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三章 馬鞍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三章 馬鞍

班大人眨了眨眼睛,想不到該怎麼回答,腦袋一縮,回帳篷里不搭理他了。
功過不能相抵,但仇恨早已散去,對宋陽曾把數十名白音族人碎屍萬段的事情,沙民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怨恨,會如此估計也和沙民信仰靈魂將永生有關,至於罪責和懲罰,都交給神靈去決斷,在天水降臨之前,宋陽是他們的貴客、是他們的恩人。
此刻天將黃昏,沙王打掉狼群凱旋,千余頭餓狼屍體都被帶了回來,營地晚飯時自然少不了一場熱烈慶祝。
如此良久,直至深夜,宋陽枯坐著無聊,聽著帳內嘩嘩的水響就覺得更無聊……終於,水聲停歇,又過一陣,身後帳簾掀開了一道縫隙,一隻手臂探出來,不等宋陽回頭就抓住他的袍子,把他拉回到帳篷。
宋陽心說「冷你倒是多穿點啊」,瓷娃娃只著一襲內襯白衫,並未罩上外袍,莫說剛洗過澡,就只荒原半夜的寒冷,憑著她現在這身穿戴也得凍個半死。不過謝孜濯早有準備,地上撲了兩張厚厚的毯子,相關鋪蓋也都擺放妥當,兩張距離極近的「單人床」。
沙王點頭道:「是頭老狼,快成精了!」
宋陽也笑著回應:「那麼顯眼,想看不到都難。」上品狼皮不外黑、白、紅三種顏色,唯獨他「點名」的這條通體金黃。
宋陽搖了搖頭:「不記得……應該沒有吧。」
宋陽納悶,沙王愕然,班大人若有所思面帶微笑……謝孜濯的話還沒說完:「把它縫製成馬鞍,其它都無所謂的,但狼頭一定要留下,甩在鞍后或頂在鞍頭。」
宋陽轉目望向身邊的班大人和謝孜濯:「你們想要什麼?」
宋陽已經數不清多少天沒洗澡了,現在見到大浴桶,只覺得從頭皮到腳跟無一處不在發癢,恨不得雙腿一蹬立刻就跳進去,可咬牙又咬牙,最終還是忍住了,搖頭嘆氣:「身上外傷太多,現在還碰不得水。」
老狼以前應該是條黃狼,不知在荒原上活了幾十年,其他那些狼王都以它唯命是從,按照沙王的估計,要是沒有它,大大小小那麼多狼群也未必能聚攏到一起。沙民打到它的時候,發現它牙齒都快掉光了,爪子也凋朽不全,但一身皮毛豐潤無比,色澤金燦耀眼。
梳洗過後的瓷娃娃,不見神采飛揚,只剩瑟瑟發抖,小臉煞白嘴唇都有些青了,打著哆嗦說道:「外面冷,凍、凍壞了吧?」
正守在他身旁的謝孜濯嚇了一跳,忙不迭安慰道:「沒事,莫驚慌,太平的很。」
謝孜濯豎起了四個手指頭:「快四天的樣子,你還真爭氣,現在別說沙王、沙民,就連我都有點相信,你有嗜睡怪病了。」
瓷娃娃平時話不多,但絕不是笨嘴拙腮之人,不過有些事情本身就模糊,想要把道理解釋清楚絕非易事,她絞盡腦汁也沒把話說得順暢易懂,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仔細想過的,現在你什麼都做不了,以前的事情我給你講太多也沒有用處,只是徒增困擾罷了,不如你靜下心來自己慢慢回憶,有朝一日記憶盡啟,你自然回到從前。」
瓷娃娃抿著嘴巴笑了:「知道你現在洗不得澡,本來這桶水也不是給你預備的。」說著,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想請你幫忙……幫我在外面守一陣,我想洗個澡……自從被俘就一直不曾洗澡,不是沙民不讓,是我自己不放心、不敢洗。」沙民不會虐待俘虜,何況在他們眼中,瓷娃娃和班大人也不是俘虜,而是他們的同族,但沙民再怎麼友好,謝孜濯也不可能真就放開胸懷融入其中。
沙民不善騎戰,但也經常騎馬代步,沙王皺眉道:「做出來是沒問題,可帶著個狼頭騎馬時很礙事,那樣的馬鞍乾脆就是個擺設。」
進帳后宋陽才發現,帳篷中央多出一支注滿水的碩大木桶,熱氣氤氳瀰漫,伸手一碰水溫正好。
宋陽越聽越糊塗,想接著問下去卻又不知該從哪裡開始說起,而瓷娃娃也不等他再開口就繼續道:「你的事情我大都知道,可麻煩的是……」
而沙民對待宋陽,也正像沙王保證過的那樣,把他當作尊貴客人,恭敬有加熱情和善。
謝孜濯看看狼皮又看看宋陽:「真能由我做主?能不能製成馬鞍?」
聽說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宋陽挺高興的:「我在做什麼事情?到底有多大?」
謝孜濯搖了搖頭:「是不是想當皇帝,以前你沒說過,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不是很想的,你以前做的事情也不是要爭天下,而是禍亂天下,你就盼著有朝一日能天下大亂。」
宋陽更納悶了:「做成馬鞍,什麼意思?」
宋陽有些疑惑,並非打狼而是時間:「探子回報、前天出兵、現在回來?我睡了多久。」
宋陽已經平安歸來,以前要做的事情以後還要繼續做下去,回鶻盟友不可丟,等他們離開荒原后的第一站應該就是回鶻,這是謝孜濯給宋陽義兄準備的禮物。
能夠察覺狼群宋陽功不可沒,沙王是來送謝禮的,他帶著宋陽等人來到營中一片空地上,剛一靠近就聞到刺鼻的血腥味,這次出征獲勝后,所有剝下來的生狼皮都堆放在此,有沙民正在忙碌著,按照狼皮的成色分作三堆,第一堆毛色駁雜,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第二堆略好些,但也還算普通;第三堆則不一樣了,這裏的狼皮色澤單純、皮毛光亮飽滿,或雪白或烏黑或通紅如火,每張皮子都難找到一根雜毛,放到中土任意地方都是最上乘的皮貨。
瓷娃娃沉默了一會兒:「你是個要做、在做大事的人,很大的事情。」所答非所問,答案空洞無味,甚至還有些雲山霧罩的意思,可她的語氣很認真。
剛才的動作太莽撞,宋陽疼得眼角直跳,不過因疼痛刺激,腦筋隨之清醒了不少,由此分辨出外面雖然吵鬧不堪,但沙民的呼喊里飽含喜悅,大人孩子都在歡呼。
宋陽嚇了一跳,不知該說點啥好,瓷娃娃笑了起來,聲音卻顯得有些飄渺了:「開始是我自己任性,想著飛上天去一定很暢快,可我沒想到你能拋我到那麼高,那時心裏忽然有些害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卻怕你會接不住我,很古怪的感覺。待過落下的時候,你穩穩就把我接住了。我心裏一下子就踏實下來,從未這麼踏實過的,由此……感覺就更古怪了。」
謝孜濯應道:「還真有狼。沙民的斥候找到了狼群,正如沙王猜測的樣子,戈壁上許多狼群都合到一起了,規模空前,而且還在有狼群加入……前天一早斥候回報,沙王帶了大軍趕去,這才剛剛回來,聽說是打了大勝仗,偌大一個狼群被他們徹底打散了。」
這個時候,剛剛返回營地的沙王親自登門……白音出動大軍,把一支已經規模空前、仍未完全集結完畢的狼群徹底擊潰,不過真說到「殺」,沙民打死的狼並不算太多,全加到一起不過千余頭。
謝孜濯搖頭道:「沒關係的,擺設就擺設,狼頭一定要有。」
「你丟了記憶,忘掉的不止是人和事,更要緊的是你記不得以前的『感覺』了,比如曾經有個人對你很好、對你很重要,你可以為他赴湯蹈火,此刻我就算告訴你他是你的親人,你卻想不起他到底有多疼愛你、你對他到底有多敬重,也是沒用的。能明白么?」
宋陽先是點點頭,可是在仔細回憶過自己的睡夢后,他又搖起了頭:「前面應該睡得很好,完全不記得什麼,不過最後這一段,腦子裡亂鬨哄的……好像做了無數怪夢,偏偏現在又想不起夢到了什麼。」說著,自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瓷娃娃想來扶他,但宋陽看了看她的小身板,生怕自己一個站不穩再把她壓折了,沒敢用她幫忙,起身後又繼續道:「我自己覺得亂夢不是壞事,應該是記憶復甦的徵兆。」
或許是怕宋陽還不明白,瓷娃娃舉了個例子:「就說我吧,你我還在襁褓中就訂下了親事,不論是你是死是活,謝孜濯都是付彌人的妻子。可是你記不得我了,又沒了父母的約束,以後你若不喜歡我,也照樣不會娶我的,不是么?」說著,她淺淺嘆了口氣:「其實你以前也不喜歡我的。」
隨著「呼」地一聲輕響,火燭熄滅,帳中一片漆黑,宋陽躺在了自己的鋪蓋里,他能看得到,瓷娃娃並未睡去,黑暗中眸子更顯得晶亮,正靜靜望著自己。宋陽飽睡四天剛醒不久,精神健旺全無困意,翻身側卧和瓷娃娃四目相對:「說說我的事情吧。」上次見面匆匆,具體事情都未談及。
宋陽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但暫時也不再追問往事了。瓷娃娃則岔開了話題,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你有沒有被人扔飛過?飛得很高,如果沒人接住,掉在地上會摔死的那麼高。」
瓷娃娃笑:「不會渴死,差不多每天都會坐起來一兩次,眼睛都不睜開就跟我要水喝,喝飽了后又躺下繼續睡。看來這一覺睡得足夠實在,把中間喝水的事情都忘記了。」
最後一堆上品狼皮,全加起來也不過五六十張,沙王一下子給宋陽三十張,出手足夠大方了。宋陽也不客氣,笑呵呵地點頭謝過,伸手指向其中一條皮子:「其他的無所謂,就是要有這張。」
宋陽啼笑皆非,學著她的口氣:「我沒事,倒是你現在,凍、凍壞了吧?」
宋陽也笑:「這不是餓了嘛。」
狼肉被架上篝火,營地中歡歌笑語,又是一番大大的熱鬧,唯一美中不足的,狼肉熏烤出來的味道很有些古怪,香氣中還夾雜著些酸澀,聞上去讓人不怎麼舒服,比著烤黃羊差遠了。
瓷娃娃自嘲一笑,轉回正題:「總之我的意思是……先不用我多說什麼,你先自己想一想,這樣會更好些,可以么?」
宋陽連自己還有個義兄都忘記了,更毋論送禮,班大人卻能明白謝孜濯的意思,所以面露笑容。
稍稍措辭片刻,謝孜濯說道:「若你是個開油鹽鋪子的,那事情就簡單了,我告訴你油在哪排架子、醬在哪個格子就成了、就萬事大吉。但你不是,你認識的人很多,大都根基深厚、關係錯綜複雜;你做過的事情很多,其中不乏驚人之舉,涉及到天下最神秘的門宗、中土最強大的勢力、世上最古怪的高人。所有和你有關的人或事,都有深重背景,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即便我能給你說清楚,你也沒法盡數明白,因為……因為你丟了記憶。」
選好了狼皮,也不是立刻就帶走的,現在狼皮還尚未經過炮製,根本沒法長久保存,只是讓宋陽先挑出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沙民弄好後會再給她送過來。
「我飛過,你扔的。」
宋陽搖頭:「不是被轟出來,是……」說了半句,他覺出不對勁了:「不是,我這才一出來,你就知道了?你晚上不睡覺,光盯著我們這幹啥?」
隨即閉上了眼睛,瓷娃娃開始睡覺。
明明是一句賴皮話,卻被她幽幽怨怨地說出來,聽得宋陽心裏痒痒的,笑道:「放心,死不了,我這就給你站崗放哨去,我鼻子長眼睛尖耳朵大,是天字第一號的哨兵,你安心洗,鳥都別想飛過來一隻。」
這個例子舉得實在不怎麼樣,和她之前說的道理幾乎全無相干之處。
老頭子做了一輩子的大官,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根本不在意:「不用問我,我不要,問小丫頭吧。」
所以宋陽等三個漢人,都分到了大塊的狼肉,據說是來自那頭金色老狼……狼肉粗糙、難咬,味道發酸且腥很重,不過宋陽睡了幾天沒吃飯,現在餓得連生肉都吃得下去,又哪會計較那麼多,等他吃飽了,才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膩,小聲對同伴道:「真不怎麼好吃。」
凍得說不出話來乾脆暫時閉口,謝孜濯哆哆嗦嗦地鑽進自己的被窩,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片刻后緩和過來,舒服愜意地說:「水桶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再說,幫忙吹熄燈火。」
宋陽情不自禁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我要當皇帝?我在爭天下?」
直到宋陽歸來,她才覺得自己安全了……瓷娃娃呼出了一口悶氣,淡淡道:「兩個月,再不洗澡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快死了。」
宋陽更驚訝了,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聽你的話,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個魔頭似的。」
沙王指著這堆狼皮,笑著問宋陽:「送你三十張夠不夠,具體看上哪些自己去挑。」
說著宋陽退到帳外,席地而坐守在門口。沒想到剛坐下,對面不遠的帳篷,班大人伸出頭:「怎麼被轟出來了?」
「天下。」兩個字,瓷娃娃咬得很重。
吃飽喝足,三個人暫坐于篝火旁,看著沙民歡歌亂舞,過不多久瓷娃娃湊到宋陽耳邊,輕聲問:「你能幫我個忙么?」後者自然點頭,瓷娃娃卻不說要他幫忙做什麼,而是讓他稍等,她自己則歡歡喜喜地跳起來,找到幾個相處較多還算熟稔的沙民女人一起,忙忙碌碌不知做什麼去了。
說話中,窸窸窣窣的輕響傳來,謝孜濯掀開了自己的毯子,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擠進宋陽的毯子里、把自己擠進宋陽的懷裡,很不講理地抻過他的一條胳膊,把頭枕了上去,跟著愜意地深深一吸、一呼:「睡覺!」
犬戎以狼為圖騰,大單于自封狼主,麾下雄兵自稱狼卒,若是「日出東方」把一頭「金狼王」騎在胯下、天天用屁股坐著,其中寓意不言自明,這份禮物算是送到了大可汗的心坎上。
瓷娃娃笑了:「魔頭這兩個字,辱沒你的身份了,你比著魔頭還要更高些,你是天上下凡、墜入人間的天煞妖星。」
說話的時候宋陽走上前去把那條狼皮掀了出來,鋪在地上,隨即咋舌道:「這麼大,比得上小一號的牯牛了。」
宋陽詫異不已:「睡了四天?」說完,又搖頭笑道:「幸虧被吵醒了,要是再睡下去渴也渴死了。」話說完又覺得有點不對勁,醒來后他只覺得腹中飢餓難耐,但卻一點也不口渴。
但死在他們手中的狼,用沙王的話講是「無一等閑之輩」,要麼是狼王,要麼是群族中有威望的強壯大狼,沙民打掉了狼群的首領,餘眾潰散而去,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宋陽一驚而醒,耳聽外面亂成了一團,迷迷糊糊地還道出事了,腰腹用力一躍而起,結果牽動全身上下好幾十個傷口,慘叫了半聲又跌回到毯子上。
其他的狼皮都好辦,唯獨那張金色狼皮,沙王不好做主,多問了宋陽一句:「這張是要製成毯子還是皮袍?」
等瓷娃娃回來的時候,沙民的慶祝已接近尾聲,大多數族人休息去了,只剩下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還坐在篝火旁竊竊私語,偶爾傳來幾聲胖媳婦的嬌笑……謝孜濯的額頭上頂了片細密汗珠,眸子亮晶晶的,也沒解釋什麼,挽了宋陽的手一起回「家」。
班大人被他氣笑了:「不好吃你還找沙民加了三次肉?」
沙王隨他手指方向望去,笑道:「果然有眼光。」
「越洗越貪心,水都冷了……凍、凍死了。」瓷娃娃想笑,但臉頰都僵硬了,笑紋根本就打不開。
宋陽奇道:「怎麼回事?」
謝孜濯對宋陽露出一個微笑:「這是件禮物,不久以後要拿出來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