起身,微微一躬,轉身一路小跑去召集士兵了。我感覺後背都是冷汗,轉過僵硬的脖子去望靳賢:「這、這……我估計城門守軍不會很多,是否要他們高聲呼喊,說尉忌是叛逆,要『金台營』都來相助於我?」
〖古詩云:仰者皆可攀,人心不可登。行坐一長嘆,為我三撫膺。〗
尉忌瞋目大喝:「是何蟲豸,也敢擋我!」奮起一槊,直刺岑修的胸膛。岑修把槊一橫,雖然格住,身體卻在馬背上打了個晃。我匆忙大叫:「秋廉何在?!」
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又響起雜亂的馬蹄聲,隨即一面大旗在尉忌出現的街角如同巨大的蒼隼般直飛出來,旗上幾個大字——「北中郎將膺」。怎麼,難道是膺颺到了嗎?若有他在,足可擋住尉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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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靳賢繼續喝道:「汝欲附逆,現在便可取下司徒大人的首級!然而尉忌謀叛,天下共討,汝等的父母妻子都在別郡,難獲全生。何去何從,你仔細想想吧!」岑修用驚愕和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只好點一點頭,啞著嗓子說道:「『金台營』皆忠貞之士,料必不會從賊,你、你們不如跟隨我去剿滅尉忌……」
聽了他的話,妻子再度高聲號哭起來,她扯著我的衣襟,斷斷續續地說道:「沒想到……沒想到尉忌如此豺狼之心……丈夫定要速速進京,除去尉忌,儘快、儘快裝殮父、父親大人呀!」
車后跳出秋廉和他幾個布衣科頭的朋友,人手一柄環刀,直往尉忌撲去。尉忌冷笑一聲,舞開長槊,以寡敵眾,卻猶自處在上風。沒幾個回合,岑修就肩頭中槊,從馬背上跌落下去,被迫退開一旁,秋廉等人仗著身形靈活,只能在尉忌馬前馬後亂躥,卻沒一個人敢去硬碰對手的兵器。我不禁在心中長嘆:「這群好說大話的孤人,悔不該聽從他們的教唆!」
我聞言大吃一驚。大概因為靳賢說話太過響亮,連身在裡屋的妻子也聽見了,她一聲慘呼,竟然衝到堂上來,伏在我身前,抱著我的膝蓋嚎啕痛哭。妻子是大家閨秀,從來舉止端莊得體,就算偶爾妖物現身,也不會做出太不合禮數的事情,但此時的她,痛哭失措,和普通人家兒女毫無兩樣。
「大人且放寬心,」秋廉也在一旁幫靳賢的腔,「在下舊友中多能人異士,現已召集在外,可共同護衛大人。況且事起倉促,不怕拿不下尉忌。此計並非行險。」
我拍拍車夫的肩膀,想要示意他駁轉馬車,遠離戰場,卻被靳賢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靳賢朝我使個眼色,意思是當此關頭,絕對不能後退。我左右望望,跟從自己的士兵越來越多,倒也不怕尉忌突然撲過來傷我性命,於是咬咬牙關,暫時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按照尉忌的說法,七月廿四日丈人病故,臨終前囑咐他率「金台營」控制住宮城,以防獲筇趁機作亂。當晚他接管了宮城的警衛,隨即親身去覲見天子,通報了丈人的死訊,要天子下詔,令百官(當然包括獲筇在內)次日一早都去丈人府上發喪。詔書既然已經下達,他就暫時放鬆了警惕,沒料到當晚三更時分,膺颺率十七騎硬闖貞義門,挾持天子離開皇宮,投往獲筇建在城陽坊的別業。
聽到有孤人幫忙,我的心放下了一半。那些孤人遊行天下,扶危濟困,想必都很有本事,或許可以保護我的生命安全吧。我本不是一個有主意,有決斷的人,又遭逢如此大變,身旁又有妻子在哀哀慟哭,心也早就亂了,根本想不明白事情。算了,既然靳賢和秋廉都已經計劃好了,那我就跟從他們去干吧……
「不可,」靳賢此時的神情變得格外鎮定,他反對說,「士兵們倉促間聽聞此訊,怕會立刻鼓噪而散,則獲筇大獲全勝,不但大人無尺寸之功,恐怕獲筇更起異心,污衊大人與尉忌一黨,同日誅戮。請大人下令,叫岑修暗召『金台營』各部校尉前來迎接大人,則其軍雖不散去,尉忌已成無爪之虎,一匹夫可擒之也。」
我聞言大吃一驚,轉頭望望同乘的靳賢,看他的表情,分明也非常出乎意外。沒想到尉忌會來這一招,我不能即時將其拿下,等趕到混戰的戰場,再想拿他就難尋機會了。到時候我在戰場上一出現,「金台營」大聲歡呼,南北軍八成會立刻潰散,那麼局勢就會沿著我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落下去……
靳賢一邊聽,一邊微笑著搖頭。等我講完,他拱手說道:「大人沒有親眼見到戰鬥的雙方,所以才會得出不確的判斷。以我看來,尉忌此人大有心計,未必是粗人,然而他的話既然是假,就難免會露出破綻。首先,廿五日距昨晚整整四天,他如果要等大人相助,早該派人前來尋找大人,傳遞消息了。在獲筇來說,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平定這場叛亂,那樣他就可以越過大人去執掌朝綱,他不預先通知大人,要等大人到了貲縣才送信來,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尉忌的行動就非常可疑了。」
他頓一頓,突然問道:「牽侯的府邸,在京城的什麼地方?」我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茫然地回答說:「在皇城西南。」「正是,」靳賢大聲說道,「已經整整四天了,牽侯府邸在尉忌『金台營』的控制下,他卻始終不為牽侯發喪,連屍體也未曾妥善處理,僅此一條,反心昭彰,百死莫贖!」
如果胯下有馬,我肯定扯韁繩掉頭就跑了,可惜現在是坐在車上,而那車夫也實在無能,不知道應該趕緊走為上計。眼見尉忌疾衝過來,越來越近,我嚇得褲襠竟然都有些發濕,好在岑修及時策馬跑到我的身前,挺槊攔住了尉忌。
我按照靳賢的計劃吩咐了岑修,岑修很快鎮靜下來,行動格外的利落,大概是想將功贖罪吧。我的車乘以中速往城陽坊馳去,身旁聚攏的「金台營」官兵越來越多,估計前後將近兩千人了,我的心才逐漸從嗓子里落回原處。
我從來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盼望膺颺這個老仇家如大旱之盼雲霓。我手扶著車軾,身體前傾,雙眼直勾勾地望向那街角,事後想起來,這種舉動實在是大失身份。果不其然,就見膺颺還是當日惡戰虎綱,救我性命時的打扮,系一條大紅披風,騎一匹青鬃駿馬,手挺鐵戟,眨眼間已經衝到了尉忌面前。雙方各把武器一擺,驅退秋廉等人,然後隔著六七步遙遙相對。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來,當初得到狐隱的指點,往麗正殿東溷去捕拿崇韜的時候,所部兩百騎中就有這個岑修,隱約記得他當時的品級不過中校而已,沒想到現在晉陞為校尉了。曾聽丈人講過他對「金台營」的規劃,下分四部,每部千人,設一名校尉,那麼面前這名校尉,可以直接掌控「金台營」四分之一的兵力……
奔近城陽坊,遠遠的就聽到尉忌的大嗓門在高喊:「你們的校尉呢?當此緊要關頭,他到哪裡去了?!」他所問的,大概是一名叫做沮呈的校尉,而此人此刻就正立馬在我車前。沮呈聞言大呼道:「沮某在此,奉離司徒之命,誅殺逆賊尉忌!」說著話,一挺鋼槊,就往尉忌所在的方向疾馳過去。
擁在我馬車前的士兵們驚呼一聲,左右分開,只見街角衝出一匹戰馬來,馬上人漆黑的鐵甲,沒有戴兜,頭上只裹著一方青巾,手挺長槊,槊尖上還滴著濃血,不是旁人,正是尉忌!尉忌見到我就放聲高呼:「司徒大人,休為宵小所騙!」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車前的校尉還在催促,我只好沒話找話地問他:「看你似很眼熟,你叫什麼名字?」校尉拱手回答說:「末將石府岑修,正綱時曾跟隨大人于麗正殿捕得逆臣崇韜。」
「此是險著!」我當然不能聽他胡說,「尉忌悍勇,我素知也,怎會束手就擒?一旦放他走脫,定然後患無窮!」其實還有一句潛台詞我沒說出來,尉忌那麼厲害,萬一拒捕傷到了我自己,那可怎麼辦呀?
聽完靳賢轉述尉忌的說法,我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嘗試著分析說:「按照獲筇所言,尉忌初始便有反心,丈人屍骨未冷,他就犯上作亂,以我對尉忌的了解,實在難以令人置信。而按照尉忌的說法,他原本只是想防患於未然,因為行動過激,反而逼反了獲筇——尉忌是個大老粗,這種傻事他做得出來……」
我才剛想到這裏,靳賢突然疾言厲色地對岑修喝道:「尉忌謀害牽侯,興兵作亂,司徒大人慾奉天子以討平之。你要附逆嗎?!」聽到這話,半跪在地上的岑修搖晃了一下,險些跌倒,我也大吃一驚,匆忙伸手扶住了車軾。
巳時從長樂門進入京城,卻不見尉忌前來迎接,只有一名頂盔貫甲的校尉等在城門口,見到我的車乘前來,就單膝跪下,稟報說:「恭迎司徒大人。尉將軍已率軍往城陽坊去進攻逆賊獲筇了,請大人跟隨末將,速速趕上。」
靳賢招呼車夫快速跟上,跑了不到十步,就見半天空中飛起一個人來,卻正是校尉沮呈,帶著一條血柱,翻幾個跟頭,「啪」的一聲拍倒在地。車夫嚇得趕緊勒馬,我心中狂跳,斜眼去看靳賢,只見他的臉色也瞬間變得蠟黃一片。
「當日你僥倖得勝,」膺颺冷冷地挑戰說,「今日再來領教你馬上的本領。」尉忌也冷笑一聲:「汝自無能,說什麼僥倖。好,且待我取下你的首級!」
她這一哭,我更沒了主意,只好輕撫著她的肩膀作為安慰。好一會兒,聽妻子的哭聲略微放低了一點,我轉頭問靳賢說:「這、這也實在……你所說的確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