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一章 裁紙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一章 裁紙

……
齊尚伸手拍了拍小古的肩膀:「教我句草原上的罵街話,最難聽的那種。」
果然如他所說,散出大隊的探馬聽到號角撥馬就走,大隊的狼卒也同時催動戰馬,向著來的方向迅速撤退。
可戰馬是畜生,平日訓練的再怎麼好,衝刺時也不是說站住就能站住的,一時間裂谷邊緣亂成一團,排頭摔下去的勢子緩慢了不少,可是因為亂擁亂擠,還是不斷有人在慘叫中跌落。
鷹群又聒噪個不停,不用問,一定是第三路追兵趕到了,宋陽笑道:「犬戎全國騎兵都來了一時半會也過不來,讓他們慢慢探路吧,我們走。」
宋陽走神了,不自覺、也再自然不過的想到了蘇杭,不知她走了沒有。
九月八大鬧睛城,在草原上暴露南理使節身份,宋陽一算就明白了:「還都是跟我在一起……看來我是不太吉利。」
如果沒走的話……若有機會,自己是不是要找到她,告訴她一聲,自己要走了,從此這世上又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再沒了同類。
就在剛才,這些事情都在宋陽的腦海中過了一遍。
謝孜濯皺了下眉頭,輕聲問他:「你沒事吧?」
果然,喊到第七聲的時候,一七四七掉下去了,逃犯們齊齊爆發出一聲歡呼。
小古欽佩不已,一串十幾個發音的草原話,自己才說了一遍齊尚就學會了,而且分毫不差……齊老大在「說話」這種事情上天資卓絕。
塵沙稍減,兩隊人馬匯合后,犬戎人停止暫停行軍,顯然在商量對策,齊尚這邊雖然明知道犬戎人不可能傻到明知是坑還往裡跳,但是見他們停了下來,心裏還是怪遺憾。
乍一聽上去好像有誰在用小刀裁紙,有些細碎又不乏銳勁,古怪異常但明明白白就是風聲,而更重要的,風聲的確像裁紙,卻比著裁紙聲音大出何止千萬倍。由此,一切也都在瞬間放大,恍惚里宋陽甚至冒出個可笑的念頭:裁什麼樣的紙,才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彷彿,裁紙的不是小刀,是天帝手中軒轅劍;而被裁斷的也並非桑皮紙而是那蒼穹天幕!
就是這個時候,宋陽內視完畢睜開了眼睛,跳起來伸著脖子向對面張望了下,語氣里滿滿遺憾:「摔完了啊,這麼快,我都沒看見。」
對面一個探馬,在探索裂谷邊緣時一個不小心,連人帶馬栽了下去。
並非夜色黑暗,而是黑漆漆的一團,讓人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蘇杭想都不想,更不忌憚危險,帶隊深入叢林,磕磕絆絆走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了把持著巧克力的那一族的地盤,接下來免不了又是一段時間的接觸,最終用了些鐵器工具換來了神奇果子……蘇杭臉色鐵青,姥姥見她不開心,走上前小心問道:「杭姐兒,我嘗了,這果子味道古怪的,不過多吃幾顆,感覺還不錯。」
不過雙方有巨大的裂谷相隔,尤其是裂谷隱藏於花海內,根本看不出它的邊界在哪裡,新的狼卒就算趕到了,一時間也休想殺過來。
玩笑一句,羅冠話鋒一轉,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宋陽才能聽得到:「你還能打么?」
說著,宋陽長長吐出一口悶氣,搖頭道:「最麻煩的是我找不到治療的法子……隱疾還會繼續發作,內力的傷勢一定惡化,我這邊卻束手無策,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死人的。」
以裂谷的深度,摔下去的人斷無幸理,不過快兩千人連人帶馬,以密集陣勢填進去,前面的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最後掉下去的那些,等若摔在了同僚屍體擺成的肉墊上,大大緩衝了下墜之力,多少還是會有些人倖存下來。
「嘩啦啦」仍在繼續,片刻功夫一支三千人的大伍就陷落大半,前面摔下去的人愈多,後面「十蓄」衝鋒的推動之力也就越少,到了此刻,倖存於後陣的狼卒,也勉強聽清了深處裂谷邊緣的同伴的驚慌呼喚,紛紛拚命提韁想要止步。
因為語言不通,土著實在沒法描述出這種果子的味道,不過提到它時,土人們一個個面色貪婪,口水直流,顯然香甜無比,但果子被另一夥土著把持著,外面輕易見不到。
這麼多人摔得血肉橫飛,下面的血腥氣可想而知,而谷底的怪魚嗅覺異常靈敏,且不久前剛被宋陽等人驚動過一次,現在它們仍在躁動之中,聞到了鮮血的味道,豈有不去「赴宴」的道理。
所以宋陽詫異,恍惚之中還道是身體的隱疾給眼睛帶來了什麼病變,視力因此受到影響所致。可是下一個瞬間里,他聽到了風聲。
眾人不存異議,從挖掉毒卵到現在,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其間不少人都睡了一會兒,精神恢復不少,就算犬戎能馬上跨過裂谷,他們再跑起來也有把握再把雙方的距離拉開,現在多等宋陽一陣也無妨,何況大夥還想看看,會不會再有人摔下去。
民情如此,齊尚也不強求,深吸一口氣,內勁貫入聲音,吐氣開聲放聲就把小古剛叫的那一句「豬騎豬比你強」罵了出來。
羅冠氣定神閑,伸手一指宋陽:「他說要運功一個大周天,等他醒來我們就走。」
只憑他自己,報仇的希望微乎其微,但還是一定要去的,萬一萬一,有個機會被自己抓住了呢?比如景泰微服私訪,剛巧在大街上被自己撞上;又或者燕頂被仇家打傷、能讓自己撿個便宜?
羅冠眯起眼睛,向著對面端詳片刻后,搖頭道:「不管他們了,我們走。」可是任誰都不曾想到的,大宗師話音剛落,突然一聲巨響,從他們身後炸起!
話音剛落,一旁的齊尚「哈」地一聲笑:「一千七百四十五個了!」
痊癒的唯一希望僅繫於琥珀,告訴身邊同伴除了讓他們多操一份心之外沒有一點用處,至於羅冠,宋陽估計自己再從燕子坪到南疆的時候,身體怕是沒法支撐獨自遠行了,他需要一個人幫忙,大宗師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了,所以對他並未隱瞞。
穿越之人,本就不該屬於這個世界,和蘇杭一樣,他不是很怕死;可是和蘇杭不一樣的,他在這世上的牽挂太多了,就快到了要放下一切的時候,宋陽才發現原來自己一樣都放不下。
夜色是什麼?即便夜空陰雲密布星月不見,周圍沒有任何光源,佇立其中,就算伸手不見五指、眼睛完全失去作用,可夜色畢竟是「清透」的,黑得再怎麼離譜,至少你也能明白,腳下踩著地面、天空距離我很遠、身邊有空氣雖然不可觸摸但它真實存在……夜再黑,也僅僅是沒了光,其他都不會有什麼變化。
而此刻另一場鮮血盛宴,也毫無意外的開始了……裂谷花海忽然「蕩漾」了起來,萬花搖擺嘩嘩作響,旋即谷底猛地響起驚恐嘶吼。
第一路追兵還有不少人倖存,現在雖然還亂著,但誰都明白,想要他們全都摔下去不可能,第二支追兵更不會重蹈覆轍。
說完,還不等大夥轉身,對面忽然響起了急促號角,小古熟知草原號令,聞聲就是一愣:「這是……撤退的號角,急撤。」
小古張口,烏魯烏魯十幾個音節說出來,齊尚挺詫異:「這麼長?什麼意思?」
可宋陽眼中的「黑」,與夜色不太一樣。
追趕南理使節的犬戎兵不止一路,出發有先後、趕到的時間也不一致,第二路追兵也是一支大伍,此刻已經踏入花海。
蘇杭咬牙,一字一頓:「咖喱果,味道不古怪才怪了!」
摔不死,可還是得死。
她的大船在一個多月前靠航,當地土著一度被嚇得魂飛魄散,待見他們並無惡意之後,才大著膽子上來接觸,連比帶划,接觸了一陣,蘇杭興奮無比地了解到,在「大島」深處有一種特殊的果子,很可能就是她說的「可可果」。
唯一的感覺僅僅是:來不及。只剩幾個月,好像什麼都來不及了。
又過一陣,第一伍倖存狼卒終於止住了混亂,一個個神情複雜,倉皇、頹喪、憤怒、無助……站在裂谷邊緣,茫然無措。這個虧吃得太大了,而且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有些想不通,怎麼可能?花兒明明一般高矮的。
羅冠的語氣輕飄飄的:「所以要找琥珀。莫擔心,她的醫術遠勝於你,有她在萬事無憂。」
不過宋陽大概有個猜測,或許是煉血術有什麼連舅舅都不清楚的副效;或許是陳返當初好心辦壞事,助他破掉三關后引起反噬……前者是天下奇術,尤離也是第一次施展,把握不好分寸正常;後者乾脆是旁門左道的「邪術」,本來就是飲鴆止渴的法子。
旁人還有些納悶,瓷娃娃隨口報數,隨後對面又多栽下去一個,齊尚湊趣把一七四四加到一七四五,現在宋陽再多加了一個,常春侯加的這個沒有道理……說來也巧,宋陽還沒喊兩聲,對面就再次響起驚呼,又一個探馬摔下去了。
「豬騎著豬打仗,也比你們更強。」小古翻譯過來。齊尚大失所望:「就這個?這就是最難聽的?沒有草你嘛之類、又臟又氣人喊出來又有勁的?」
小古搖頭:「草原上沒有這種話。我剛說的那句,已經是對狼騎最甚侮辱了。」
本就是打算等宋陽起來就撤的,羅冠點了點頭,不過腳下沒急著動,而是先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山裡的老太婆木恩說你九色不沾,我覺得她說得挺對。我這一輩子,真正逃命就有過兩次。」
剛剛宋陽已經想清楚了,按照他自己的判斷,憑著現在的身體還能再堅持幾個月,回到南理后先去燕子坪,總要再見她們一面,隨後啟程趕赴南疆去找琥珀。
可是宋陽眼前的「黑」,卻有如實質,它不是夜,更像是一團黏稠墨汁,在塗滿宋陽每一寸目光之後仍不罷休,繼續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
單就聲音的感覺而言,很像前一世的娃娃把一個氣球給踩爆了,不過這枚氣球是在耳道中、耳鼓前炸開的……巨響的聲壓無形卻有質,直直衝進所有人耳中,剎那之間,瓷娃娃、班大人同時悶哼半聲,被直接震得昏厥過去。
上品武士內息雄厚,齊尚喝罵響徹花海,對面沒什麼反應,齊尚再罵兩遍后,自己笑得很開心。
夜空窒悶,身邊沒有一絲風,可花海的動蕩,彷彿正有一團風暴席捲而過!地面上的人看不到,但羅冠一行都清楚下面中正發生著什麼。
羅冠笑道:「回頭得想個法子,給你破個煞,不能讓你總這麼不吉利,連累旁人倒無所謂,關鍵是你自己總這樣麻煩不斷,太讓人操心。」
宋陽愣愣出神,羅冠也不打擾他,反正要撤走,也不在乎耽擱這片刻功夫,直到頭頂鷹群再度亢聲啼鳴,宋陽才一驚而醒,對同伴致歉:「剛剛神遊天外,對不住。」說話時,身邊夜風掠過,輕輕帶動衣襟,長夜窒悶了大半,此刻終於有了些風,又現清涼感覺。
宋陽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喜上眉梢,揚聲連連喊著:「一七四六,一七四六!」
齊尚轉頭望向羅冠:「羅爺,怎麼辦?」
「你說了算,我沒問題。」羅冠點了點頭。
……
不過隨著「一七四六」實現,大夥都明白了宋陽的意思,下一刻再喊「一七四七」的時候,可就不止宋陽一個,阿伊果、齊尚、小婉小古這些好事的,全都放開了嗓子給對方「加油」。
自從進入花海怪事就沒斷過,剛剛還氣勢洶洶、不殺掉宋陽等人不肯罷休的狼騎說撤就撤,搞得逃犯們全都一頭霧水。
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伍長已死但還有其他軍官,傳令狼卒重整隊列,暫時掉轉馬頭向後退開,與剛剛趕到的隊伍匯合。
仿若春雷般激烈,但聲響之巨遠勝雷霆。
如果琥珀能治好這樁怪病當然再好不過,如果琥珀也不行的話,宋陽會再度啟程北上,去睛城。
阿伊果樂不可支,還想再喊「一七四八」,宋陽則收聲了,玩一下子也就是了,轉頭對羅冠道:「是不是該走了?」
聲入耳,但風未至。風藏於「黑暗」中,來得雖快,但還是慢了聲音半步,隱隱約約里,宋陽聽到小古驚駭欲絕的呼號:「黑沙暴!」
「啥事沒有,就是最近上火。」宋陽一笑搖頭:「蠻子摔死了多少?」
羅冠一笑:「無妨,估計又有追兵趕來了。」
蘇杭沒走,此刻正眉頭大皺……到現在她還沒弄清自己發現的,究竟是一個巨大的島嶼還是一片真正的新大陸,不過她不在乎,有巧克力的地方,小島就是仙界;沒有巧克力的話,大陸她只當狗屁。
如果走了,那她到了么?
未問病情如何,只問還能不能再打……或許羅冠覺得治病事上自己幫不上什麼忙,不用廢話多問什麼,但逃亡才剛剛開始,大宗師要了解同伴的戰力,做到心裡有數。
宋陽依舊笑著:「至少走出草原沒問題,放心吧。另外不能去回鶻了,甩掉狼卒之後我們立刻回漢境去。再就是……回南理之後,我想請你幫忙,陪我一起去一趟南疆。」
宋陽笑了笑,又囑託羅冠:「這件事先不要說出去。」
又過了盞茶功夫,對面終於有了動作,隨著古怪節奏的號角傳令,幾十匹快馬衝出隊伍,旋即斜橫散開……也沒什麼新鮮的,草原蠻子的辦法就是大隊暫止行進,派遣探馬去探索裂谷邊緣,看看能不能繞過來。
大宗師根本沒多問,不過宋陽也沒對他隱瞞,繼續低聲道:「剛才內視,不對勁得很,五內和經絡都有損傷,尤其三根正經殘損嚴重……」
齊尚巴夏等人也被巨響撞得站立不穩,好像喝醉了一般,目光恍惚腳下發軟,晃了好一陣,最終一跤摔倒在地。
深更半夜,花海太具迷惑,裂谷又並非規整的直線開裂,邊緣處參差不齊,想要探索清楚哪是件容易事,探索途中摔死幾個斥候,也真算不得稀奇。
宋陽五內受損、經脈帶傷,但一身修為還在,巨震之下比著同伴們狀況要好一些,只眩暈片刻便告恢復,急忙轉回頭去查探向巨響來源,第一眼望過去,他就愣了下,下意識地伸手揉了揉眼睛……身後一片漆黑。
現在是半夜,本就應該一片漆黑才對。
死眠過後的自我檢查,當真是隱疾爆發,來得毫無徵兆、更沒辦法追查到根源。
「一千七百四十四個。」謝孜濯的回答有零有整,不等宋陽驚訝,她就笑了起來:「我胡說的,一千五肯定有了,兩千應該不到。」
裂谷兩側,逃犯們面帶冷笑、殘存狼卒混亂不堪;裂谷深處,屬於怪物們的饕餮之筵。彷彿還嫌不夠亂似的,這個時候天上的鷹群再次聒噪起來,隨即只聽南方號角聲大作,又是如雷的馬蹄聲與遮天蔽月的沙塵瀰漫,新的追兵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