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二十六章 輪迴
任初榕也不再提葡萄的事情，直接轉開了話題：「有個事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上次佛徒來封邑鬧事時，咱們拿下的那幾個和尚首腦都已經開口了，指使他們鬧事的也是個出家人，法號喚作無魚，是位師太。」
任初榕點頭：「高木匠的手藝當真不錯，前幾天接到府中通報，他已經修好了箱子，你去鳳凰城時我會著人把它拿給你，以防萬一吧……記得，得還的！」
不等他說完，宋陽就搖頭而笑，顯然不放在心上，承郃也不當回事，但嚴令此事瞎子再也不許提，犯忌諱的事情，即便只是笑話也不能隨便說。
「無魚在哪修行你知道吧？把地方告訴我。先拿下再說。」宋陽直截了當，說完后又補充道：「我帶著火道人悄悄去趟鳳凰城就成，我抓人，老道放火。」
郡主把話差不多說完，才發現宋陽站在那裡，雙眉緊鎖抬頭望天，完全失神了。
任初榕眉頭微皺，望了宋陽一陣，可最終還是沒有再問，漸漸地，郡主臉上的疑惑變作了一個輕盈笑容：「你不想過就不過，節日那麼多，不差這一個……我去幫你準備京師行程。」
略略有些意外的，宋陽登上屋頂不久，無意中往下一望，從街上看到了熟人：一行七八人，其中三個青年他都認得。前面的三十齣頭、那個麵皮白凈，笑容諂媚；中間的相貌普通，神情興奮；最後一個身材消瘦，身後背了只長形包袱，臉上不存絲毫表情，目光陰鷙且警惕，不停觀察著周圍……南理國中身份最重的那個人溜出來看燈會了。
仿若初見時的那場大醉。
任初榕神情釋然：「那還來得及！」說完，暫時也不解釋什麼，差人把封邑中的管庫主事找來，讓他立刻調出一批腌肉美酒，準備啟運。
宋陽不矯情，藉著剛才的話題：「別的都好說，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胡大人捨得么？」
宋陽精通醫道，對頭頂穴位熟悉，手上的力道又控制的極穩，本以為按上一陣，承郃很快就會放鬆下來，不料他越按，承郃就越僵硬，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連脖子都僵直了。
承郃也和他們一起走出來，聞言郡主面色意外：「這話從何說起？」
說了一句，宋陽收聲，倒不是沒話說，而是一般在這個時候，承郃都會自然介面，可是這一次，承郃什麼都沒說。她也沒聽見宋陽說什麼，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聲，好像比著打雷還要更響一些。
這世上唯一的同類走了，宋陽沒什麼能做的，只把自己放在屋
被宋陽抓了下獄的那些和尚就是如此，他們乾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甚至連無魚的面都沒見到，只是受到無魚的傳書，就派出武僧緝拿譚圖子、糾集信徒衝擊封邑。
忽然，蘇杭笑了。
過了不知多久，身邊的軟梯忽然搖晃了起來……又過了半晌，姥姥戰戰兢兢地攀上來：「杭姐兒，下來吧。」
……
宋陽看出他挺為難，笑道：「不跟我學也沒關係，咱們封邑里有本事的人不少，你自己去選，想學哪門本領都成，等我回來告訴我，我請他們教你。」
等主事領命下去，她才望向宋陽笑道：「中秋將至，團圓節日里，封邑對蟬夜叉總得有些表示，就是時間有點倉促，來不及準備太多了，這個事我想請山溪秀跑一趟，他們是山裡人，腳程快，再勞南榮做使者，她和蟬夜叉見過面，比較方便。還有，你去鳳凰城的事情，也等中秋之後吧，封邑里第一次好節日呢……你怎麼了？」
不止來衝擊常春侯封邑的和尚，從今年年初開始，南理各地大寺高僧頻頻召開法會、講經論道同時提醒信徒「妖人降世」、當「正覺正視聽」等等，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比丘尼無魚指使的。
宋陽哈哈一笑：「我收拾下，這兩天就走，反正封邑里也沒啥事能讓我幫忙。」
宋陽等了一會兒，見她全沒有開口的意思，只能自己接著向下說：「朝政的事情我完全不懂，但胡老頭的為人么……雖然是狡猾了些，不過人不錯，要真能想開了、從此與紅波府和解，倒真是件大好事。」
想獨處又怕太寂寞，這樣很好。他在屋頂上，天與人間的邊緣。
宋陽沒反應過來：「誰？」
這件事必須得做得妥當、保密，最好是連紅波府都不知道，南理信佛者眾，王府的力量足夠忠心，但下屬之中也有不少是佛門信徒，難保不會走漏風聲，若非如此，承郃也不用非等宋陽回來，她早就調人出手了。
「或許，左丞相說得是真的呢？」郡主的腦筋重新變得活絡了。
宋陽一聳肩膀：「好辦！我去……」剛說了四個字，宋陽忽然想到了啥，立刻換了一副語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全聽郡主吩咐。」
蘇杭把手中的小酒罈遞過去，姥姥趕緊搖頭，他不覺得這裡是個喝酒的好地方。蘇杭不勉強，又問：「姥姥，你說，當真有輪迴么？」
船還在海中，或許龍王家也要過中秋，今夜風平浪靜。可即便如此，航行中的海船還是
蘇杭非但沒有下去，反而向里挪動了些，在身邊騰出了個空子：「既然上來了，陪我坐一坐吧，請你喝酒。」
宋陽把他抱起來：「我的武功路子特殊，沒法傳給你，何況你將來應該也用不著自己動手打架，另就是醫術和下毒，你想學哪一樣？」
他當然相信自己算出來的結果、打算和未來皇帝提前拉拉關係，宋陽知道他想的什麼，笑道：「沒問題，不過郡主剛囑咐的話，鬼谷先生一定牢記。」
宋陽還真不知道這事，鬼谷精研奇門遁甲，但是五行八卦、命理相術多有相通之處，按前生的說法就是瞎子學踢球的時候，順便就練會掃堂腿了。
瞎子、侏儒這些日子里一直在忙活著甄選火點、在封邑布置大火的事情，人不在小鎮，奉命去找他們來衙門的紅波衛也沒多嘴，是以他壓根不知道左丞相把兒子送來這檔子事。
宋陽並未考慮蘇杭是否會走，他明白她的決絕，今天她一定會離開這裏了。
葡萄神情一喜，脆聲答應，宋陽把他交回到乳母懷中，和小捕等人後，就此啟程離開小鎮。
星空清透明月飽滿，夜色都被星月染得明皓了，卻依舊寂靜，永遠清寧的天；街上熱鬧了起來，佳節時大街小巷張燈結綵，鬧哄哄的人間。
姥姥想拒絕，可最後還是狠狠咬了咬牙，手軟腳軟地爬到蘇杭身旁，坐好后趕忙抓住了一根纜繩，說什麼也不鬆開了。
宋陽納悶：「怎麼了？」
中秋將至……
宋陽大奇：「這你都能算得出來？」
宋陽愕然，胡大人說的是實話。承郃對他笑道：「那些風水、命理的說法，你不信也不能攔著別人信不是，話再說回來，要是我……要是小捕接連被幾個算命先生說有麻煩，要到個地方去躲一陣規避，你會不會送她去？一樣的道理啦，關心則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宋陽打開酒罈，輕輕酌了一口，口中哼起了一個調子：追夢人。
瞎子誰都敢蒙，就是不敢和宋陽、阿伊果、南榮三個人裝玄虛，一邊搖頭一邊實話實說：「不是算，是猜出來的……這小娃土木雙凄，在咱們這個地方住一陣會大有好處，肯定是受了內行指點才來的。」
「這孩子身帶天子命數啊，將來會做皇帝！」具體怎麼算的、什麼道理瞎子沒去解釋，但
郡主卻皺了下眉頭：「還是等一等……」說著，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事情，忽然換過話題，問道：「從封邑到蟬夜叉的山坳，過去一趟需要多少時間？」
他和侏儒、鐵匠三個是丟棄了封賞偷偷跑來燕子坪、追隨常春侯的，現在已經沒有了身份。左丞相來封邑，宋陽沒把他們喊來。雖然他們藏在此處被胡大人知道也無妨，但總過會有些尷尬。
旁人也沒注意他們，宋陽追著承郃的話點頭，看來的確是把事情想複雜了，正想說什麼，不料旁邊的瞎子忽然驚呼了一聲，好像摸到炭火爐子似的，忙不迭收回按在葡萄小臉上的雙手。
宋陽略一琢磨就知道「那個箱子」是什麼了，意外道：「修好了？」
宋陽如實回答：「胡大人的獨苗公子，小名葡萄。」
宋陽起身來到承郃身後，郡主不明所以，正想站起來，肩膀被他按了下，示意坐好勿動，同時宋陽道：「你這麼按沒用的。」說著，十指張開探入秀髮，幫她輕按頭頂。
被帶入后宅，瞎子先問過葡萄的生辰八字，跟著抓過娃娃的小胖手，仔細摸索掌心、掌紋，口中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念叨些什麼，半晌之後，對宋陽點頭道：「這孩子以前有高人給看過吧？」
中秋已到……當年遇蘇杭時她說過，她在等兩年後的那個中秋節。便是今夜了。
南理的佛徒不同於燕國，相比之下南理和尚更純粹、也更散漫，諸多大寺各自為政，是個一盤散沙的局面。不過這位無魚師太的事迹傳遍天下，佛心佛性為人推崇，聲望和地位擺在那裡，她說句話，只要是佛家事情，還是有大批出家人願意遵從。
宋陽略顯意外：「這些和尚傻么？」
瞎子被找來后，聽說讓他給小娃娃算命，還有些納悶：「鎮子上的大人小孩我都看過了，還給誰看？」
瞎子就此告辭，點著盲杖向外走去，剛跨過門檻他又站住腳步，回頭問道：「宋兄弟……以後我常來看看這個小娃成不？」
天色擦黑時入城投棧，仍是以前住過的同昇老號，這一條大街上最高的建築。今晚並不會動手，宋陽和同伴打了聲招呼，獨自一人離開……他並未離開客棧，只是到前堂買了壇酒，跟著走上三樓，隨便找了個窗子翻上屋頂。
他正自顧自地說著，承郃忽然站起身，二話不說轉頭就往內堂
其實這也是承郃的想法，無魚名聲又好又響，不能大張旗鼓地明著對付，這個人也不能就那麼平白無故的失蹤，「廟門失火、師太圓寂」的辦法談不上高明，但卻實用得很。
萬里之外，同樣的月亮，同樣的調子，蘇杭也在喝酒嗎，她在桅杆上。
瞎子的臉色驚駭，一邊搖著頭連聲說「沒事」，一邊拉著宋陽離開，等走出了內堂，瞎子問道：「宋兄弟，這個娃娃是誰？」
宋陽知道她指得是什麼，應道：「有些像帛先生把謝孜濯送過來的意思，不過……情形還是不太一樣。」
宋陽不好說「你放鬆」，乾脆裝作不知道，咳嗽一聲，徑直轉入正題：「帛先生送小姐，是示意自己願意和付黨結盟；胡大人送兒子，自然也是善意表現，不過應該不是沖我，而是衝著鎮西王爺，他和王爺同行，更是擺明了這一重。」
如果沒能回去的話，那就丟了記憶吧，下一次輪迴快樂的活，別像個執拗的傻瓜，輕蔑掉整座世界卻難為了自己；如果沒能回去的話，就忘了吧，至少不會失望。
初榕應道：「你不信佛，所以不知道的，其中固然有老和尚愚鈍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無魚的名聲太好，她一輩子與世無爭，始終在修身修志傳散慈悲，所有佛徒都相信，她要做的事情一定為了弘揚佛法，能明白？」她又搖了搖頭：「不明白無妨，就說你打算怎麼辦吧？」
任初榕應道：「辦法沒錯，但就你和火道人，太單薄了。我怕無魚身邊有燕頂的人……一定要請羅冠同行，另就是那個箱子，暫時先借給你用。」
宋陽也沒交代葡萄的身份，就是說道：「先不用多問，你幫忙給看看這孩子的命理，主要是五行什麼的。」
過了好半晌，宋陽才搖了下頭：「我沒事。這個節……能不能不過？」
承郃啥事沒發生過的樣子，對宋陽做了個手勢：「繼續說。」
蘇杭望向他：「叫我下去，在下面喊一聲就好了，何必爬上來。」
任初榕輕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搖頭苦笑道：「我實在懶得想，你說我聽。」
小胖子面露難色……娃娃心裏，下毒的都不是好人，葡萄自詡正道中人，這門本事是不能學的；至於醫術，好像很無聊的樣子，看看那些郎中大夫的古板樣
十余天後，當宋陽等人抵達鳳凰城的時候，正值八月十五。
真就把一根獨苗扔到荒僻小鎮了？就為了向鎮西王傳遞一個「和好」的訊號？
姥姥死死抓住梯子：「我怕下面一喊會驚到你，萬一……還是自己上來妥當些。」
姥姥立刻點頭，毫不猶豫：「當然有，輪迴往複，有今生有來世，這輩子好事做得多，下輩子就能投胎個好人家……」
宋陽這個常春侯做得異常稀鬆，他自己都不拿爵位當回事，封邑中的鄉親也好、下屬也好，對他親切足夠，但禮數上就那麼回事，倒是新來的小葡萄最講究，不用旁人教導，自己就按著辭別師父的大禮，規規矩矩地跪地、磕頭，然後頂著一腦門泥土問宋陽：「老師，什麼時候傳我本領？」
無魚很有名，宋陽都聽說過她……鳳凰城中三個神奇女子，初榕、無魚、慕容小婉。
任初榕想了想，隨即搖頭笑道：「這個事還真不用咱們使勁猜，封邑里也有位『師傅』，讓他給小娃看看再說。」
他說的和蘇杭想的全不挨邊，蘇杭不再說話了，口中又哼起了追夢人。前塵紅世輪迴中，誰在聲音里徘徊……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哼唱著，如此又過了良久，姥姥再度勸道：「杭姐兒，下去吧。夜深了，小娃該睡了……娘親不哄著他不肯睡啊。」
這個時候，瞎子已經掌過手相，又去摸娃娃的五官，打算盤一個完整卦相。葡萄緊閉著雙眼，一副豁出去的模樣，任他去擺布。
宋陽應道：「十天夠了。」
承郃愣了愣，氣樂了：「我可不敢指揮侯爺，就盼著常春侯能發發慈悲，做事情前能記得知會一聲，初榕就感激不盡了……快說。」
「土木雙凄？」宋陽最不信的就是這些，搖頭笑道：「太不靠譜了，我不信。」
鬼谷面露喜色，使勁點頭著答應下來，笑呵呵地走了。
「鬼谷。你沒來之前，他把全鎮人的臉都摸遍了……據說算得不差呢。」
宋陽只是在想，她究竟能不能回去……如果真能回去，希望她還保有所有的記憶吧，由此，在這一生中那份對前一世的期盼，在她重新張開眼睛的時候，都會化作最最激昂的喜悅！是個生出來就咯咯笑個不停的漂亮娃娃啊！
瞎子使勁地翻白眼，猶豫了好一陣，才再度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宋兄弟，你心裏有個準備……胡大人將來怕是、怕是要造反的！」
當天夜裡，宋陽、羅冠、火道人都做易容，準備啟程。
宋陽不在乎，此刻他心裏只有兩個字：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