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八章 問天
「我和阿里漢閑聊，他無意中透露的。我有點不信，特意來問問你。」山溪秀和回鶻衛是截然相反的兩支武裝，前者精通山林搏殺、個子矮小來去無聲；後者擅長平原衝鋒、身軀魁梧動勢如雷，但他們都是一等一的精兵，從第一次見面時就彼此欽佩，這麼長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關係越來越親近，木恩對封邑中的漢人都不假顏色，卻把回鶻猛將阿里漢當成個朋友，常會湊到一起喝酒聊天。
在「日出東方」面前，一個中年人垂首肅立。
可是任初榕沒辦法，她根本不敢想如果筱拂得知宋陽之事會怎樣。
其實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吧，任初榕又何嘗不明白，憑著區區八千三百人，又怎麼可能為回鶻拖住吐蕃？她的計劃成功可能微乎其微，只是什麼都不做的話，任初榕和自己都交代不過去，這才讓蟬夜叉出征。
阿里漢要負責封邑和回鶻大可汗之間的聯絡，宋陽的事情從一開始就沒瞞他，本來他答應任初榕不外傳，不料酒後失言，把消息漏給了木恩。
小捕不知哪來的興緻，冒著雨一早就跑到封邑邊緣看劉二訓練大鳥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承郃一個人在府中，屏退了下人，把一張長椅搬到了院中，毫不顧忌天涼，獨自仰坐椅中，抬著頭望著星空發獃。
多年主持紅波府養成的習慣，任初榕從不會盲目樂觀，但這不是說她心中再無期盼。正好相反的，她是這天下、這世上最最盼望著那個奇迹會出現的人。
山溪蠻不講究禮數，也不會寒暄什麼，木恩徑直走到她身旁，開門見山：「我聽說，宋陽死了。」
中年人喚作塔格，是日出東方最忠心的僕人，在大可汗還是少年時他就追隨在主人身邊，做事穩當可靠、頗有才幹。
任初榕坐起身，靜靜望向她：「誰告訴你的？」
「宋陽橫死，山溪秀也不會散去，你若有什麼吩咐，不妨直接交代給我，山溪秀仍會做事，反正以前宋陽之前對我說過，他不在時，你的話便是他的號令。第一件事便是如此了。」
承郃總算放下心來，隨著其他人一起，輕輕地退出了房間。
阿夏用力咬了咬嘴唇，他說什麼她都會聽，哪怕心裏、身中的那把火現在燒得再旺，她也會忍下來，不料還不等點頭，日出東方又笑道：「還是先做正經事吧。」說著，雙臂用力把自己的女人抱起來，在阿夏的咯咯嬌笑中跑向他那張回鶻全境內最大的軟床……
忽然，「喀嚓」一聲輕響從大可汗的
塔格並不多話，對主人深深一躬，轉身而去。
木恩說話直接得很：「這麼說，他死了。」老太婆沒什麼表情，繼續道：「宋陽九色不沾，厄運沾身，註定一生孤苦，所有他的親人朋友都會死絕……但我沒想到的，結果沒錯，只是反了過來，別人都還在，他自己死了。」
她也不知道究竟要瞞到什麼時候。深秋已至，轉眼便是冬天，而再一眨眼便是開春二月了，任初榕記得很清楚，二月十九，上上大吉，回鶻南理的和親之日……就算現在瞞得再好，到那時還能再瞞下去么？
不等別人回答，小捕趕忙收了痛苦表情，費力道：「不管他們的事情，是我自己惹禍。」
的確是重傷，比著被人在肩背上狠狠砍了一刀還要更嚴重，好在受傷之初就得了秦錐等人的救治，傷口得到初步護理，否則光失血這一項，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劉石榴本來是照著她腦袋啄下來的，所幸小捕提前加了些提防且身手不錯，及時避開了要害，跟著劉二大聲喝止、紅波衛一擁而上，她才逃過一劫。
三姐不說，小捕就裝傻不問，但事關宋陽的安危，她又哪能真的不問……只是不去問任初榕罷了，她要問天，她有這個本事。
南理四季模糊，秋、冬兩季照樣熱的人難受。不過今年的秋天很特殊，分外的清冷……幾場秋雨過後，天氣一天冷似一天，侯府內種植的花花草草耐不住陰冷，早早都凋謝、枯黃，把這個秋天也染得分外蕭條。
任初榕又驚又怒，問那些隨行保護小捕的紅波衛：「到底怎麼回事？」
雨後夜空如洗，一道星河斜掛天際，璀璨而美麗。可惜，承郃找不到她的那星……他是妖星降世，如今他走了，就該回到天上去了吧。如果真的是這樣，哪顆星是他呵。
情投意合的一對男女，輕吻很快變得濕漉漉了，回鶻女人遠比漢家女子更大胆，動情時阿夏輕輕扭動著，抽出一條手臂，蛇子般游進大可汗的衣衫，一路向下再向下，可就在她堪堪就要找到的時候，日出東方隔著褲子按住了她的手：「先說兩句正經話。」
而且國家大事當前，日出東方還會對宋陽講義氣么？任初榕一笑凄然……
劉家軍個個都有名字的，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名字，從劉五一路往下排，如今劉家軍又收編了幾個小的鳥群，已經排到
小捕趴在擔架上，右肩之下鮮血淋漓，染紅了半面身子。
日出東方已經做出了決定，之前的猶豫和患得患失一掃而空，毫不客氣地摸進了女人的衫子。
劉二也是滿臉心疼，石榴傷人必須得挨罰，可這次還真委屈它了……
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淅淅瀝瀝，小的很，但直到天黑才告停歇。
任初榕的聲音很冷：「你走吧。」
幾句話的功夫，大夫匆匆趕來，看過公主的傷勢立刻著手治療，忙碌了一個多時辰他才罷手，對一直等在旁邊的郡主道已經處理妥當，傷勢雖然嚴重但好歹沒傷到要害，後面只要及時換藥、多多調養應該無礙。
劉二從一旁哭喪著臉插話：「是劉石榴、劉石榴傷人。」
煙絲在煙袋鍋中茲茲輕響，隱刻在煙桿上的蟠龍因煙桿變熱而顯行，張牙舞爪好不威風。青煙被日出東方吸入嘴巴，而後從鼻孔中噴出，散出熏熏的煙草香氣。
日出東方從普通王子到薩默爾汗，再到如今的大漠之主，一路走來塔格全心輔佐，當然大可汗也從不曾虧待他，成勢后對他著力提拔，如今塔格已經從奴僕變成了貴族，勢力與實力都不容小覷。
劉二訓練大群泰坦鳥，著實有了成果，隨他一聲號令，鳥群或飛奔或撲躍，端的一支凶獸軍隊，而對劉二的朋友，泰坦鳥也收斂兇險，輕易不會傷人。小捕今天去看他馴鳥，一度還騎上了幾頭凶禽，抱著它們的脖子飛馳取樂。
相比于背後的重傷，小捕顯然更怕姐姐責備，此刻疼得臉蛋都要抽筋了，沒辦法再嬉皮笑臉，為今之計只有「顧左右而言他」，斷斷續續地說廢話：「小蓉兒，你別說……劉二馴鳥當真有一套……石榴傷了我，他一聲吆喝，其他凶禽都撲過去啄石榴……看得我都心疼。」
這次任初榕也沒能猜到小捕的心思。退出小捕的房間后，她屏退了其他人，自己親自留下來，守在妹妹的門口，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木恩仍未走。
可是宋陽曾經說過，若她再動用未卜先知，神罰災禍就會落在他身上，所以她想出了「先給錢」的辦法，她是故意讓石榴啄傷自己的，這是她的「飯錢」。
塔格離開后，大可汗身後的帷幔一盪，阿夏走出來，從後面繞了到椅前，雙腿叉開騎坐在日出東方的腿上，雙臂纏上了心上人的脖頸。
遠處忽然出來了一聲咳嗽，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形緩緩走來，山溪秀之主、老太婆木恩。
回鶻貴族大都喜薰煙草
木恩不啰嗦，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待她走後任初榕徐徐淺嘆，臉上再次露出苦笑。報仇？這個仇該怎麼報啊，相比之下，攻打大燕都要比著報仇更容易些，至少大燕和南理接壤……而犬戎與南理相隔大半座中土，任初榕就算想以卵擊石，她都沒這個機會、沒這個資格。
任初榕急傳侯府中的大夫，一邊迎了上去，姊妹情深，關心之下腳步不穩，絆在了一塊石頭上，幸虧木恩從一旁伸手扶住。
碎茬鋒利，刺破了舌頭，大可汗用力嘬了幾下，跟著一口鮮血啐到地上，同時揮手把煙桿撅斷，終於下定了決心，對身前肅立的塔格道：「燒！」
承郃找不到，彷彿丟失心愛之物的娃娃，眼圈紅了。
纏綿過後，大可汗忙出了一身大汗，翻下身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擺了個大字，阿夏剛才沒怎麼動，現在開始忙活起來，端水給心上人解渴、又拿起長巾為他抹身收拾乾淨。
費力地動了動身體，前後幾次努力，終於把受傷的胳膊抽了出來，雙手勉強合十，心中默默向佛祖禱告：我已經受傷了，而且差點就死了。以前每次「未卜先知」，都是「先吃飯後給錢」，動用那項本事在前、天罰災禍在後；這次我先給錢了，等再動用那項本事……佛祖您可千萬記得，我給過錢了，您不能再去找宋陽收賬。
重傷在身也不耽誤小捕多口，接過話題：「也不怪劉石榴，是我拔它脖子底下的翎羽，把它給惹急了。」
大夫在療傷時給小捕用了安眠補神的藥物，此刻小捕已經沉沉睡去，幾個時辰都不會醒來，大夫特意囑咐，這一覺對傷者異常重要，千萬不可打斷，就算守護也得在門外，以免驚擾了她。
前不久大可汗通知阿夏，要她聯絡家中主事集結族兵待命，可是沒說要做什麼。
可木恩沒走：「宋陽死了，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說明白。當初不是宋陽收服了我們，是我為報他對全族大恩，誠心奉他為主。三百山溪秀不是依他而生、做事換他犒勞的奴隸，而是為了報恩而來的戰士，他活著的時候聽他號令，他死後則繼續保護他重視的東西、再想辦法為他報仇。」
塔格就好像一尊石像，靜靜站在一旁，不曾稍動、更不曾出聲催促。
阿夏點了點頭：「只要接到號令，立刻就可以出征。」說話時，她面露躊躇，大可汗徵召她的家族
「話還沒說完，剛才說過了，宋陽的仇山溪秀會擔下來，我想問你仇家是誰。」聽阿里漢提及宋陽出事，木恩就直接來向任初榕求證，沒來得及詢問阿里漢具體經過，自然也不知道仇人是誰。
任初榕不置可否，應道：「報仇的事情……我還在準備，等我的消息吧。」
此刻日出東方正坐在聖火宮的寢殿中噴雲吐霧。
祈禱過後，天上沒打雷、地上沒震動，一切都太平安穩，小捕心裏偷偷鬆了口氣，佛祖沒表示，應該是默認了吧。現在她太疲倦了，腦中昏昏沉沉，再沒有精神發動那項本事，好在佛祖已經「收了錢」，剩下的占卜暫時不用著急，等睡醒這一覺……想到這裏，她已經趴在軟榻上熟睡了過去，雙手還擺著合十之勢。
三個字，兩重意思：現在還去說什麼九色不沾，老太婆的舌頭未免太歹毒了些，但是看在她曾奪回尤太醫屍體、給宋陽幫過大忙的份上，郡主不和她計較，只是讓她立刻離開；另則，山溪秀奉宋陽為主，如今主人已死，山溪秀自然重獲自由身，可以離開封邑返回山林，去過回他們以前的日子了。
巧得很，任初榕剛剛提到小捕，侯府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大亂，任小捕回來了。不過公主殿下是被人抬回來的，一群紅波衛目光驚惶，秦錐懊惱自責，劉二也追在人群里，臉上全都是恐懼。
任初榕笑了下，如往時一樣，隨著笑容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兒，卻不見了歡愉，只剩一抹苦楚，如實回答：「整支隊伍都失蹤了，還沒能找到他的屍體，不過希望不大。」
小捕不是傻瓜，封邑中的異樣氣氛、姐姐的魂不守舍、宋陽的「來信」自己總是事後才能見到……種種跡象，她又哪能沒有一丁點的察覺。
任初榕怒問：「什麼劉石榴？」話說完她便恍然大悟，皺眉道：「劉十六？是你養的凶禽傷了我妹妹？」
晚飯後不久塔格就來了，前陣子他在替主人做一件事，如今準備妥當回來複命，只等主人最後的命令……可是日出東方遲遲未做決定，從塔格進宮開始他就開始抽煙，到現在兩個多少時辰過去，大可汗自己都不知道換過了多少袋煙絲，但仍沉默不語。
任初榕怕說話聲會吵到小捕，對木恩做了個手勢，帶著她走遠了些，這才問道：「還有事情？」
「另外，宋陽死了，九色不沾的詛咒已破，我會通傳山中大族，
阿夏是小貴族，家中勢力不算太大，但她的家族坐落於回鶻東疆，與犬戎相距不遠久經戰爭洗鍊，家族盛產勇士，阿夏祖上幾代都以勇武而聞名大漠。是以她家麾下的族兵不多，不過精銳十足。
趕到擔架旁，只見任小捕疼得齜牙咧嘴，但神智尚在，一見到姐姐，就好像討嬌賣寵的小娃，痛苦表情更誇張了，嘴巴都咧歪了……
大可汗看著心中的美人忙來忙去，笑容美滋滋的，又躺了一陣才坐起來身來，伸手把光溜溜的阿夏重新攬進懷中，開始說正經事：「你家裡準備好了？」
即便蟬夜叉能夠拖住吐蕃，尚且不確定回鶻會不會出兵草原。何況如今蟬夜叉泥牛入海，吐蕃四方太平、對回鶻壓力極大……這樣的情形，宋陽遠在大漠上的義兄，就算再怎麼講義氣也不會對犬戎動兵。
山中的蠻子，不會勸人節哀順變，更不會陪著任初榕一起掉上幾滴眼淚，他們只問內心，知道後面該如何做便足夠了，至於說話難聽，僅僅是因為蠻子不會虛偽應酬吧。
可是大家前腳離開，本來正在熟睡的小捕就張開了眼睛。並非安眠的藥物無效，而是她強撐著精神不肯去睡，她還有一件要緊事沒有做。
雖然早就在一起了，被那雙手不知摸過了多少次，可阿夏還是覺得麻癢異樣，身體立刻就變軟了，湊上前對大可汗軟軟一吻。
任初榕對老太婆點點頭：「多謝。另外宋陽的事情，暫時不可告知筱拂。」
本來，她曾設計過一個與報仇有關的計劃，八千蟬夜叉西進、拖住吐蕃，再盼著日出東方能夠顧念兄弟情誼，出兵犬戎、至少先為宋陽討回一個利息。可惜，蟬夜叉已經出兵一段時間了，他們不是自己去的，還帶上了「圈養」了幾百年的三百土猴子，出征時眾兵將面色興奮、鬥志高昂，當時郡主還真以為他們能做出些大事來，不料到現在為止吐蕃卻風平浪靜，全沒有一點動亂跡象，探子往來傳報也全無異常，蟬夜叉早就沒了聯繫，他們彷彿憑空消失了一樣，不知道是迷路了，還是已經被吐蕃人圍剿殆盡。
任初榕聽完覺得頭都大了，對著妹妹咬牙氣道：「你又不是小孩子，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懂輕重！」
本來一切都挺好，但無意中聽劉二提及，凶禽脖子下有一圈翎羽是它們的逆鱗，一旦碰觸就會激發凶性，變得六親不認，結果任小捕欠得手癢，趁著別人不備抓了劉石榴一把，一下子惹出了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