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百花殺
第七十一章 護法
「只剩個把時辰，亂民打不進皇宮，也沒可能把四門全部奪下，終歸掀不起太大風浪，輸定了、死定了。」
宋陽、羅冠、三百死士離隊，在南榮帶領下趕赴反賊們早就選好的設伏之處。
阿九是個胖子，快步跑到國師龕前，跪拜在地：「弟子護法來遲，祈求恩師降罪。」
習將軍笑了。
稍稍想了下，習將軍又問：「三百兄弟，除了打通北門……其實打穿北門，憑著僧兵和亂民，還有大宗師的掩護，基本也就夠了，我們已經沒什麼用處了吧。」
巨響未落，一道道烈焰就已妖嬈衝起，好像貪婪而猙獰的巨蛇，要去舔舐空中的星月！
國師並未反駁，腹語沉悶，但語氣清淡：「兵家事，全有你做主，我跟著你走，即便一路走入阿鼻地獄，你我仍是師徒。」
宋陽心中微微一沉，如實回答：「有個方便法子，但帶不了太多人，習將軍和麾下兄弟，要化整為零，或有希望潛逃回南理……」
僧兵拜的是佛念的是經，信仰無與倫比地堅定，他們可以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但只要國師一個命令，他們寧願捨棄輪迴、永墜阿鼻地獄……只要國師一個命令。
「十年前『佛吉祥日』，恩師主持法事為大燕祈福，當時立戒，凡大雷音台弟子，不得與燕帝景泰為敵、不得存叛逆之心，不得傷吾皇毫髮。立戒后，恩師錐骨傳旨：有朝一日，若我所傳法旨、諭令中，有傷害景泰之意，便說明我走火入魔、失心瘋狂，凡我門下弟子，立刻誅滅於我。」說話時，阿九換上一副肅穆神情：「自那以後，每逢佛吉祥日，恩師都會要我們重複重複此戒、此誓……恩師嚴令，弟子永不敢忘。」
生死於他們不過是一場空空，而國師口中隨便一兩個字，就能成為皮囊與靈魂的全部價值。
和尚臉色微微一變，森冷轉目望向宋陽。
……
待宋陽點頭之後，二傻又問：「能帶上劉五么？」大鳥也被帶來宮前，但從頭到尾都被鎖在籠中，直到現在。
不等宋陽再開口，她就繼續道：「我知道該到哪裡設伏，但有個條件，不管事情成敗，你逃走時，把我家尊主帶走。」
「另外，以弟子想來，現在城中的其他軍馬不會專門去鎮壓叛亂，而是分作兩重，一重去支援、把持四門，另一重會儘快突入護佑皇宮，怕是很快就會到了。至於那些亂民，就先放任他們先胡鬧好了。等城郊大軍殺到，動亂頃刻會被鎮壓。」
說著，習將軍伸手按住了宋陽的肩膀：「宋兄弟，這件事你
國師一開口，阿九的眼神迅速謙和下來，對宋陽微笑：「施主請講。」
阿九也大吃一驚，揮手暫停隊伍前行，目光警惕戒備四周……就只有宋陽、侏儒、南榮這幾個人，臉上猛地顯出狂喜之色，久等了，當真是久等了，那場大火！
宋陽身後，不止羅冠、蘇杭、胡大人、奇士，連同禁衛和整座南理使節團，另外回鶻的隊伍也隨他們一起走，阿夏已經得了宋陽的暗示，留在宮前會被燒成碳美人……
除去修羅，闔寺上下所有不會武功的普通僧侶，也都身著法衣走出大寺，穿梭大街小巷，陣陣法螺飽含佛祖之怒……
就在宋陽等人與國師匯合的同時，阿九也帶領精兵趕到。一千魔羅僧殺不光在場所有燕軍，但他們足以控制住一片區域，讓敵人攻不進來。
而寺中另一路精兵，早在「兩千修羅」之前，就已經在阿九的帶領下，悄然隱入夜色，直奔皇宮方向去接應國師。
宋陽招呼同伴一起上前，二傻忽然問他：「咱們要走了是么？」
宋陽眼角一跳：「好！」
要燒得爭氣，他正看著！
「四門距離遙遠，民變起時他們未受衝擊，等亂民想到要去攻佔城門時，他們早已做好準備……照我看，打不下來的，何況打下來一兩座沒用，非得四門全占，才能把援軍擋住。」
宋陽與國師耳語了幾句，後者點點頭，低聲道：「我會守住北門，兒子不回來，娘不會走。」嗓音，字字如吞刀，劇烈疼痛。
在宋陽的上一世，對國師所做事情，有一個專用的名詞：洗腦。甚至連這三千僧兵自己都不曾察覺，他們以為自己信奉的是佛祖，其實他們崇拜的是燕頂。
宋陽反應很快，略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了：「顧昭君已經去設伏了？」
行進異常順利，但是在剛離開皇宮數里時，不知從何處突然爆發出一連串轟盪悶響，聲聲如雷綻裂夜空，整座睛城都在可怕的聲壓下簌簌發顫。突如其來的可怕動靜，轉眼掃凈滿城嘈雜，無論叛軍亂民還是大燕禁軍，一時間全都煌煌無措，停下手中動作茫然望天，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京師真正的衛戍，分作內外兩層，真正雄厚的力量來自城郊駐紮的四座兵馬大營，此刻已在救援途中，最快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
若要衛道除魔，就要先化身魔鬼！
忽然，一個清淡聲音插口：「好是好，可你知道該去哪裡埋伏么？」南榮就在宋陽身邊，說話時沒什麼表情。
活不了了，
不懂生死、心志堅定、武功高強、訓練有素，精銳中的精銳，國師的鎮寺重器。
修羅，經中有「端正」之意，行公正之事從不會匿藏行跡，他們的行動如風疾火烈，速度奇快更惹人注目，每一位修羅弟子都在行軍途中宣唱法咒，兩千個強壯聲音匯聚一起，莊嚴而煌煌。
叛軍、亂民，城中已經亂作一團，但還不夠，還有無數人躲在家中，其中會有多少虔誠信徒？阿九要把他們喚出來，能喚出多少就喚多少。
阿九沒注意這伙子反賊的異常，見只是城中起火，還道是亂民所為，也沒再多想什麼，傳令隊伍繼續突進。這個時候南理護衛的首將，走到宋陽跟前，聲音壓得很低：「宋陽，你給我句實話，我們這三百兄弟，當真回不去了么？」
為了確保大火能夠迅速燒起，反賊在需要放火的宅院中早都儲備了大批火油，此刻同時點燃，巨大的爆炸聲，就是火燒燕皇宮的先兆。
阿九一口氣把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宋陽聽得眉頭大皺，灰心喪氣！城中亂成這個樣子，對景泰來說卻不過是一時之患，燕帝仍勝券在握？
回鶻人未同行，景泰若死燕勢必大亂，最得便宜的是吐蕃和犬戎兩個宿敵，刺燕帝其實是傷回鶻，宋陽明白這個道理，乾脆都沒去和阿夏提及此事；施蕭曉未同行，他受宋陽所託，留下來盡量護住其他同伴。
阿九不想再耽擱下去，忍不住開口催促國師：「請恩師法駕，弟子這就護送您家出城。」
近兩千之眾，魔羅強悍自不必說，南理、回鶻的護衛也都選自國內精兵，何況其中還有羅冠、宋陽、國師親傳護法弟子這些高手壓陣，途中遇到的小股燕兵全擋不住他們的衝殺，而禁軍的大隊，也正如阿九的估計，分赴皇宮與四門協防，不再城中穿插。至於亂民，更不會來打擾國師的隊伍。
可很快，習將軍的眼睛又亮了：「我們這三百人，沒法活著回去了，留下來也沒太多用處。我們的下場，要麼就死在逃亡途中，要麼就死於城中兵亂。所以……我是這麼想的，剛才你不是對和尚說，能把燕國皇帝逼出宮，預先設伏就有機會殺了昏君么……」
廣場上的燕兵之前擋不住魔羅僧的突入，此刻也攔不下他們的離開，「國師」率領隊伍，急匆匆向著睛城北門趕去。
「如果把景泰逼出皇宮呢？和你我之力，只要事先設伏……捉了他，再怎麼打這一仗都贏定了。」宋陽還有一把大火，景泰
而真正讓宋陽納悶的是，阿九說來說去，完全是叛軍亂民與大燕軍馬的情勢、對比，既不曾把他手中的僧兵算進去，也沒有聯絡叛軍、與他們合兵圖謀大事的打算，彷彿大雷音台不會參戰，至多只是要護送著國師逃走。
南榮笑了一下：「成功的可能很小……李明璣和帛胖子都覺得不可行，我家尊主卻覺得，又叛軍、又暴亂、又大火，都這樣了要還不刺景泰一下，就好像吃過涮羊肉卻沒喝最後一碗肉湯，總覺得少點什麼。你們要去就跟我來。」
大雷音台中只有三千僧兵，人數不算多，但無一不是精銳。嚴格地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國師的心血。
腦子轉不過來、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時候就笑，這是幹壞事時亘古不變的道理。
亂民人數眾多製造混亂足矣了，但說到打仗，他們差得實在太遠。至於那一隊叛軍，的確是精銳，可是和僧兵一樣，人少。譚歸德卧病多年，實力大不如前，臨時間能調動一支禁軍就不錯了。
宋陽的「媽」、阿九的「師父」悶笑著給兩個小輩打圓場，對阿九道：「聽聽他說的，無妨。」
魔羅，經中的兇殘鬼怪。
僧兵雖然精銳，可比起城中燕軍數量實在差得太遠，常理看來這麼大張旗鼓地去奪重中之重的城門，無疑取死之道……但阿九明白，「僧兵」除卻自身實力，還有另一個兇猛之處：人心，城中百姓的心。
不用他吩咐，早在巨震突起的時候，瞎子就讓二傻把自己扛起來，雙手張開仔細感受……現在瞎子太高，侏儒要跳著才能勉強抓他褲腳。
有關今晚發生的一切，都是反賊們精心策劃的，憑那幾頭狐狸的心思，又怎會想不到，把景泰從皇宮裡燒出來的時候，是狙殺他的大好機會。
宋陽聽得神情聳動。國師和景泰究竟是什麼關係，才會讓他為了皇帝，頒布這種不留絲毫餘地的法旨。
沒去問「你看呢」，而是吩咐「你來說吧」。琥珀做事不理因果不看利害，只問自己心性，冒充國師固然是為了報仇，但也摻雜了另兩個字：好玩。既然好玩，就好好玩，全副心思都沉浸其中，每句話出口前都有仔細思量。
大雷音台中負責統帶僧兵的，是國師的第九位親傳弟子。阿九武功稀鬆毒術平平，佛法更是不值一提，他只有一個本事：精擅兵事。
洪鐘、金身、行軍時高宣的法咒，所有都是做給睛城百姓看的、聽的，它是一個訊號……
羅冠隨行，但有言在先，他不會主動出手，隨行只為護住宋陽的小命。
阿九先點頭再搖頭，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果然從容了許多，簡明扼要：「睛城本就囤積重兵，現在亂得不像話，全因事發突兀、被打得措手不及。」
習將軍目光明亮，眼中帶笑，可他說話的時候，在咬牙：「本來我們在紅城就該死了，毒源是景泰的……現在去殺，就當給自己報仇了。」
從天而降的精兵，右手長刀左手軟盾，鋒銳上塗抹劇毒，狙殺時行動奇快且進退有度，每一個都武功了得。黑色軟甲、黑巾蒙面纏頭，幾乎把他們嵌入了夜色之中，還有他們的靴子也經過特製，奔跑縱躍中不留一絲聲息——魔羅精銳。
「至於城中，永恆不變的五處重兵衛戍之地：四門以及皇宮。皇城自開國后就開始經營，牆厚垛高，易守難攻，亂民手中沒有攻城重器，十天半月也休想打進宮內。」
果然，阿九稍加停頓，最後又道：「正北方向的燕營路途稍遠，比起其他三個方向的援軍可能慢一點，我已著修羅僧去攻打北門，當會有我佛信徒相助，再加上我們的一千魔羅弟子，有望在北方援軍趕到前打穿大門離開睛城，機會在七成以上。」
再平常不過的誇讚，甚至可以看成是客氣話，阿九卻顯出由衷喜色。但現在是緊張時刻，他也不顧的再表上忠心，地上爬起來，語氣急促開始說起城中的形勢，剛說了兩句，國師就搖頭打斷：「你記得，事急人不急，從容說，才能說得清。渴不渴，要不要先喝些水？」
說完，佛龕周圍所有和尚，對琥珀合十。
國師咕咕地悶笑了幾聲，從龕中走下來，伸手拍了拍阿九的肩膀：「你很好。真的很好。」
笑聲過後，琥珀對阿九開口：「你來說吧。」
如果天天都過九月八，多好。
國師伸手一指宋陽和他身後大群人：「他們隨我一起去。」
宋陽不知該說什麼。
幾乎就在宋陽等人聽到大雷音台鐘聲響起的同時，廣場前沿的禁軍忽然大亂，連之前洶湧亂民都無法衝垮的防線，在片刻間就被突破。
個人修習的內功功法、每三天一次服食的藥物、每季一次浸泡煉體的藥酒等等，都是由國師安排的，但這些並不重要，真正要緊的：只要國師人在大雷音台，無論手頭上的事情多忙，都會抽出時間，
他們是精兵，身體強壯作戰勇猛，但他們的本事都在戰事中，不會高來高去、隱形潛蹤的江湖手段，回家之路萬里迢迢，沒有裝備沒有接應甚至連張地圖都沒有，只有燕人全力追捕……回不去了，宋陽不過說得含蓄了些吧。
侏儒哈的一聲笑：「那就沒問題了。」
國師要帶使節走，自然有他的計較，對此弟子們並未懷疑，隨著阿九沉聲傳令，魔羅僧循令而動，護送著國師，與兩國禁衛一起開拔。
大雷音台召喚四方信徒，護法！
阿九看了宋陽一眼，轉目望向國師，似乎要徵詢師父的意見，可是和尚們之前的神情已經落入了琥珀眼中……國師悶笑了起來。
等他說完，不止阿九，在場的所有和尚，臉上都顯出了一份古怪表情，讓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表情。
宋陽哈的一聲笑：「老顧懂得吃！」
大雷音台召喚四方信徒護法！
駐防前沿的燕軍，幾乎是在他們衝到面前、把劇毒利刃切入自己身體的時候，才發現敵人來襲……這個時候，國師遙遙對宋陽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阿九咬著嘴唇，奮力點了點頭，正想傳令時，宋陽忽然開口：「且慢。」
三千僧兵，分作修羅、摩羅兩院，前者在明後者在暗，當護法洪鐘震撼睛城，修羅院兩千武僧結隊衝出大雷音台，上身赤裸，抹遍金粉，左手搭持念珠，右手背擎長棍，在首座帶領下直撲睛城北門！
侏儒的身形隨著大地一起顫抖著，眯著眼睛遙遙觀看火情，片刻后一把拉住鬼谷子的褲腳：「瞎子，風勢如何？」
宋陽搖了搖頭：「帶不回國，但能把它送出城……」說著，正想再安慰他幾句，二傻就「哦」了一聲：「我知道了。」說完，轉身跑去鐵籠，把劉五放出來，伸手抱住凶禽粗大的脖子，神情戀戀不捨……
宋陽想笑想跳，打從心底湧起的濃濃喜悅，湧出口時卻只有一個字……燒！
很快瞎子跳回地上，臉上儘是歡喜：「妥妥的，妥妥的！」
等大火燒過來，景泰一定會棄宮出逃，刺殺的大好機會，但真的是個「機會」么？景泰不會一個人跑出來，宮中禁軍、大內高手、貼身侍衛，護他出逃的會是一支精銳大軍……不過宋陽根本沒想這些，他就是覺得，九月八，這一夜過得實在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