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章 雙刃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章 雙刃

聽到殺父仇人譚歸德竟然排名第一,傅程不屑冷哂,但得知幾乎算是「名不見經傳」的義父居然也在冊中,傅程又目光一亮。
傅程身份與原來天差地別,他造反了,從此便是謝門走狗的朋友、景泰皇帝的仇敵,只憑這一重,即便他不肯放過使團,至少也會讓謝孜濯等人離開。雖然這些話一直沒明說,但大家都是聰明人,傅程肯把他倆帶到太守府,就已經表明態度了。
皇帝駕前毒蛇之名豈有幸至?
此刻聽到謝孜濯打算出手,傅程神色一喜,不過這份喜色只是從目光中一閃而過,轉眼間他便平靜下來,穩穩望住謝孜濯。
傅程當然不會以為謝孜濯會在乎南理使團中的那些官員,因而他找不到謝孜濯要去救「義父」的理由,故才有此一問。
「說穿了吧,我幫你救人,就是想看大燕江山動蕩,景泰龍椅塌折!」謝孜濯今晚說了太多的話,身體虛弱以至中氣不足,氣息略有散亂,喝了口茶水喘息片刻,才繼續開口:「營救劉大人之事,謝門走狗一力承擔,敬請放心,但將軍萬萬不可失志。景泰暴虐昏庸,只憑一個瘋狂念頭便敢誅殺忠良,陷將軍至親于苦獄,誅殺這等暴君,無論是誰都俯仰無愧;至於譚歸德,此人既是與將軍同路,又與將軍有血海深仇……」
「他的身份有些複雜,一句兩句講不清楚,」本已懶得再開口的謝孜濯,聽到涉及宋陽的話題,又來些精神,笑吟吟地介面:「就說他和大燕最近的那重關係吧,如果景泰見到他的母親,應該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喊一聲姑奶奶。」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傅程自忖,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營主,謝孜濯憑什麼一見面就能道破自己造反的真正目的?究其原因,不外是她重視《雙刃》上的十三個人,曾有過仔細調查……這樣一想,也就更證明《雙刃》確實存在。
造反是迫不得已,但野心與生俱來!沒有這點野心,又哪能坐上萬夫長的位子,傅程也不例外。
不料謝孜濯伸手掩口,輕輕打了個哈欠,搖頭道:「我倦了,請他給你講吧。」說完,她又轉頭望向宋陽,清澈目光望向他的眼睛:「請你代勞,謝謝。」
景泰害義父、譚歸德殺親爹,兩名大仇人一在睛城穩坐龍庭、一個蟄伏北方伺機而動,彼此已成水火之勢……而瓷娃娃那句「將軍此生當求一塊」當真讓人心動呵,既有深仇大恨、又是雄圖霸業,誰能不動心?
說到這裏,永遠那麼平靜的瓷娃娃忽然笑了起來,這次是真的笑,乍看甜美細望卻透出一份瘋狂:「北譚南傅,兩路反王先合力覆滅燕家江山,再為天下、為家仇一決雌雄。將軍此生,當求一快!」
當年付、謝兩家聯姻之事天下皆知,謝五做了付丞相的挂名兒媳婦、在丞相府長大也不是什麼秘密,對她自稱「付家人」傅程並不覺得奇怪,只是有些意外這種小細節瓷娃娃又何必糾結,微微停頓后,他繼續正題:「既然謝小姐亮明了身份,至少對您和貴屬,傅程不會再為難,何況你們又不是使團里的重要人物,放你們離開這場是非不過小事一樁……」
瓷娃娃明白他的意思,翹起一根纖細食指:「給我一年時間,我以先父在天之靈立誓,一年之內救出千鶴衛指揮使劉大人,屆時你父子便可團聚。」
這是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鎮慶營一共就萬多人,再怎麼精銳,在浩浩大燕面前也只能算是一隻小老鼠,想要能人過來幫忙,先得有命去等才行。這事根本不用宋陽來說,傅程已經開始盤算,不再挾持使團,準備儘快撤出死地紅瑤、把隊伍拉走。
宋陽一時間還有些恍惚,胡亂應了一聲,端起茶杯藉著喝水的空子整理思路,傅程則一抱拳,對宋陽道:「請問先生如何稱呼?」
「近憂」毫無稀奇之處,傅程沒什麼表示。宋陽不以為意,繼續道:「第二重,內患……若我沒猜錯,將軍麾下軍馬入主紅瑤,大部分將士只是依令行事,事前並不曉得他們是跟著自家主官造反了吧。」
瓷娃娃臉上重現倦容,彷彿對方的問題很無聊的樣子,搖了搖頭沒說話。
傅程笑了起來:「本將舍忠取孝,連萬萬燕人的唾罵都不在乎了,又哪裡對謝小姐的逆耳直言計較,還請小姐解惑。」
「那些南理使節的死活的確不在我眼中,不過,」謝孜濯笑了下:「傅將軍的性命我卻在意得很,難得有個帶兵之人來找景泰的麻煩,你一定得活著……下面的話說出來或有不敬,傅將軍真要聽么?」
瓷娃娃替宋陽吹牛,不過說得也算實情,琥珀算是燕頂的師姑,而景泰則是燕頂的晚輩,這聲姑奶奶皇帝喊得不冤枉。
傅程直截了當:「請謝小姐指點。」
待傅程大笑過後,瓷娃娃再度開口,這次她伸出了兩根手指,聲音又恢復淡漠,語氣也不太客氣:「傅將軍不忙歡喜,還有一件事。」
謝孜濯說的是實情,傅程並未發怒,反而搖頭一笑:「謝小姐太客氣了,哪有什麼大業可成,等鎮慶反叛的消息傳到睛城后,我就只剩下亡命餘生,多活一刻便是一刻,多活一天就要感謝佛祖眷顧了。」
她出口就立下了重誓,反倒讓傅程有了些意外,沉聲追問了句:「為什麼幫我?」
傅程點了點頭,如實回答:「只有幾個真正心腹知道內情。」
宋陽適時插口,點頭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雖不是少年……可又有何妨?」
「謝門走狗」的名頭不為外人所知,可是在大燕刑部和武夷衛中早就是掛了號的反賊,傅程好歹也是一營主官,算得是檯面上的將領,有關「謝門走狗」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聞。
謝孜濯不急不緩:「家父看人很少出錯,冊中十三柄『雙刃』無論生平履歷還是脾氣秉性,都經他仔細參研、斟酌,能被選中之人,都有過人之處……譚歸德手握重兵,勢力了得,排在第一不足為奇;而劉大人幾乎沒有兵權仍列位第七,足見其才幹了得。」
傅程沉沉嘆了口氣,宋陽不作理會,自顧自地說著下一件事:「第三重『遠慮』,這個……有些言重了,其實既不算遠、比起前兩件事也算不得『慮』,就是順口給講下來了,我想說的是,待劉大人歸來,你憑什麼讓他幫你?」
傅程嚇了一跳,宋陽則咳嗽了兩聲,擺著手笑道:「我的身份沒什麼要緊,將軍不必在意,只要明白謝小姐的仇家也是我的死敵,大家都看景泰不順眼就沒問題了。」隨即他轉回瓷娃娃丟過來的話題:「一是近憂、一是內患、一是遠慮,三件事情。」
「家父遇害前,曾整理出一份燕國高官大員的履歷,交與心腹秘密流傳了下來,其中一冊《雙刃》,只收錄了十三人。扉頁上說得明白,冊中記載之人,若為皇帝倚重則大燕太平;若為朝廷所棄便有望翻天覆鼎。其中排名第一位的便是鎮國公譚歸德,而千鶴衛劉大人,在冊內排名第七。」謝孜濯聲音平靜。
傅程聞言有些發獃,千鶴衛主官的職別不低,心思手段自然也不會差,不過他能助一萬叛軍成勢,還是顯得太誇張了。
「所以我幫你救劉大人,助你父子團圓……義父乾兒,彼此間的信任自不必多說。」對傅程的感慨謝孜濯無動於衷,繼續自己的話題:「更要緊的是,劉大人心思細密、智計絕倫,有他在你身邊,將軍未必不會成就一番大業。」
「將軍精通戰法、統軍有道,但是豪傑性子,對事情算計卻不屑而為……是以,憑著將軍的脾氣和心性,打贏幾仗容易,可要想就此起事,成就一番大業,還非得有一位能信得過、又智勇兼備者相助。」謝孜濯措辭還算客氣,實際里先是罵他笨——就憑他扣押南理使團以求換回義父的做法,便當得一個「笨」字評價了,再直接告訴他,以他的本事掀不起什麼風浪,沒有能人幫忙,就只有全軍覆滅的下場。
傅程皺了下眉頭,剛才謝孜濯說得明白,「還有一件事」,到了宋陽這裏一下子變成了三件事……宋陽看得懂他的表情,笑得挺輕鬆:「先聽我說完……劉大人雄才大略,有他相助,鎮慶發展無虞、將軍霸業可期,不過他老人家要一年功夫才能與將軍團聚,景泰可沒那份閒情逸緻去等你,用不了多久大隊燕軍就會來圍剿鎮慶。這一年裡,鎮慶如何自處、自保,此乃近憂。」
傅程卻不甘心,等了片刻見對方不出聲,把語氣放鬆了些,說道:「傅程不知道謝家人為何混進南理使團……」話沒說完,瓷娃娃忽然開口打斷:「是付家人。」說著,轉回頭對宋陽輕輕一笑,笑得宋陽心裏有一點點發飄來著。
可惜,隨謝大人暴斃,當年威震天下的常廷衛也消散無形,但百足之蟲斷而不蹶……毒蛇已喪,走狗仍在。
謝門走狗答應出手救人,這才是義父脫難的真正機會,其中道理簡單到完全不用去說,如果謝門走狗救不出義父,天下又還能有誰去成功救人;
「這就是了,憑著將軍威嚴,即便兒郎們了解真相,暫時也不會有什麼異動,可將來呢?身後重重追殺、深山生活艱苦、通境重重圍剿、軍卒心中暗生怨恨,到那時隨時都有嘩變可能,內患為百病之首,將軍當小心。」
傅程想了想,忽然放聲大笑:「好個又有何妨!」瓷娃娃說的話他相信,就如剛才他想不到謝孜濯為何會幫他救人的目的一樣,現在傅程也找不出她矇騙自己的理由。
生父死後,家眷雖然未遭株連,但犯戒被斬的將軍親屬,遭遇可想而知,一度淪落到連貧民都不如,全靠義父冒著得罪鎮國公的危險暗中相助,幫他們換過全新身份,又對傅程一路提拔……再造大恩重於天地,傅程這才一怒而反。
剛剛在驛館門前,兩個年輕人一唱一和,道理說得再明白不過,自己帶著鎮慶走上了絕路,事情已經完敗,本來傅程都心灰意冷、只求魚死網破的時候,居然又現出轉機,誰會提前想得到,劫持南理使團居然會劫出個謝家小姐?
至少在決定造反、等待機會、籌劃挾持南理使節的這幾個月了,傅程幾乎沒去再想如何向譚歸德報仇的事情,生者危殆他又哪還能再顧得上死者。
在傅程最初的盤算里,最好的結果是救出義父之後,或遠走別國或隱姓埋名,當然,這隻是最理想的結局,實現的可能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是在他心裏,當真從沒想過自己有機會去對抗整座大燕。可是瓷娃娃的話,一段又一段,接連切中要害……
自從到了紅瑤城,宋陽算是長見識了,以前從沒想到過的,鳳凰城賭字型大小大當家打牌那麼爛、一貫雍容高貴的南榮右荃罵人那麼狠,再就是平日少言寡語的謝家五小姐,一連串事情說下來,有理有力條理清晰,而且煽動十足,宋陽樂得省心,坐在一旁幾乎都沒插口過,不料謝孜濯一句「累了」,就直接把話題扔了過來。
至於「救人」,兩個字說的容易,做起來卻是件大大的危險事,千鶴衛主官地位不低,又是御筆硃批的欽犯,謝孜濯何必沒事找事,自己去把這樁危險差事攬下來,說不定還會害死自家門生。
監國重器常廷衛,在謝大人手中被經營到空前絕後,號稱只要有燕人之處便有他的耳目。從高堂上的大員到鄉野間的村婦,沒有一個人敢小覷、敢不在乎這群隱秘如鼠、狠毒如狼的朝廷密探。
當年鎮國公身居高位,傅程與之相差太遠,欲報仇而無門,後來聽說譚歸德怪病痊癒反出睛城,傅程一度大喜過望,自己是朝廷的將軍、對方是燕國的叛臣,從此不兩立,還道會有報仇的機會,可是姓譚的逃到了北方蟄伏,與鎮慶相隔幾乎整座燕國,報仇又變得遙遙無期。
謝大人留下《雙刃》集,義父名列第七,有「翻天倒鼎」之才,如果能夠父子團聚,或許真就能做出些大事來?對此傅程不敢確定,但至少,他現在敢真正去想「造反」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