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七章 權柄

第二部 龍池劫灰

第四十七章 權柄

一切終於徹底清楚了,既然一切都已經從尉忌自己的嘴裏說了出來。我不禁長嘆一聲:「果然人心不足,后必罹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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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人才的網羅,啟天普化元年秋就下詔要各地舉賢良方正,於此同時,另開「自薦科」,允許各地寒士到京城來自薦,朝廷統一考查和評定,錄取者也都給百石的俸祿,正式邁上宦途。對於這個政策,少府國沖等人跳出來表示堅決反對,說:「這分明是給了寒門第二次機會,太不公平了!」靳賢拿出各地報上來的賢良方正名單給他們看,駁斥說:「本年賢良方正一百二十七名,沒有一個出身寒門。世族的機會在賢良方正,寒門的機會在『自薦科』,況且『自薦科』一屆錄用的還不到六十人,哪有什麼不公平的?」
尉忌毫無懸念地被判了磔刑,等丈人下葬后的次日行刑。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出於一種什麼考慮,竟然往牢獄中去見了尉忌最後一面,還給他帶了點酒食——有的時候,人真的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做出某件事來,即便事後反覆回想,也仍然會一頭霧水。
因為居於人臣之極,手中還握有兵權,逐漸的,我的腰桿也變硬了,皇帝再有些無理的舉動,我也敢義正辭嚴地加以諫阻甚至是駁回。我封靳賢為太中大夫平尚書事,主掌朝政,他開始逐步地把曾經和我談到過的抑壓豪門、制止兼并的方略付諸實施。
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竟然是這種套話,連我自己都感覺好笑。尉忌用力梗著脖子,翻著眼睛向上望,張嘴叫道:「獲筇造亂,尉某無罪!都是小人陷害,某便身死,也要化為厲鬼,去索他的性命!」
況且,如果靳賢是姦細,那麼秋廉也不可信,他和他那班孤人朋友就站在我的車旁。況且,不遠處還有一個頂盔貫甲,手按鐵戟的北中郎將膺颺!我如果喊出那句話來,毫無疑問,立刻就會被亂刀砍死!
他這句話,又把我給罵糊塗了。我只好稟聲靜氣繼續聽下去——「尉某屈身為爰氏家將,只盼國家有難,可以血戰殺場,顯祖耀宗。正綱之役,我先入光德門,先救下天子,奮不顧身,殺敵無數,到今日只得個雜號將軍。那膺颺本是草莽,又無尺寸之功,為的家姓較為顯赫,做到北中郎將,這是什麼天理?牽侯過世前,我向他求為『金台營』真督,他竟然罵我說:『汝是寒門,暫為營督已是隆遇,還敢求為真督,須知人心不足,后必罹禍。』尉某就是要反,要殺盡天下顯族,教汝等看寒門能否定國安邦!」
〖古詩云:所重者權,所用者柄,死生是命,其誰悵悵?〗
既然一切都有靳賢來籌劃,我的工作日益變得清閑了,況且我現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甚至不用顧慮皇帝,心情逐漸輕鬆下來。唯一埋在內心深處的隱憂,還是我的妻子,我依舊沒有和她圓房,雖然每隔幾天仍會同榻而眠,在外人看來,甚至在家中僕役看來,這都是一對非常平常,關係也很良好的真正的夫妻。反正丈人已經去世,父親遠在千里以外,沒人再催逼我儘快生出下一代來,我也就樂得逃避。
尉忌翻著眼睛,艱難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往我車廂上吐了口唾沫,破口大罵起來:「非是尉某要反,這都是你們逼的!你們這些世族大姓,不學無術也能官居顯位,我等寒門毫無出頭之日,不反何為?!」
靳賢資歷淺,人望低,他正想揪幾隻出頭鳥來立威呢,國沖等人給了他很好的機會。於是,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國沖等反對「自薦科」態度最堅決的七名官員都先後下獄,另有十六人被奪俸罷職。反正這些官僚沒一個持身很正的,要找他們的錯處還不容易嗎?
想到這裏,匆忙凝定心神,心中默念咒語,隔著三四丈遠,小心地搬動街旁房屋上的一片青瓦,然後「啪」的一聲,狠狠打在尉忌的戰馬臀部。戰馬吃痛,悲嘶一聲,尉忌身形一晃,卻並未因此呈現出敗相來。我正想再度施為,只聽身旁的靳賢小聲說道:「對付如此逆賊,不用講什麼道義,放箭!」
我囁嚅著不知道該怎麼搭腔才好。分手的時候,尉忌最後對我說:「世族橫行,兼并土地,所以天下才會大亂。大人執政,請盡量削減世族的勢力,則尉某雖死,也無所遺憾了。」
我本以為膺颺是江湖草莽,馬上本事未必比得上尉忌,但看他雙手舞動鐵戟,只用兩個膝蓋驅策戰馬,前進後退,動作靈活,並且頗有章法,竟然也和尉忌打了一個平手。街道本不甚寬,兩人馬戰起來,士兵們紛紛朝街道兩頭退去,讓出了整整半條街的空地。只見馬打盤旋,兩道黑氣纏繞翻飛,兩側房屋,不時有被刮到的牆皮、瓦片飛落,看得大眾俱都目瞪口呆,稟住了呼吸。
轉頭望去,只見秋廉接過身旁士兵遞過來的一張強弓,搭上羽箭,瞄準戰場,狠狠地一箭射去。兵刃交碰中既聽不清弓弦響,也聽不見箭支鳴,尉忌隨即一聲暴喝,那箭正插在他左肋,「噹啷」一聲,長槊落地,膺颺撲至近前,把鐵戟的小枝橫在尉忌脖子上。
偷瞟一眼靳賢,那傢伙嘴角竟然露出微笑,我不禁又是一身冷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然而現在我已經騎虎難下了,難道馬上站起來反口說「尉忌無罪,謀逆的是獲筇」?「金台營」的官兵們已經掉轉過一次槍尖了,如此反覆,他們肯定會慌亂跑散,沒人會再肯幫我。我雖然自知不太聰明,但這種事情是連傻瓜都不會幹的!
只有一個人,靳賢挖空心思也挑不出他的錯來,那就是太尉獲筇。獲筇既不默默無聞,也不肯當出頭鳥,對於我和靳賢的很多政策,他也每每表示反對,但只要我們開口辯駁,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退了回去。此人心思縝密,黨羽又多,靳賢幾次設了圈套等他來鑽,他都不肯上鉤。「扳倒獲筇,恐怕比改制更難,」靳賢曾經這樣對我慨嘆說,「可是不扳倒他,我總感覺芒刺在背。」
我也知道第一次度田不會很成功,豪門想隱瞞土地和奴婢的數量,那還不簡單嘛。然而就算不成功,到啟天普化二年的春天,各地依舊報上來土地八萬九千頃、奴婢一萬七千餘人,國庫里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來贖買。好在靳賢有辦法,他把各地收繳上來的兵器全都熔了,趕鑄鐵錢十三萬萬,贖買了其中的六成,剩下四成欠款,許諾朝廷會在兩年內付清。
況且,要下一代做什麼呀?官場風浪如此險惡,就算我已為人臣之極,無人可以搖撼,我也不可能保證子孫百代全都風光得意。從來權臣就算勉強得個好死,子女家族反會因為父親的緣故而罹禍,史書上不乏其例。我生出下一代來,就是為了讓他們因我而被仇視,被貶斥,甚至被抄家滅門嗎?
此刻估計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肯跟隨尉忌了,我已大獲全勝,並且士兵們堵住了街道兩頭,除非尉忌肋生雙翅,否則不怕他騰空飛去。可是我心中仍感異常的驚恐,我只盼望眼前所見,不過一場噩夢而已,並且希望這噩夢能夠儘快醒來。
「想要變革朝政,有兩點至關重要,一是制度,二是人才,」靳賢曾經這樣對我說過,「有了制度就可以贏得大義名分,阻止世家豪門的反撲,有了人才就能使制度穩固下來,以及切實地推廣開去。」對應第一點,他首先通過我頒布《銷兵令》、《度田令》和《贖田令》,裁減各郡的守兵,把各郡府庫中多餘的兵器繳歸中央,然後派「度田使」到各地去丈量土地,凡豪門大族擁有土地、奴婢數量超過制度的,一律由政府平價贖買。
尉忌大笑著拒絕了我的好意,他說:「大丈夫不能死於床榻,或戰場死,或刑場死,都足趁我心。磔刑怕什麼?死都不怕,還怕疼嗎?」說完這話,他突然收斂了笑容,輕輕嘆一口氣,對我說:「大人宅心仁厚,千萬提防獲筇,此人心計險惡,連牽侯也無法將其除去,大人就更難了……」
靳賢吆喝一聲,幾名士兵衝上前去,把尉忌揪下馬背,用繩索捆了個結實,押到我的面前來。我眼看這名勇士現在蜷縮得好象粽子一般,心中又是悲戚,又是得意,於是一拍車軾,大喝道:「逆賊,你知罪嗎?!」
兩人大戰了十數個回合,依舊不分勝負。我突然想起當日在花園中尉忌大戰膺颺,也是不勝不負的局面,幸虧我暗中念誦咒語,在地上幻化出樹根來絆倒了膺颺,這才能夠將其捕獲。眼前彷彿是往事的再現,我不妨故伎重施……
政康治平八年六月,我奉先天子詔,為繡衣直指,往郴南郡小晟縣去捕拿膺颺,膺颺大胆拒捕,曾和尉忌在花園中展開一場惡戰。當時他們是步斗,一使大鐵劍,一使雙短戟,沒想到時過境遷,今日兩人再度交鋒,對於我來說,敵友之分卻有了徹底的掉轉。
亂事終於平定了,首謀尉忌被押赴西市處死,滿門抄斬,協從不問。「金台營」被牢牢地握在了我自己手裡,仍然是控制京都最重要的一支軍事力量。靳賢建議我彈劾獲筇等人,責備他們未能早日洞悉尉忌的奸謀,事後又不能儘快平定動亂,不但無功,還各自罰俸半年。而我則代替丈人為大司馬、大將軍,加封食邑八百戶,成為朝中獨大的局面。
他狠狠瞪著就坐在我身旁的靳賢,這不禁使我內心疑惑起來。難道我是中了靳賢的圈套嗎?難道尉忌真的並不想造反,是靳賢受了獲筇的指使潛伏到我身邊來,引導我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嗎?靳賢恰好在丈人歿去前幾日來到我的身旁,用一番大道理來博取我的信任,現在想起來確實相當可疑!
我從獲筇手中迎回了天子,把妻子接進城中,收斂了丈人的遺骸,準備停靈三天就辦一場風光大葬。本來不應該如此倉促的,但天氣炎熱,丈人的屍體一連數日都沒能得著有效的處理,沒等我們趕到牽府,就已經開始腐爛,並且開始生蛆了。想到丈人英雄一世,老來建立偉業,身居人臣之極,最後卻是這種下場,我感覺到官場真是個殘酷而可怕的地方。
我點點頭,感謝他的提醒。尉忌繼續說道:「其實殺盡天下顯姓云云,都是一時的氣話。我知道世族是殺不盡的,也知道世族中有一些人不該殺,比如大人您。你我雖然家世懸殊,大人折節下交,一直都對尉某很好,尉某很是感激。尉某一開始就想殺掉獲筇,然後奉大人以整頓朝綱,您家世好,聲望高,相與攜手,可以干出一番大事業來。」
其實現在尉忌已經被擒,我的作用就徹底消失了,也理當被砍死,他們還不動手,或許是顧慮這些茫然不知所從的「金台營」的士兵,或許要等獲筇前來宣布我的「罪狀」。我該怎麼辦?我已經毫無退路了,還是能多活一刻就多活一刻吧,即便被後人嘲笑說死到臨頭還不醒悟……
尉忌呆在牢中,神情倒很安詳,大概自知死期將至,無法挽救吧。我陪他喝了兩杯酒,勸他不如當夜就在牢中自盡算了,我可以幫忙安排,省得明日去西市上受凌遲之苦……那種苦楚,我是遭受過的,現在回想起來還感覺遍體疼痛,心悸不已。
我緊咬牙關,只能繼續喝罵尉忌:「牽侯與我都待汝不薄,你竟敢犯上作亂,難道不知道是死罪嗎?」我知道自己的話有氣無力,不過在旁人聽來,或許是極度憤怒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