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二十七章 噩夜
蘇杭沒在意姥姥說什麼，而是喃喃自語著：「我無意紅塵……紅塵卻不饒我……奶奶的。」說著，她忽然笑了，嫵媚且快樂，伸出一根手指去輕戳娃娃的小手。
聽過事情的過程，宋陽先是目瞪口呆，隨即道：「死的那個不是豐隆，昨晚我在街上見到他，換了便服出來玩。」
豐隆忽然有些好奇：「你為何不信任他？」問過之後，他自己也忍不住苦笑，這個時候，居然還能想到去問這些閑事。
火道人聽得有些懵，腦筋一時沒轉過來：「不是，我不明白，有人控制了替身；又有能力趁著皇帝微服私訪時行刺，既然如此，直接把真皇帝殺了，然後扶持替身坐上龍椅，做個傀儡豈不是好？」
昨晚宋陽在屋頂遙送故人，羅冠無意繁華留在屋裡，侏儒老道卻坐不住，跑到街面上去遊玩，血案的時候他也擠在人群里看儀仗，雖然距離遙遠看不太真切，但也能明白髮生了什麼。
隨即他就聽說了那件匪夷所思的慘事。
中秋月圓，南理噩夜。
豐隆一愣，顧不得傷口劇痛，問李逸風：「朕昨晚明明見你殘殺朕的護衛。」
李公公小聲說：「主上，此言差矣。」
只是豐隆沒想到，他們會在自己近前停下。
羅冠皺了下眉頭：「我把她押解回去？你呢，要留下來？」
「是你這麼想！」宋陽苦笑了下：「我倒真盼著是王爺做的，可惜，不會是他。」
「又言過其實！」豐隆擺了擺手，一副不受馬屁的明君樣子。
話還沒說完，茅屋那扇斜掛的木門，咚地一聲被人撞開，一個消瘦青年身上染血，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臉上仍是沒有絲毫表情。
豐隆微微皺眉，斜起目光瞥向李公公，不滿之意不言而喻。
先前被皇帝冤枉時、說起自己刺殺同袍時、知道現在又被豐隆誇讚有功，李逸風始終都沒什麼表情。
蘇杭睜開了眼睛。
一旁的李公公急忙跪倒在地，哭道：「萬歲，昨晚禍從天降，全靠他冒死拼殺，才護著您逃到此地。」
李公公神色不變，繼續道：「燕國的鄒城，號稱中土點睛之地……那是陳年往事了，一品擂時一把大火，燒了亂七八糟，現在只怕還是泛著焦煳味兒呢，睛城不過明日黃花。鳳凰城則欣欣向榮，日漸璀璨，又豈是燕睛城能比的？假以時日，中土升龍之地，非此處莫屬。」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受傷了，傷口被包紮了起來，而血跡已經漫透了綳布。李公公又驚又怕，忙不迭上前，聲音裡帶了哭腔：「萬歲小心龍體，您好好休養，有什麼事情……」
兩人正說著，寶輦中的鏡子忽然站起身來，從儀仗到車隊立刻停住了，這事正常得很，巡遊途中，皇帝常常會
火道人大吃一驚了：「是替身發瘋？」
姥姥起的更早些，聽到動靜后敲門、進入艙內，目光里滿是慈藹，靜靜望向蘇杭，片刻后他忽然哭了，眼淚衝過厚厚的白堊，在他臉上留下道道痕迹。
平心而論豐隆還算個不錯的皇帝，平時時間不夠用，不太捨得出來玩，就是像今天這種機會才會「微服私訪」，本來就是要巡遊、反正也無法處理政事。
中秋佳節，普天同慶，不止有盛大燈會，屆時太后、聖上、皇后還將率領滿朝文武巡遊城中，當真是一份天大的熱鬧……豐隆溜出宮「微服私訪」沒法再參加巡遊，不過沒關係，宮中還有個「鏡子」，讓他頂上就是了。
鏡子大袖一揮，寶輦前的太監高宣「平身」，豐隆鬆了口氣，臉上又恢復笑容，等鏡子那幾句慰勉之言傳下，應該又是一陣驚天動的歡呼聲吧……
太后的驚呼聲突兀嘶啞時，鏡子手中多出了一隻金鑲玉的鳳釵，太后的髮釵，再一眨眼，釵子的長針從皇后的左眼刺入，直沒釵頭。
……
普通人絕無法爆發的巨力……皇帝的駕輦何其堅固，用鐵鎚都轟砸不動，鏡子竟一頭撞斷了輦柱，自己也腦漿迸裂，屍身半伏、半掛在輦上。
龐大的陣仗緩緩而行，所過之處南理臣民齊聲歡呼，李公公湊趣，對豐隆道：「主上英明神武，得萬民擁戴，古往今來，可不見得有幾位君王，能享得到這麼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乍醒之際，他甚至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事情不過一場噩夢，可當他睜開眼睛，立刻就失望了……殘破屋頂，視線穿過大小不一的窟窿，能夠直接看到天空；身下鋪著一張破舊草席，好像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身邊爬過……不是豪華寢宮，而是搖搖欲墜的茅草屋。
「臣以前覺得，他是個小人，只會溜須拍馬，不值信任。」李逸風如實回答：「不過我錯了，昨晚我和刺客搏殺，全靠他背著您，才有機會脫難。」
蘇杭有些意外：「你怎麼了？」
偌大長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著聖上金口玉言，鏡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可卻沒出聲。忽然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而下一個剎那，他猛地轉身，伸手抓住太后的頭髮用力向後拉扯，就用那口潔白牙齒，一口咬爛了她的喉嚨！
忽然耳邊響起一個驚喜聲音：「萬歲，您……醒了！」李公公那張又白又胖的大臉映入目光，臉上還掛著鼻涕眼淚。
「中秋過了，杭姐兒還在……老奴開心，真的開心。」姥姥不知道蘇杭的身世、來歷，但他知道她的
侏儒老道又湊近宋陽，試探著說道：「能做這個事情的人，在朝中勢力肯定不小，應該還沾了皇族親緣，否則就算殺了豐隆他也當不了皇帝啊，宋老弟，你看這個人會是誰？」
突如其來的巨變，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兩三個呼吸之間，三條性命凋零。
單論長相，「鏡子」和豐隆有七分的相似，扮上那身行頭、又高高在上遠離眾人，任誰也看不出破綻，當然，瞞過眾臣不難，可休想瞞過和他同乘的太后、皇后，所以豐隆每次動用「鏡子」時，都會提前去央求太后。
睡夢中的娃娃，皺眉、撇嘴，小手一松又一緊，抓住了媽媽的手指，繼續美夢。
李公公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笑容：「奴才一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說完，他算了下時辰，又輕聲道：「主上，時候差不多了，就快出來了……是不是先過去，佔個好些的位置？」
李公公介面：「形似而已，主上的那份真龍威儀，鏡子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當然……把他放在這個場合，也足夠用了。」
從來到這裏，豐隆提著耳朵聽半天了，沒聽到隻言片語的罵聲，再聽李公公所言，心裏的確美滋滋的。其實除了豐隆之外所有人都明白，此刻人群里不知道混入了多少密探，就算真有什麼怨氣，也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胡說八道。
豐隆只覺得五雷轟頂！他親眼看著「自己」殺掉了太后、皇后、而後自殺。
看著眼前的環境，再回憶昨晚的事情，豐隆大概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腦子嗡得一聲又亂了，可現在這個時候萬萬不能亂，豐隆想要深深呼吸壓住心緒，卻不料才一用力吸氣，肋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疼痛，讓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慘叫。
天色大亮。
「臣知道自己沒被收買。而我最討厭、最不信任之人就是李公公，此事宮中皆知。陛下每次微服私訪，我都會分出一份精神盯住他，他又不會武功，在我眼前根本沒有動手的機會……是以忤逆之人真要收買兇手，也不會選他的，因為收買了也沒用。」
天色大亮。
天色大亮。
……
「鎮西王？」宋陽反問。
「這是設計好的？！」火道人聽得懂宋陽的意思，又琢磨了片刻，說道：「太后、皇后和皇帝共乘一輦，所以也死了？」宮中知道皇帝用替身巡遊的人不多，但也不止太后、皇后兩個人，不過她們倆無疑是分量最重、且會誓死維護皇權的人，幕後主使要想把事情做圓滿，這兩個人必須要死掉的。
豐隆點頭，一行人就此轉向，朝著皇宮正門的方向走去。
豐隆依稀還記得昏迷前看
「巡遊慘禍突現，臣以為忤逆賊人一定會派人行刺，他絕不容陛下回宮的。他既然能買到鏡子的命，便也能買通萬歲身邊的護衛，我分不清是誰……只有搶先出手，全都殺掉以絕後患。」說著，李逸風從懷中摸出些藥物，口中吩咐李公公：「打些清水來，我要給萬歲換藥。」
其間李逸風身受重傷，豐隆在昏迷中也被射中了一弩，當時他慘叫了一聲、醒了一瞬又告昏迷。
豐隆一行來到宮前大街時，街上禁軍已經出勤，清理出道路以備巡遊，周遭各座建築的屋頂上，也都上了侍衛，嚴防刺客。道路兩旁擠滿了百姓，人人翹首以待，嗡嗡地議論沸反盈天。
先逛京城燈會，再看看「自己」，最後去春一舫「體察民情」，不到三更朕不回去！
人人都道皇帝好……也只有做上了龍椅，才能明白這份差事不是那麼好做的。
「這事應該是朝廷內鬥吧？」侏儒老道問。
豐隆耳中隆隆巨響，心思亂成一團，腦袋好像針扎一樣劇痛，站在原地晃了兩晃，雙眼一翻摔倒在李公公懷中，昏厥之前他勉強看到，鐵衛李逸風突然拔刀抽劍，出手無情，攻殺向另外幾位毫無防備的貼身侍衛。
宋陽點頭：「用不了幾天承郃和鎮西王都會趕回來，我留下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吧。」
豐隆「自己看著自己」，口中笑道：「要說，鏡子倒是扮得越來越像了。」
如果王爺真圖謀了這樣大的事情，他又哪能不在鳳凰城坐鎮。豐隆是「先殺人再自殺」，並非死於弒君行刺，用不著離開京師避嫌；即便王爺不在，紅波府也不能沒有能人坐鎮，而上次見面時，鎮西王把承郃身上的擔子卸了下來……恰恰相反，幕後的主使者就是要趁著鎮西王這顆大燕最最沉重的定盤星不在京師的時候，來圖謀這樁大事。
鏡子一起身，街上兩旁所有百姓都跪拜在地，豐隆皇帝眉頭大皺，低聲道：「我是給母后磕頭！」說著，也屈尊降貴地跪了下去，但還是雙手撐地、支住身體不讓膝蓋接觸地面，姿勢很有些古怪。
羅冠點頭：「這個自然，又不是民間起義或者外強入侵，肯定是有人覬覦皇位，這才設計除去豐隆，是窩裡反。」
聞言，蘇杭低下頭，看看身邊還在熟睡的那個小小娃娃，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動作輕柔且愛憐，姥姥也湊上前，輕聲笑道：「睜開眼睛的時候像杭姐兒，可他閉上眼睛時再看，又像宋陽多些呢。」
豐隆年輕，大兒子不到四歲，還不懂事。而太后、皇后一併身亡，她們身後的家族勢力或許依舊實力雄厚，但暫時沒了「發力點」，少了
聽過事情經過，豐隆問：「為何你沒殺小李？」
羅冠搖頭慨嘆：「這件事做得駭人聽聞，但是也真格把豐隆釘住了，就算他不死也沒用，翻不了身。」
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南理國的太后既不嚴厲也談不上太精幹，雖然覺得兒子有些胡鬧，但他只是偶爾為之，又看在他每日里確實挺辛苦的份上，一般也都會答應下來；皇后那邊就更好辦了，他想做啥皇后不敢管。
……
李公公煞有介事地搖頭：「您老自己聽、自己看，這一路上人人歡笑個個激動，這是貨真價實的愛戴，做不來假的……」
說完，李逸風沉默了片刻，又說道：「其實臣也不知道，我最先刺殺的那幾個侍衛里，究竟有沒有逆賊。」豐隆嘆了口氣：「你無罪，有功，護駕有功！」
皇后的臉上，多出了一隻金綠相間的精巧鳳凰。
只能用「邪魔附體」解釋的詭異兇殺，千萬人共同目睹，死一般的寂靜過後，不知哪個最先驚呼出聲，旋即長街大亂！
豐隆猛地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
「不是發瘋，替身的命被人買了。」宋陽冷哂：「眾目睽睽，假皇帝死了，真豐隆就變成了假的了。」
「照辦，就是得快點……越快越好，拿下老尼姑之後，勞煩前輩把她帶回封邑。」
豐隆龍顏大悅，哈哈笑道：「你的嘴巴，可也和鳳凰城一樣，越來越『繁華』了。」
豐隆明白自己的處境，由此也變得疑神疑鬼了，壓低聲音：「那會不會是有人算準了你的性子……」李逸風明白萬歲的意思，當即搖了搖頭：「刺客殺來時，我已經無暇再顧及陛下了，那時李公公有大把機會行刺……他是忠心之人。」
李公公在前、李逸風在後，另外幾個貼身侍衛拱護周圍，一路簇擁著皇帝擠過人群，佔了個街邊的好位置，又等了一陣，三聲炮令震耳，皇宮正門大開。先是精騎禁軍訓路，而後四頭巨象披紅挂彩，沉重腳步踩得大地微顫；神象身後緊隨大隊鞭儀，隨著長官號令，百余名盛裝大漢舞動長鞭，破空時的呼嘯與撻地時脆響整齊劃一，威武且莊嚴；再之後則是大樂部、御仗部、龍旗部、團扇部……鼓樂號角交織成片，金瓜金鉞寒光四射，旌旗迎風獵獵招展，皇帝巡遊的儀仗，鳳凰城中秋節中最華麗的一道風景。
長街大亂時，李逸風擊殺其他護衛，隨即想趁亂護送豐隆回宮，可迎頭就遇到了大批刺客，往回走乾脆是死路一條，只有且戰且退，所幸大亂的人群是個極好的掩護，最終逃到了這裏。
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時時停下來，賞玩頭頂的花燈，或是從游貨郎的攤子上挑挑揀揀、討價還價，豐隆越逛興緻
「真豐隆現在，多半也已經死了吧。」羅冠插口：「瞞天過海之後，少不了斬草除根。」既然能用替身布局，自然知道皇帝微服出宮，或是收買貼身侍衛、或是派遣殺手跟蹤發難，總之一定要殺掉真豐隆，絕不容他回到宮中，此事毋庸置疑。
李公公起身，戰戰兢兢地出門去了。李逸風繼續對豐隆道：「臣失職，沒能護送萬歲回宮……」
皇家的中秋巡遊，每隔三兩年就會舉辦一次，高高在上享受萬民歡呼的感覺的確美妙，但經歷過幾次之後，也就那麼回事了。這回豐隆要看著「自己」巡遊，混跡于子民之間，換個角度、換個位置、再聽到的歡呼聲應該也會換了個味道。
鏡子連殺兩人，動作乾淨利落，繼而雙手揚起十指如鉤，狠命抓扯自己的臉皮，轉眼麵皮鮮血淋漓……十指從髮髻向下撕撓，經過額頭、自挖雙眼、划爛顴骨、扯爛嘴角，最後一躍而起，「咚」地一聲，把自己撞在了寶輦的側柱上。
宋陽從屋頂上醒來，陽光刺眼，大醉之後精神還有些恍惚，以至於他並未察覺，街面上似乎有些太清冷了，一邊揉著眉心，翻身下樓返回到自己的房間。
宋陽搖頭：「就算除掉她倆也沒用。沒有完全一樣的兩個人，替身遠看時或許沒什麼破綻，但近身時替身可沒法子瞞過熟悉豐隆的人，滿朝文武個個都是精明角色，騙不過的。」說著，他呼出一口濁氣：「有人要謀朝篡位，這個替身能發揮的最大作用，也就是告訴天下，豐隆皇帝死了，要另立新君了。」
話說完，火道人自己就意識到這個假設實在太傻，咳了一聲，又搖頭笑道：「是我糊塗了，皇后和太后都不會答應的，除非找機會除掉那兩個女人。」
火道人脫口應道：「你也這樣想？」
「天下是朕的」這個說法不錯，可「朕也是天下的」，豐隆不怎麼聰明，不過他足夠勤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南理國不太平，外有虎狼列強、內中多族共處，山裡還有蠻夷蟄伏，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政事等著要辦，永遠也做不完的題目、永遠也解不盡的麻煩……所以今晚豐隆開心得很，那些惱人的國事暫時都留在御書房吧，他溜出皇宮、出來玩了。
宋陽同意，點頭：「死定了。」
他們低聲議論的功夫，宮中儀仗已經跨過廣場走上長街，距離豐隆等人更近了些，皇帝的寶輦高高在上，四簾都已挑起，鏡子與太后、皇後端坐其中，不時微笑揮手，致意四方。
羅冠也長吁了一口濁氣，嘆了聲：「南理最近不會太平了。」隨即不再提及此事，問宋陽：「我們的事情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