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七章 小氣
被沙主統一了整整二十年的沙民大族，現在和白音還是同族么？沒人敢肯定……不過不管怎麼說，至少這幾天里沒人來找麻煩，沙主也始終不曾露面。
宋陽痛快點頭，這沒什麼可說的，他對沙王、對白音族人印象很好，也不想他們因為這個原因就分崩離析……不料沙王又復搖頭而笑：「你誤會了，不讓你們說出此事，是為了你們好。你若對我的族人揭穿真相，說我不是天眷之人，不管你說的如何認真篤定，又或者再怎麼活靈活現，他們都會以為你在妖言惑眾、褻瀆神靈，怕是立刻就會和你拔刀子拚命……好歹我是白音沙王，這點把握還是有的，他們信我這個神眷武士，遠勝過信任你們。」
毫無徵兆，突兀翻臉、動手。
沙王沒急著回答，而是望向宋陽：「你覺得呢？我會不會殺掉你們？」
沙王也覺得剛才那番話說得有些太鄭重了，笑著放鬆下來，又叮囑道：「天眷武士的秘密，你們要記得，千萬不可和白音族人說起。」
而值得一提的是，當天晚上沙王還真派人給他們送來了一份烤肉，宋陽這一架總算沒白打。
經過城門，國師暫時駐足，望向城中神山，腹語帶笑：「總算是到地方了。」
腹語沉悶而大笑響亮，惹得行人側目，燕頂卻一改平日里的低調神秘，大笑不改直到心懷舒暢才告收聲，跟著他忽然轉身面對神山的方向，雙膝跪倒以侍佛之禮匍匐大拜。
「你昨晚飯吃肉，我昨晚飯吃粥，打不過你再正常不過。」宋陽嘴硬。
國師冷哂：「管不了太大的用處，可是你莫忘記我和他的身份地位，我和他坐在一起商量事情，毫釐之差就是黃金萬兩、三城五地，他哪怕稍稍占上一點便宜，都不會是個小數目。」
稻草應道：「他本來就小氣，還用我覺得么？堂堂高原君王、密宗佛主，做出來的事情全無風度可言。」
宋陽茫然搖頭：「什麼跟什麼？」
事情剛說完，前面負責引路的活佛弟子就接到了柴措答塔宮的命令，國師一行就此轉向，先不去驛館了……大活佛博結請燕頂入神殿會面。
距離七七喜慶典只差三天了，神殿柴措答塔宮處處張燈結綵，一派喜氣洋洋，吐蕃的僧侶、臣民人人精神抖擻，聖城四門大開，迎接各方信徒朝拜。
宋陽哈哈大笑，返回到謝孜濯身邊；扭打較技在沙民中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沙王也不計較什麼，他打了勝仗洋洋得意
瓷娃娃不理沙王，專心致志和宋陽大眼瞪小眼，對望了好半晌，見宋陽全沒有動手的意思，她無奈搖頭，不得不放棄了，這才轉頭去看沙王，開門見山問道：「神眷武士如此大的秘密被我們看破，你會怎樣？」
燕頂笑了起來：「好傢夥，聽你這麼一說，我都有些覺得，吐蕃的大活佛莫不是個傻子吧？做出的事情既不傷敵也不利己，平白給自己惹來個小氣的壞名聲……」
這也是宋陽不肯動手的重要原因，不過宋陽沒說出來，好像指摘瓷娃娃考慮不周似的，不料她自己挑明了，而謝孜濯的話還沒說完：「另外還有，沙王的武功很不錯，要是放在以前你自不用把他放在眼中，可現在不行，我喚你出手，反倒是讓你冒險了。」
抵達目的地的第四天清晨，吃早飯的時候，班大人忽然問宋陽：「能記起七七喜慶典和回鶻登皇帝的登基大禮么？」
腹語中少少帶了些興奮，到了國師這個份上，若對手太平庸，他會覺得索然無味吧。
沙王不明所以，看在「朋友妻」的份上，他對這個「醜八怪」女子關心了下：「這麼冷的風怎還覺得熱，莫不是生病了？」
燕頂和花小飛情同手足，對這位好兄弟的愛徒，他甚至比著自己那些弟子還要更加愛護。說句實在話，自己弟子中他會如此提點的，就只有以前的那個叛徒阿泰，對阿大阿二他都懶得多說兩句。
「那明天再打過，今晚我喝粥，你吃……」話沒說完，沙王若有所思：「你是想和我較量，還是想從我這誑肉吃？」
國師再問：「博結這麼做，於我有什麼害處？對他有什麼好處？」
幾句話講過博結的生平，國師語氣一變：「若博結真是個氣量狹小、毫無胸襟之人，又怎麼能做出這樣一番成績。」說著，他再度望向稻草，微笑說道：「一個開創高原盛世、把密宗真正發揚光大藉以穩固龍椅之人，哪會真的那麼小氣，會引著我們不停兜圈子，遲遲不肯與我相見？他若沒有些特殊目的，我把腦袋輸給你……腦袋就算了，我把面具輸給你。」
進入聖城時，不管什麼樣的尊貴人物，都必須下車步行，國師入鄉隨俗，好在他的斗篷寬大，足以掩住全身的潰爛，且篷帽深深，陰影遮住了慘白鐵面，這才沒有嚇到旁人。
「他讓我們兜圈子，用意何在呢？」國師淡淡問道。
國師的腦袋和面
說完，沙王放手站起，伸手去揉自己被宋陽拳頭砸青了的眼眶；宋陽爬起來，抹掉嘴角的血跡，又吐出口中的黃土，笑道：「見了天眷武者，不打一架哪行。」
稻草能聽得懂燕頂的語氣，立刻收斂了一貫的懶散，始終游散的目光也變得清晰明亮，鄭重道：「弟子愚鈍，請師伯賜教。」
國師側頭看了他一眼：「怎麼，覺得他小氣？」
三個人聊了這麼一陣子，沙王重新起身，跑去和同族一起幹活，宋陽也繼續上前幫忙，一邊幹活一邊對跟在身旁的謝孜濯說道：「第一次你給我打出暗語，我就沒聽，你莫放在心上。我就是覺得他這個人不錯，這麼翻臉了心裏不得勁。」
街上有一人參拜，其他路人都會追隨著一起施禮，只此一項便不難看出吐蕃國內的禮佛之風了。
「這是國內，再說教內，密宗也不是鐵板一塊，想住進柴措答塔宮七層金頂的大有人在，可幾十年下來，博結還是安安心心地坐在那裡吃面，其他人要麼被他收服，要麼被他毀去，鬼王望谷算是下場最好的，僥倖逃過博結的誅殺，跑到外面揭竿而起，不過望谷現在的日子比起喪家犬也強不了多少。」燕頂在面具后露出了一個微笑：「這個博結，也算是個人物了。」
不過稻草沉思時，國師並未收聲，既然已經開口指點，他就會把事情解釋清楚：「博結裝小氣有兩個好處。其一，他以為我是來求他幫忙的……既然是我有求於他，他少不了獅子大開口。可他又怕價碼太高會把我嚇破，所以先擺出一副小氣模樣。說得重一些，他是在給我洗腦，潛移默化中讓我有了個『博結是個真正小氣之人』的念頭，我心裏有了這樣一個自己給自己的暗示，免不了就會做好更壞結果的打算，後面再談價錢的時候，對他更有利些。」
「我們會兇猛殺人，不過和你想的不一樣的。」沙王正色搖頭：「所有白音族人都珍視人命，不過人命之上還有自由兩字，若是沒了自由，白音毋寧死，就如沙主想要收服我們，白音不惜拚死一戰；另則，自己的性命總會比著別人更加珍貴，這一重也毋庸置疑，所以我們不是濫好人，遇到想要我們性命的敵人，我們絕不會手下留情，但也僅此而已。只有自由受到妨礙或者自己遭遇威脅，白音
「小氣！」國師回答得理所當然。稻草張口結舌，說了半晌他又把話給兜回來了，合著剛才講的那些都是廢話？
沙王呵呵呵地笑了起來：「就是這個道理了，果然還是男人的眼光更開闊些。當初留下了你們，現在也不會再除去。」說完他再度看向謝孜濯：「你們漢人都不拿別人的性命當回事么？為何心裏總有殺念？」
謝孜濯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他，就只有苦笑著：「怎麼這麼瘋啊……」
謝孜濯一笑嫣然：「從來就沒敢指望你能聽話。再說本來就是我想得不周到，害怕沙王會對你不利，就忙不迭催你動手，可這裏還有幾萬沙民，就算你真能制住他，我們也一樣逃不掉的，意義不大。」
宋陽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沙王的肩膀：「甭那麼激動，我知道你們是好人。」
國師獨手一擺，繼續笑道：「不用那麼認真，自己人之間的閑聊天罷了，平時你師父也這麼正經么？」
稻草一哂：「博結引著我們繞來繞去，最後還不是要讓我們來仁喀。」
吐蕃人當然不會分不清佛祖與博結，國師的話另有所指——吐蕃是佛國，大活佛則是密宗認為的、佛陀在人間的唯一代表，所以吐蕃人篤信佛陀，便等若信仰大活佛，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瓷娃娃可是又緊張又心疼又納悶，忙不迭迎上宋陽：「你剛才做啥？」
稻草狐疑：「這樣做會管用？」
要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稻草就枉被花小飛看重了：「博結裝小氣？」若是旁人，在說完這一句后多半會笑起來，但稻草沒有笑，正相反的，他還皺起了眉頭，仔細琢磨著其中的關鍵。
稻草想也不想，直接應道：「殺您的威風。」
稻草跟在國師身旁，神情友善環顧四周，和初到聖城的遊人沒有絲毫區別，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他的目光很有些渙散，讓人分不清他在看什麼；或者說，他好像什麼都沒看，卻又彷彿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不過稻草的相貌實在太普通了，任誰都不會對他過多留意，又怎會發覺他的目光有異。
待稻草點頭后，國師又繼續道：「裝小氣的第二重好處，就更『隱蔽』一些了，不單是為了對付我。吐蕃佛主氣量狹小之名，早
隨後三天，新營地中忙忙碌碌，白音興建家園，到處一派熱火朝天，其間有來自沙民大族的探馬出現，在遠處駐足觀察，白音沙王念在大家同時沙民一脈的情分上，親自去迎上其中一隊以示善意，但對方面無表情，不等他靠近就轉身離開了。
這一天里，被活佛弟子引領著，在高原各處兜了大大小小無數個圈子的燕國師景泰，也終於抵達聖城仁喀。
沙王大笑著擺手，宋陽則要幫媳婦說話，當然從心裏到語氣都不存火氣，只是就事論事，揪住沙王的上一句話笑道：「聽你的說法，好像沙民無比珍惜別人性命……可你們殺敵時，比起漢家兵馬要更兇狠。」
瓷娃娃皺起了眉頭：「是因為剛才我說你打不過他，所以你就去試試？」
沙王也開始吐唾沫啐土：「現在服了么？」
「想試試……現在試出來了，我的確打不過他，但偷襲的話，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
「什麼怎麼樣？」沙王愣了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怕我殺人滅口？」
對於大活佛來說，他想要加強統治，也不用如何突出自己，只要讓境內子民加強信仰，認真侍奉佛祖便足夠了……而高原之上，本來也不止密宗這一重信仰的，曾也有過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巫門、神教。這些信仰和神祇在很長時間里，都與密宗並存，直到最近這幾十年間、確切的說是博結當權之後的幾十年，或是邪神帶來災禍、或是佛陀降下祥瑞，彼消此長中，無數旁它教門灰飛煙滅，密宗空前發展，舉國上下人人篤信密宗，終成吐蕃建國后從未有過的盛世。
沙民先是愕然，其中不少人都立刻拔刀在手，旋即大家看到宋陽是空手衝來的，兩個人扭打不休拳拳沉重，但並非生死相搏，這一來大夥都不幫忙了，反而嘩啦啦地圍成了一個圈子，從旁邊歡呼加油……扭打了一陣，宋陽果然不行了，沙王的內勁渾厚、技擊精湛，最終把他死死按住，又氣又笑：「你瘋了？」
宋陽撲得兇狠且迅速，沙王猝不及防，被他直接撞翻，但沙王的本事不同凡響，不等完全摔倒，單手在地上一撐，借力一個跟頭翻越而起，好像個巨大肉球似的縱到半空，繼而身體舒展開來，彷彿雄鷹搏兔自上而下撲中宋陽
稻草也笑了：「那倒不是，師父凶起來誰都受不了，但平時都隨和得很，不怎麼正經……不是不正經……咳……」
禮畢後街上又復喧鬧，國師也告起身，對稻草笑道：「見我向神山施禮，以為我拜的是大活佛？錯了，剛剛我拜的是佛祖，不是宮殿里那個大活佛，這一重我清楚得很。不過這些吐蕃人卻正相反，也許他們自己都以為自己拜的是佛祖，可實際里，他們拜的是博結……咱們這些外人看來，佛祖是什麼、大活佛博結又是什麼，完全能分得明白，不會混亂；可是在吐蕃人眼中，博結和佛祖，或許真沒什麼區別了。」
瓷娃娃滿臉認真，仔細做自我檢討，宋陽則翻著眼睛想了想，忽然把手裡的土筐一扔，身形急轉爆發全力、好像一頭豹子撲向不遠處的沙王。
而街上的許多吐蕃行人，一見有人遙拜神山，全都停下了腳步，整肅衣衫、面色恭謹、口中喃喃念唱著禮唱調子，也都跪地拜倒，一時之間大街上不見忙碌，只剩無盡虔誠……稻草嚇了一跳，既覺得眼前情形有些好笑，又因吐蕃信徒的虔誠驚訝，當然也少不了萬分納悶，不明白國師在做什麼。
瓷娃娃沒多解釋什麼，大方致歉：「是我以己度人，用那些勾心鬥角的念頭去度量你們，我想錯了，對不住得很。」
停頓了片刻，他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讓我以為他小氣，就是對我的害處；讓我以為他小氣，便是對他的好處了。」
老頭子不解釋，嘿嘿一笑：「告訴你一聲，還差三天！」
「我是你們死而復生的敵人，預示著神罰之兆……這個事情的分量，比起你的『神眷武士』怕也輕不了多少。所以我想著，之前你沒有因為『神罰』來殺我，現在應該也不會因為我看透『神眷』來對付我。」宋陽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同時也給了瓷娃娃一個解釋：「要殺我，也不用等到現在了。」
「剛剛不是問過你，博結領著我兜圈子，對我有什麼壞處？對他有什麼好處？」國師這次給出了答案，仍是那兩個字：「小氣！」
宋陽沒動，笑呵呵地望了謝孜濯一眼。
宋陽笑著點點頭：「不過不是賭氣，是讓你的話勾得我有點好奇，想看看和沙王相鬥，到底會是個什麼狀況。」
稻草聳了聳肩膀：「國師還是國師，天下第一高手仍是天下第一個高手，于您沒有半點損失，于博結也沒有半點好處，反倒是顯出了他的小氣，徒惹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