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十一章 本分
當初付大人就一手把持科考，嚴查造假舞弊，對有才但無錢的學生還會特別關照，落了個廉相尊師的好名聲，也只有內行才曉得，付丞相圖得根本不是錢，而是人。
或許皇帝不說什麼，但他把事情看在了眼中、落在了心裏。
景泰剪除三大重臣，譚歸德是怪病、權力漸漸瓦解；謝指揮使是暴斃，繼而取消常廷衛編製；就只有對付付丞相的手段最為激烈，毫無徵兆中聖旨頒布，朝野引發劇烈震蕩，可是這份「震蕩」比起想象中，卻還是輕得太多太多了……沒人能明白景泰究竟是如何做的，竟然能保住大局穩定，或許是神佛保佑？對此溫錦遷無意追究，也不敢追究，他只明白一點就足夠了：老闆兇猛，想長長久久地把這份工做下去，「本分」兩個字尤其重要。
小蟲子滿臉的興奮，算算年紀，一品擂之前，他頂替前任小豆子的時候剛剛十歲，如今已經滿十三，正是少年豪情的年歲，巴不得能出去做些了不起的事情，聞言立刻點頭：「鎮慶挑著『護法』的旗號，自以為得計，其實是自尋死路。我帶師父留下的信物趕赴西南，請當地須彌院的師兄出面聯絡反賊，他們不知道萬歲和師父的關係，一定會接受雷音台一脈的示好，布下口袋把首腦一網打盡，剩下的無主叛兵，就交給溫大人處理。」
不等他說完，景泰就不耐煩地揮手：「這裏不是說漂亮話的地方，直接說，想還是不想。」
不過溫錦遷不行，他一定要「守本分」，領差便要辦差，寧可把醜話說在前面。
有人暗中傳言，莫看老溫現在得意，說不定又是一個付潛訓。對此溫大人只是一笑了之，自家事自己知，他絕不會落得付丞相那樣的下場，自己和付大人不一樣、和滿朝的大人都不一樣，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不論再大的官，說穿了，一份工作罷了。
景泰則好整以暇，繼續搖頭道：「不用擔心，朕說讓你
你用皇帝賜下去的官來編結自己的勢力，又和店小二偷掌柜的錢有什麼區別？
從荒漠里的一塊石頭到朝堂上的重臣，大燕境內所有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是景泰的。
直到後來，溫錦遷做了中書令，位置不同、眼界也變得更加高遠，才大概想明白：丞相不傻，只是低估了皇帝。
科考之中同期貢生彼此間會多有聯繫，把一份交情落在貧賤時，將來大家都當了官，彼此會有個照應，「同科」之誼是官場中的一份重要關係，這才有了「天星榜」一說，指的是同榜出來的學子，日後都得做高官大吏，這其中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將相之才，不外大家走得更近、彼此更照顧，漸漸凝成了一股繩、結成不錯的勢力；
溫錦遷肅容應道：「為吾皇分憂本是臣子分內之事……」
店小二如果總惦記著掌柜的錢匣子，會被掃地出門；中書令若是總想著皇帝的東西，下場怕是會更慘吧。兩份工作，當真沒有區別的，如果非要找出一點不同，僅在於，店小二的老闆只有一片店面、一個錢匣；而中書令的上司，坐擁天下一切……這就是真正的關鍵所在了！
中書令和店小二其實是一樣的，大家都是給老闆幹活的。
付大人不是從本朝才開始做官的，在上一位皇帝駕前，便已經身居丞相高位，權力場中有進無退，他已經走上來了，想要再全身而退又談何容易？所以丞相一直在努力維持一個局面，把自己的力量控制在一個平衡上：既不會威脅到皇帝，又能讓景泰心存忌憚，不敢輕易剷除……可是付大人眼中的「平衡」，在皇
對於大臣的質疑，景泰全無火氣，笑呵呵的說道：「不用想通，朕怎麼說你就怎麼辦，等到了西南，著各州兵馬待命，然後你就沒事了，帶著老婆兒子四處轉一轉，朕知道你祖上也是西南人士，借這個機會回老家看看也不錯，有州官給你送禮物就儘管收下，這次朕不追究。」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科舉。
出乎意料的，這次皇帝沒有發怒，反而笑容更加歡暢了：「錦遷，想不想立功？」
景泰咳了一聲，搖頭而笑：「廢話，這個還用說么？」視人命如草芥的景泰，對自己人時卻寬厚得很，也不去為難小蟲子，直接給出答案：「鎮慶的護法之旗純粹狗屁，朕要弄清楚，他們到底為何造反。」
說到這裏，景泰估計停頓片刻，小蟲子響亮回答：「我曉得，要問出叛軍藏身之地，以便我軍圍剿。」
「讓你嚴查就要嚴查，不用廢話了。」雖然一直在笑，雖然有把握立刻撲滅叛軍，雖然這次反叛更向天下人證實了「國師與皇帝勢不兩立」，但當皇帝的，聽說自家軍隊造反，又豈能真正開心？萬歲爺不開心的時候，總是要殺人的，而且只殺這點人，景泰還嫌不夠，低下頭又想了想：「還有……鎮慶營的家眷，你覺得怎麼樣？」這種事本來不在溫錦遷職責之下，不過景泰也沒打算讓他去執行什麼，只是問問他的看法。
朝堂上下，無論官職大小、權位高低，在單獨面對景泰的時候，心裏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安，唯獨溫錦遷是個例外……他當然不會主動去招惹這個瘋子，但同樣的，他也不覺得景泰有那麼可怕。
從朝廷角度，科舉為國家選拔人才，不停提供新鮮血液；從考生來看，這是改變身份、一躍龍門的大好出路；且這套制度大大刺激了民間「讀書」之風，不論從哪個角度去想，科舉都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否則
皇帝是個什麼樣的人，自家的臣子最清楚。
「想。」溫錦遷回答得挺實在。
今天萬歲很反常。
溫錦遷嚇了一跳，他是地地道道的文臣，對兵家事幾乎一竅不通，這皇帝得昏庸成什麼樣子，才會棄無數上將不用，派他出去打仗。
「就當出遊，踏實去玩吧。等時機到時，小蟲子會把叛軍的藏身之處告之於你，你就命附近兵馬趕過去剿滅叛軍便是了。放一百二十個心，那時候叛軍首腦已死，只剩一盤散沙，這是必勝一仗！你只消記得一件事：平叛是你一個人的功勞，一個人的辛苦，和小蟲子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他從未離開過睛城。」說著，景泰靠回椅背，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這幾年你跟在朕身邊，辛苦不說，還提心弔膽，朕看得見，你當得這場功勞。」
所以溫錦遷把手揣在兜里，從來不會伸出去，就是那個道理，所有一切都是皇帝的，不管他拿什麼，歸根結底都是偷了萬歲的東西。
後者恭聲回應：「已經按照陛下的吩咐去處理，不日將落案終結。」
景泰顯得有些躊躇，國師臨行前曾認真囑咐，要他收斂些殺性，哪怕先忍一忍，等國師回來后再幫他殺……猶豫了片刻，他又道：「或者畫道杠杠，比如仁勇校尉之上的家屬？咳，算了，不問你了，下去吧，另外再告訴外面的內臣，著他們去把諸葛小玉找來，朕要見他。」
溫錦遷這才明白，陛下腦中的念頭晃來晃去，沒人知道他此刻正想些什麼……大臣退下之後，景泰轉目望向了小蟲子，笑容醜陋，目光卻是親切的：「要辛苦你一趟了，能曉得自己要做什麼么？」
話說到這個份上，溫錦遷又哪還能不明白，對平叛一事皇帝心中已經有了十足把握，派他去做欽差，乾脆就是白白賞賜一份大功勛，用以犒勞自己的「本分」。
佛主與人皇對立，此事天下
溫錦遷大吃一驚，全然不清楚正琢磨該如何殺人的皇帝為何會提到「你老婆」，而景泰又笑了起來：「剛才說讓你帶老婆孩子去西南遊玩……是朕糊塗了，欽差出巡是辦公事，不能帶家眷的，不過帶上孩子們無妨，他們也都是咱們大燕的官，你家夫人嘛，帶著就不太像話了，不用懊惱，朕再幫你找機會。」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不管打不打得到叛軍，都要給叛軍的親族落罪。溫錦遷立刻搖頭：「亂世當用重典，可如今大燕欣欣向榮，不過小小一股叛軍，陛下又對平逆之事胸有成竹，不宜大興株連。」
溫錦遷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疑，站在原地不肯退下：「吾皇恕罪，臣想不通。」別人得了這個差事，不論文臣武將都會大喜過望，先不說雙方實力差距懸殊，真打起來勝算極高，就算找不到人也沒關係，山高皇帝遠，功勞還不是隨便下面怎麼來報。
嵐源是大燕東北沿海一縣，因為靠海，當地私鹽泛濫，鹽梟與官吏勾結靠販賣私鹽牟取暴利，前不久剛剛被查處。這樁案子牽連不小落罪者眾多，不過景泰已經定下了調子，只追元兇不問從者，算是寬大處理了。不料此刻皇帝又推翻前議、大開殺戒。
景泰哈哈一笑：「那就成了，明日朝議時，朕委任你為欽差，趕赴西南調運兵馬，替朕追剿逆匪。」
所以溫錦遷很本分，所以溫錦遷的官越做越順。而盡本分並非畏首畏尾，恰恰相反，該說的他一定要說，不管皇帝是不是愛聽，他覺得，自己掙得就是這份錢。
另一重更重要些，中榜考生會被拜會主試考官、奉其為師，這是自古便約定俗成的規矩，考生固然有抱大腿之嫌，但對考官而言，何嘗又不是個豐滿羽
以他平時的脾氣，一點小事都會有人頭落地，這次一座大營反了，他竟笑起個沒完。溫錦遷只當沒看到萬歲的笑容，神情沉重道：「萬余叛軍不足為患，但『護法』之名殊為可慮。尤其國師懷莫測之心……」
溫錦遷沉聲提醒：「涉案者眾，逾千人之數。」
付大人曾是當朝丞相，溫錦遷在他麾下為官，自然也有過不少接觸，以溫大人對他的了解，姓付的絕不是笨蛋，正相反，丞相精明多竅，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溫錦遷自忖遠遠比不得他，是以一度有些疑惑，連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丞相怎麼會想不通？
景泰則把話鋒一轉：「嵐源的案子，了結了么？」
小蟲子聰明，一下子把事情的關鍵講出來，景泰點頭笑道：「不錯，不過你要記得，你只是替國師去傳話，具體怎麼布局、如何緝拿叛賊頭目這些事情，你不要參与……莫誤會，不是信不過你，他們武人耍刀弄槍，多少會有些危險，我可不想你受傷。再就是，你還要請師兄們幫忙，一定要逼問出一樁口供。」
溫錦遷本是昭文館學士，官位不高不低，手中也不存太重的權力，直到付家倒台後，他才開始嶄露頭角，不是他想要藉機出頭，而是被景泰皇帝硬生生地提拔起來的，與他同期崛起的，還有另外幾位大臣，但是幾年下來，其他人都已經不知所終了，唯獨溫大人的官越做越順，短短几年裡，他已經做到中書令高位。
溫錦遷回答過皇帝的問題，不料景泰忽然又搖起了頭：「不可結案，所有牽涉此案之人，不論主從，統統要嚴加治罪！」
溫錦遷不再多問，跪拜于地，大聲謝恩。
溫錦遷施禮、告退，沒想到剛退到門口，景泰突然又一拍桌子：「對了，你老婆！」
可是考生也好，考官也好，不知是故意還是疏忽，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天下是皇帝的，所有的考生、所有的官自然也都是皇帝的。
三天工夫，付家被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