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章 指點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章 指點

「不料,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待我趕到時,教法寺已經蒙難,滿寺僧侶不見,但現場兇手還沒來得及處理,遍地狼藉、血污四處,不用問,高僧們已經遭了毒手……待會兒我還會從太守府中搜出一份朝廷密令,證明元兇就是當朝天子。」
已經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的瓷娃娃,唇角忽地抿起了几絲不易察覺的笑紋。宋陽也在心裏長長鬆了口氣,他想起了前生里電視上的一個相聲,大意是甲在外面胡亂吹牛,比如他家的駱駝掉茶杯里淹死了等等,乙欠了甲的人情,被迫拚命幫他把吹破的牛皮圓回來。
躊躇一陣,傅程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想不到什麼好辦法,不過將軍大人能明白一件事……屋子裡的三個人都是反賊,大家同道中人,不存故意為難一說,既然宋陽出了題目,他自然也會幫忙解題,傅將軍乾脆不去浪費腦筋,直接起身,抱拳深躬道:「傅某愚鈍,請先生指點。」
「將軍誤會了,劉大人冒險撫養義子成才;將軍為救父不惜舉兵造反,我再不懂事也絕不敢懷疑這份父子情義,將來重聚后劉大人當然會與你會共進退,這是不會錯的。我的意思是……」宋陽稍停、措辭片刻:「為避『近憂』,沒的說,將軍非逃不可,帶隊躲入深山也好、領兵藏於密林也罷,總之得躲開燕軍的追殺;為解『內患』,將軍還得和兄弟們把事情說明白,你是勇武之人,對兵家事比我明白的多,當會曉得造反這種事,一定要同心同德才行,心懷異志者不足與謀,他們不光幫不上忙,放在身邊反而平添危險。」
「國師與景泰表面對立,其實一夥;鎮慶以護法之名造反,世人都道你和國師一夥,可你們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國師以為你會以為他能幫你,卻不知道你已經知道他和景泰根本就是一回事……」拗口又拗口的一番話,說到半截宋陽忽然笑了起來:「一共不過三個人,關係卻亂成了一團麻,不知道將軍怎麼想,反正我是覺得,其實這才是最有趣的一重啊!可惜我還有事要繼續遠行,否則真想留下來,和你一起打一打這場亂仗!」
傅程繼續點頭,與南理不同,大燕可沒有「無主之廟」,睛城大雷音台統攝全境二十一座須彌院,須彌院管轄當州內所有寺廟。
傅程已經喜色盈盈,不停地點頭。
「本將難辨真偽,但教法寺慈悲百里盛名遠播,寺中僧侶生死事大,為防萬一我便盡起鎮慶趕赴紅瑤查探,若教法寺無事我寧可負荊請罪,任憑朝廷追究我私自動兵之責;若密函當真,說什麼也要救下諸位高僧的性命。」
傅程沉默不語……《雙刃》中排名第七的能人,鎮慶得他相助說不定真能成就一番大事業,可是一年之後,就算傅程還活著,鎮慶還是鎮慶么?現在兵馬整齊,營下各隊兵馬滿編,一年後又還能剩下多少。
因為造反,傅程的心思有些不整齊,不過能做到一營主官,腦筋自然不差,幾乎轉眼功夫就明白了宋陽的說法:「先生的意思是……」
只待毀掉教法寺,鎮慶就從人人喊打的叛逆,變成了值得敬佩、心懷慈悲的護法義勇,小小一個變化,帶來影響卻是天差地別。
宋陽早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搖著頭說道:「將軍造反,不僅和國師做不成朋友,反而成了死敵。真正讓信徒頂禮膜拜的大雷音台,卻是景泰座下龍椅最結實的一支椅子腿。」
傅程也沒想到會啰嗦到「過繼」的事情上去,不過他的意思倒是很明白,劉、傅兩家親如一姓。
傅程也並未真心想求答案,繼續道:「終歸這是一個局,其中會有圖謀。」他想了想,又加重語氣,一字一頓:「重大圖謀。」
宋陽沒去管傅程的表情,自己笑得眉飛色舞,拋開與燕頂、景泰的私仇不說,單以他對這個「千年前」的世界的興趣而言,也只有這樣的亂仗,才讓會讓他覺得有趣、有興緻吧。
宋陽第四問:「教法寺大約多少和尚?」
要不是宋陽及時開口,傅程幾乎都要說出「我家軍馬以後可以去爭取國師支持」了,到了嘴邊的話被一下子噎回去不說,剛剛提起的興緻也遭遇了兜頭一盆冷水……傅程又呆住了。
「百餘人總有了。」傅程如實回答,宋陽深深皺了下眉頭,聲音變得清淡了:「全殺了吧。」
當真是「言盡於此」,能說的都已經說清楚了,以後鎮慶當如何自處,能否發展壯大,別人是幫不了太多的,歸根結底還要靠他們自己。
國師和皇帝聯手打造大燕神權、君權對立的情勢,每個了解此事的人都能想到,他們辛苦做局所求必定驚人,而且最近幾年裡,雷音台和燕皇宮的對抗日趨激烈,足見他們的圖謀已經接近關鍵。
內患幾乎解掉;至於近憂,禪宗算得是大燕國教,無論軍中還是民間,篤信佛陀者多不勝數,鎮慶有了「護法」這個題目,走到哪裡都能得民望,面對大軍圍剿時,如果得了百姓相助,鎮慶將會從容得多;「遠慮」仍是一樣的道理,護法之名能爭取到來自民間的部分支持,有了支持就有了基礎、有了基礎就有了發展的機會。
傅程說得很慢,待他全部講完,宋陽點點頭:「剛剛就說過,內患要除,帶隊離開紅瑤之前,你總要告訴兒郎們『大夥跟我造反去』,不可勉強,願者追隨你,不願者自行散去。」
「他們的圖謀越大越好,」說著,傅程的臉上浮起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至於我,不過區區萬多人馬,一時間里成不了什麼氣候,入不了國師的法眼,犯不著為了我這點事情,就站出來澄清什麼。」
宋陽喝了口水,繼續正題:「將軍帶著鎮慶,要逃、要活,但光逃走了、活下去還遠遠不夠,將軍想要一展宏圖、暢舒雄志,還要用這一年功夫經營出一個好局面,唯有如此,劉大人到時才能真正有所作為。此舉也是給劉大人信心,試想,他到來時將軍事業已經初具規模,他又怎會不動容,不安慰,不快活!」
傅程的腦筋更加活絡了:「我不信佛,但兒郎們之中篤信佛陀者為數眾多,只憑我的『出師之名』,死心塌地跟我走的就會有一大批!先生剛剛講過的『內患』就消除大半。」
傅程還道自己聽錯了,一時有些發愣,直到宋陽又重複道:「派遣真正心腹,殺人、毀屍,教法寺中一個人也不能活。」
「佛家與世無爭、只求慈悲普度,景泰竟連和尚都敢殺,這等昏君保他何益?大好人間遲早被他變成血窟煉獄,本將一怒而反!這一來,出師之名便有了。」
不久前傅程說這麼一句,只是個隨口感慨罷了,現在宋陽拿這句話出來說事,讓他又復迷惑,宋陽不急著解釋,而是反問:「我多嘴問一句,將軍信佛么?」
宋陽又道:「將軍還當廣傳雀書,把朝廷屠戮教法寺、逼反鎮慶大營之事散出去,謝門走狗和我的手下當全力幫忙,教法寺慘禍是要傳知天下的。」
一面喊著要靠佛祖保佑、一邊因為傅程不信佛而快活歡笑,現在又要將軍屠滅古剎……傅程真正大吃一驚!
不知不覺里,傅程的眉頭深深鎖起。宋陽不嫌啰嗦,把道理講得沒法再明白,想要成就事業鎮慶不僅要活下去,還得發展壯大,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笑了好一陣,宋陽才收斂表情,語氣恢復平靜,重新開口:「盛景和景泰是一家人,將軍以護法之名起兵,大雷音台當如何處理?國師出面澄清事實,昭告信徒鎮慶是邪魔外道,我佛弟子不得受其蠱惑,國師金口一開,將軍大事垂危。這是他們最簡單實用的對策,不過我倒是覺得,他們多半不會這麼做。」
「真談到打仗、行軍、選巢、養兵這些方略,我幫不了什麼,我能想到的不過四個字:出師之名。」宋陽聲音不停:「國師與皇帝勢成水火,大燕朝廷與佛宗矛盾重重,這些國內的政勢不用贅言,將軍比我了解得更清楚。現成的局面,只看你用還是不用。」
讓宋陽略略有些意外的是,一直好像不怎麼精明的傅程,不知道是靈光乍現,還是腦筋漸入佳境,忽然開口提到了真正關鍵:「既然兩人是一夥,為何要擺出對立之勢?」
而這番道理,本來是宋陽打算掰開揉碎講給傅程聽的,沒想到不用他說,對方自己就完全領會了,這倒讓他省心不少。
宋陽起身,依著江湖禮數長身抱拳,語氣誠懇:「將軍才幹遠勝於我,我能想到的事情,你都已經看得通透,言盡於此,謹祝鎮慶揚威天下、傅將軍大業早成。」
待傅程點頭,宋陽繼續道:「從此鎮慶營東躲西藏疲於奔命,麾下軍卒或自己逃散或被官軍剿殺,就算將軍能撐過一年,你身邊會是個什麼情況?剩下還有兩千殘兵還只有八百疲卒?到時候這樣的局面,你讓劉大人怎麼幫你?就算他老人家真有通天之才也難為無米之炊吧!這才是我說的『遠慮』。」
宋陽起身還禮,客氣幾句之後重新落座:「之前聽將軍提到過一句話:多活一天就要感謝佛祖眷顧了。」
對宋陽說的第三件事「遠慮」,傅程信心十足:「義父兩個兒子早夭,我便是他的親生骨肉,兩年前我又得乳兒,已經和義父說好,將其過繼于劉家,算是他的真正孫兒、老劉家的香火,不過當時說的是等娃娃稍大些,斷了奶再送過去,不料還不等送過去他老人家便出事了……」
傅程目光閃爍,聲音很低:「昨日里我接到來自教法寺高僧的求救密函,紅瑤守軍受朝廷之命,拘押闔寺僧侶意圖加害?」
傅程還沒說完,他不是個啰嗦之人,但今天的密談直接關係到以後他們的生死存亡,不由得他不去認真以對,說話的過程,既是探討、也是對思路的認真整理:「當然,雷音台不會任由我們打著護法旗號而坐視不理,畢竟大燕的天下,也有國師一份,對叛逆的軍隊還是要儘早滅掉。至於他會怎麼做……其實也不難猜測,關竅就在於,國師以為我不曉得、不料我卻清清楚楚,他和皇帝穿的是一條褲子。」
這個時候鎮慶「護法」而反,就大燕現在佛主和大燕對立的局面來看,這支叛軍一定是對國師有利的,這便是說,國師要想維持現在假對立的局面、繼續他和景泰的圖謀且不被人生疑的話,他都沒理由去公開宣布鎮慶是邪魔……事情不複雜,只是講起來十足繞嘴,傅程不怎麼精擅言辭,說了半天才算把自己的意思講清楚。
提到「須彌禪院」,宋陽又多問了句:「教法寺也歸須彌院管轄吧?」
眼前的情形雖然大不相同,但是感覺卻再相似不過了,瓷娃娃隨口扔出個「還差一件事」就撂挑子了,常春侯跟上去幫著解釋。而關鍵是前面瓷娃娃說得做得都很好,傅程的雄心壯志已經被挑撥起來,一個大營、萬余精兵,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宋陽既不能讓他縮回去,又不想讓他們盲目而為早早斷送,非得把自己的看法向對方講清楚不可……所幸,最後「一而三、三而一」圓回來了。
宋陽的話簡直莫名其妙,不過傅程還是點著頭回答問題:「紅瑤是古城、有古剎,東城教法寺,建寺七百年,香火繁盛規模不小,全州境內除須彌禪院,就要以教法寺為有名了。」
傅程的眼睛越發明亮了:「傳告天下,鎮慶造反只為護法!」
宋陽的語氣稍稍放鬆:「近憂、內患、遠慮,講起來是三件事,不過這是一而三、三而一的情形。一而三,是我的啰嗦念頭;三而一便是謝小姐剛剛提到的:還有一件事。說穿了一句話,這一年裡,將軍該怎麼辦。」
宋陽的臉上卻不見喜色,神情嚴肅語氣認真:「最後一件事,最最要緊的,國師、大雷音台、須彌禪院這一脈,表面上與景泰對立傾軋,實際卻是一夥,妖僧盛景與昏君景泰的情誼,絕不遜於將軍與劉大人的父子深情,千萬要小心。他們兩人故意做出這種局面,給了我們可乘之機,可是鎮慶的『護法』之名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我心知肚明。」
宋陽道:「借護法之名奪軍心、奪民望,我想到的僅此而已,有關近憂、內患、遠慮這三重題目,還是要將軍自己去解的。」
傅程搖了搖頭,宋陽笑了起來:「那可好得很了,鎮慶要想有個局面,當真要靠佛祖眷顧的。再請問將軍,紅瑤城裡有沒有像樣的寺廟?」
宋陽聳了下肩膀,示意此問無解,除非去問兩個當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