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四章 衝鋒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四章 衝鋒

白音已經備好了酒,但用不上了。
沙主敢來,就說明他有必勝把握;他自忖必勝,就非得有大軍不可。集結軍馬、調運輜重,再加上三天的行軍路程,最快最快也得十幾天時間才能殺到白音面前。
沙主投不起這樣的本錢。
沒有顧念同族之誼、不曾遵循古老戰例,沙主根本就不想和白音交涉,直接擂鼓開戰!
宋陽「哦」了一聲:「所以你就上去送死?還是你們沙民打仗族長都沖在第一個?」
區區兩千人,就能把容納近十萬人的、偌大一片營地盡數籠罩于塵沙之內,只有那桿高高豎起的大王旗,立於沙層之上,正迎風招展。
所以宋陽轉身、與沙王背背相依,所以宋陽是倒退著衝鋒、殺入敵陣的。
沙民以「沙」為名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喜歡在沙中前進、在沙中攻襲,除非雙方接近到可以衝刺決戰的距離,否則敵人都休想能夠把他們看清楚。
不需要激昂言辭,只消一個簡單解釋。剛剛那一道驚雷便足以將所有白音戰士的熱血煮沸。幾個呼吸過後,虎狼白音終於衝到近前,一鼓作氣殺入敵陣!
沙王之後是宋陽,宋陽身後是二十位白音戰士。而白音的大軍還在百余丈外,他們腳下跑得再快、臉上神情再如何凄厲,手中利刃揮舞得再怎麼用力,終歸是落後了一大段,沒辦法在第一刻就掩殺到位。沖在最前面的二十二個人,像極了二十二隻小蟲子,明知什麼都攔不住,卻還張牙舞爪、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對面湧來的浩浩潮水中……
沙主不會知道白音按照軍陣來布置營地,他不會在乎多等一個冬天,但于白音來說,等到漫漫長冬過後,他們的大營就能初見規模,即便不算白音女子,只以青壯戰士而論,沙主再想攻陷這座有三萬悍卒把守的堡壘似的營盤,沙主得把多少人投進來?
大族的沙團越來越接近,白音沙王也不再乾等,對身後手下打了個手勢,後者會意,舉起腰間號角,傳起三長、三短六聲號令,示意對方停步、請首領出來詳談。
除了緊張之外,沙王心中還另藏了一份愧疚:
沙王一貫有問就有答:「剛才喊的太使勁,把哨子給啐出去了。」
沙王咳了一聲,伸手敲了敲額頭,笑了……明日此時,眼前的大片曠野和身後的初建家園中就會鋪滿屍體,現在看上去再怎麼從容鎮定之人,心中也暗生緊張,沙王也不例外,這才會失神說錯話。
從大族居處邊緣到白音營地,最快行軍也許要三天兩夜的功夫,敵軍必須要在野外過夜,要知道荒原上的冬天可不是兒戲,只要第一場雪落下,地面就會凍得堅逾鋼鐵,到那時根本挖不動地面,沙民的帳篷又擋不住嚴寒,且他們生活艱苦,能夠禦寒的皮裘數量有限,做不到人手一件暖裘,兩宿下來就算不凍死,也沒什麼戰力可言了。
敵人衝鋒,他也衝鋒;敵人鋪天蓋地,他只孤零零一個。一個人的逆襲。
宋陽自然滿口答應,另外還不忘抱怨一句:「你們沙民打仗可真夠髒的……不對啊,我根本聽不懂你們說啥,何談插口,除非你們用漢話談判。」
「不過,」沙王的聲音里又多出了少少的興奮:「也有好處的,只要我敢沖,我的人就敢瘋。」
沙王哈哈一笑,不再廢話,伸手在懷裡一摸,把一樣東西塞進口中。
只能抵擋、無法躲避。根本無處可躲,且他也不能躲,自己的後背還依著另一個人,我若踏開半步他就會變一朵血蓮蓬。
沙王跑得並不算太快,但步履沉著神情穩重,隨著奔跑手中長刀緩緩揮動,挽出一枚枚刀花:「戰陣早就演練得純熟了,不用我去指揮。」
就在此刻,眾人眼前猛然炸起一道強光,狂風卷揚而起,吹得人幾乎站不住腳,旋即一聲驚雷砸碎昏黑天地,天上巨響轟鳴,彷彿天兵騎陣從頭頂隆隆踩過;雲下暴雨轟動,其間還夾在冰雹,打在身上、臉上錐般刺痛。
手中戰刀揮舞如風,金鐵交擊的聲音早已連成一片,彷彿永遠不會停息。
如果是長久經營,四天和十幾天沒什麼區別,但在白音落足未穩時,其間的差異就大了,最簡單的,十幾天功夫,至少能讓他們把前沿陣地修整完畢,可是現在……這一仗打起來,基本就是平原對沖的格局。
又過了一陣,沙塵滾滾幾乎瀰漫整個地平線,但對方仍隱匿於沙中,即便宋陽也看不到他們的軍容。
「要是真有退路,我也未必會跟你來。」宋陽的回答簡單明白。若大營被敵人攻陷,宋陽不以為自己和媳婦、老班還能在亂戰中存活下來。此戰他與白音並肩,但卻是為自己打的。
包括沙王在內,所有白音人都告一愣,並非反應遲鈍或者被嚇得失神,而是這樣的事情在沙民中絕不可能發生。白音以為,即便信仰不同、即便絕無妥協餘地,可大家畢竟來自同一民族,就在幾十年前,他們的父輩還以兄弟相稱……哪怕最終會生死相見,在之前至少彼此應該見上一面,向彼此敬上一杯辭別酒。
戰爭殘酷,每一條被困於戰場的性命都變得微不足道,敵卒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慘死,而在白音眼中一向脾氣溫和、心眼善良的宋陽,在刀鋒染血、終於殺死一個敵人之後,卻情不自禁地笑了一聲……真正的情不自禁,斬殺一人,心胸忽地爽快萬分,鬱郁一掃而空,宋陽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但他聽得清清楚楚,自己這一聲輕笑,仿若惡魔般邪佞。
話音落處,身後的號角聲停歇,號令傳入白音,換來萬眾嘶嗥,轟隆隆的大響之中,籠罩營地的沙團崩裂四方,所有白音戰士縱躍而去,追隨著自家的沙王、追隨著族中的圖騰與驕傲,逆沖向強敵!
兩支大軍都把自己藏在風沙中,大族徐徐靠近、白音凝立不動,雙方誰也看不清楚誰。而白音沙王則邁步向前,走出了沙塵範圍,在他身後只有二十名強壯武士跟隨,白音大軍仍留在原地不動。
不過在以為白音投降時,沙主大軍並不覺得如何振奮,倒是欣慰更多一些。傳承了千百年的同族之誼,不是幾十載光陰就能盡數抹掉的,打從本心而論普通的沙民戰士也不願和白音開戰,如果白音能投降,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宋陽還有些納悶,抓緊最後的時間問了句:「吃什麼呢?」此刻他已經能清晰看到對面敵人臉上的痦子。
四面八方,長戈短刀……宋陽看不到兵刃的主人,他只知道周身無數兵刃遞上來,每一件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小命,能做的只有拼出所有的力氣,手中戰刀揮舞如風死死護住身體,把這些刀槍統統擋開。
宋陽納悶:「牙掉了?」
沙民是人人皆兵之族,但換一種說法,人人皆兵也是人人都不是兵,沙族條件艱苦,養不起專門的軍隊,平時青壯都要勞作,到戰時扔掉耕具拿起軍器就變成了戰士。待沙主統一全族后這種情況有所改變,不過日常維持的,能夠隨時調用出征的兵馬也不超過三萬,有危難時靠他們先頂上一陣還可以,可就憑著這些人,想要征服將近十萬白音,那是做夢。
剛問過一句,身後遽然傳來鏗鏘號角,先前那二十名同沙王一起走到陣前的白音武士,在追隨沙王身後一起衝鋒的同時,舉起了腰間的短號……
倒是宋陽反應最快,漢人可沒有白音那麼樸實的心思,一見大族開始衝鋒,伸手拉起仍自發愣的白音沙王,轉身就往自家陣中跑去。
沙王笑了一下,好像有些無奈:「如果開戰,我非得沖在第一個不可,和我是不是沙王無關。你忘記了?我是神眷武士。永遠沒有後退的道理……我是白音的圖騰,若我逃回去了,兒郎們心裏不舒服,會影響士氣。」
白音沙王搖了搖頭:「沙團上看,是萬人趕沙的規模,至於裏面藏了多少,除非現在下雨打掉飛沙,否則在外面休想辨清楚。」
可宋陽萬萬沒想到的,白音沙王被他拉住,就只向後退了一步便回過神來,當即站住腳步、手上用力一甩掙脫宋陽,隨後翻手抽出了長刀,非但不再後退,反而大吼一聲,拔腿沖向正蜂擁而至的敵人。
反常天氣,冰雹只有夏天才會有,何曾在秋天降下過,可更讓人吃驚的是,雷聲滾滾之中,陡然一道紫弧探出烏雲,不偏不倚直直轟中白音不久前豎起的那桿大王旗!
沙王嘆了口氣。
而最讓白音沙王想不通的是,就算沙主不肯多等,非得要搶在冬天來臨前進攻白音,至少也得再過十來天才能殺到。
除非沙主發了失心瘋就想吃敗仗,否則不會在冬天動兵。
宋陽也跟著白音沙王一起走出來,沙王又看了他一眼,宋陽趕忙解釋:「裏面太嗆,我還是跟你一塊出來吧。」
不過短短的片刻功夫,卻彷彿七生九世般漫長;不過是揮舞戰刀,卻彷彿傾覆三江五湖般吃力,但真正讓宋陽難以忍受的,卻並不是生死一線、幾乎毫無希望的困境,而是胸中的重重憋悶。
可是到現在為止,白音不過才抵達此間四天。這樣算起來,幾乎是白音紮營同時,沙主就揮兵而進打過來了。對方哪來的時間?彷彿沙主早就集結好了軍隊專等他們過來似的。
沙王沒回答,只甩下一句:「跟在我身後!」說話同時腳下陡然加速,彷彿一頭髮瘋的野牛,一頭沖入敵陣,手中戰刀綻放燦燦光華,所過之處鮮血爆起!
遷居到此的確是不得已的選擇,但是他以為,白音實力不俗,自己又頂了個「神眷武士」的名頭,沙主應該不會輕易開戰。按照他的估算,回來后雙方使者往來,總要先扯皮一陣,而此時已近深秋,用不多久凜冬降臨。
只趕沙之人就上萬,只能用鋪天蓋地形容的沙團,其中有可能藏了十萬重兵,又或者……就只有那一萬人故弄玄虛?宋陽搖頭一笑,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吧。
沙王最先起步,相對狂奔之中,與敵人迅速接近,沙王對宋陽道:「現在你退回去,沒人會怪你,此戰於你無關。」
宋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甚至他隱隱懷疑,在敵人利刃加身之前,自己的胸口就會先爆裂開來,那份鬱郁越結越重,壓得他心慌氣短。
旗杆的哀鳴盡被雷霆怒吼遮掩,瞬間化作飛灰,只剩下焦黑半截。
宋陽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一個陣前卒、而且還是二十二個對抗數萬大軍的陣前卒之一;他更沒想到的,死而復生后第一次衝鋒竟然是「倒退著」殺入敵陣的。
陣后早就有所準備,一支兩千餘人的白音隊伍立刻忙碌起來,轉眼營地中壯漢呼喝牲口名叫,塵土層層而起、漸漸瀰漫,沒多長功夫這邊也變得沙塵滾滾遮天蔽日。
沙場搏殺永遠沒有誰照顧誰之說,只有彼此協作、互相保護,沙王讓宋陽跟在自己身後,既是替宋陽擋下前面的攻擊,同時也是把背後交給了夥伴。
可又有什麼辦法啊?想活命就得先拚命、拚命廝殺;想要不被敵人殺死,就得堅定心志、不為外物所動、調運起本應屬於自己的力量。
宋陽功力未復,力量本就不如他大,加之猝不及防被沙王猛甩,立足不穩摔倒在地,不過屁股才一挨上地面便腰腹發力彈躍而起,看看身後又望了望前面的沙王,宋陽一咬牙又追了上去,與沙王並肩,邊跑邊問:「不用指揮你家兒郎排出的戰陣了么?」
沙王猶豫了下,不過還是點點頭:「待會兒我和沙主說話,你莫開口,這是沙民的事情,你跟著攙和不好。」
就在白音起沙的同時,族中婦女也開始忙碌起來,把一壇壇劣酒送到陣前,不知有什麼用處……
隆隆巨響頃刻震動荒原,對面鋪天蓋地的沙團猛地炸碎,潮水般的大族沙民揮舞手中利刃,就此發動衝鋒。
真就彷彿扎進洪水的螞蟻,而且是漿糊洪水。甫一進入敵陣,宋陽只有一個感覺:束手束腳。
龐大的壓力,看不見卻猶若實質,它來自萬千敵人的殺心、殺意、殺氣;它來自敵人口中的嘶嗥與手中利刃揮舞時激蕩起的風聲……所有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此刻盡數化作冥冥之力,難以碰觸卻真實存在,死死壓在宋陽身上,讓他呼吸困難、移動困難、什麼都困難!生死須臾之中,卻是有力使不出的壓抑。
白音陣前剛剛豎起大王旗不久,視線盡頭就揚起沙塵……沙族大軍來到。
畢竟是同族,開戰之前還要先說上一陣子話,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待大族軍馬靠近到一定程度,沙主也會走出來,兩方首腦談判。
趁著身旁敵兵疏神、手上的攻殺之勢稍頓的空子里,白音沙王皆盡全力,以蠻話疾聲大吼:「沙主無道天雷譴責。殺!」
沙主的軍隊當然不知道白音豎起大旗的用意,當他們遠遠看到大王旗時,心中大都理解成:白音有意投降,不敢、至少不願和沙主大軍交戰,若決意死戰又何必掛起我們的王旗?
白音沙王蠻話傳令,簡單有力:「起沙!」
屠殺「投降」的同族讓人費解,大軍雖然奉命行事,但每個人的心思里,都藏了一份不痛快……而此刻大戰剛起一聲驚雷斬落王旗,便是神靈之怒吧!
起沙又名「趕沙」,是沙民祖傳的手藝,如果換成漢人或者犬戎來做,就是人數再翻十倍也休想能用揚起這麼多的沙土;但是話說回來,若非最近乾旱無雨、泥土乾燥而鬆軟,又或者讓沙民換個地方、去水草豐茂的草原或漢境去趕沙,累死他們也休想能趕出這麼大的聲勢。
宋陽不知道什麼哨子,想要再問忽然一個敵卒不知從哪裡衝出來,手中長戈如蛇,直刺向他的心口,宋陽想也不想,腳下跨步避開長矛,跟著手中戰刀一揮,將其砍翻在地。
龍雀霸道,講求血性張揚、殺中問道。大開殺戒才是它的進取之路、血海揚帆才是它的本性所在。宋陽記憶丟了,但這門凶戾功法並未消散,仍在他身體中蟄伏,此刻宋陽只求保命顧不上殺人,與「龍雀」本意背道而馳,胸中不覺憋悶才怪。
宋陽還有話想問,不過見沙王愣愣出神,他就一直沒出聲,此刻見他回過神來,伸手指向遮掩大族的沙塵問他:「能看出對方有多少人么?」
每個兒郎都曾幻想過沙場鏖戰,斬殺敵寇無數、裹盪血雨腥風。宋陽也不例外,雖然記憶不再,可前生今世的夢中幻想仍保留于意識之中,但是等他真正沖入戰場才猛地發現,此刻心中唯一的念頭,竟不是殺敵,而是保命。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白音戰士腳下微緩,更讓大族沙民驚駭欲絕……大旗豎得奇高,實在太醒目了,即便沙民大族在衝鋒前都隱於沙團、目力受到影響,他們也能清晰看到那桿王旗。
可是沙主的命令出乎意料,對方明明露出「臣服之意」,還是傳下了屠滅之令。
大族的沙團中響起了一片催戰鼓作為回應。
士氣此消彼長,沙主大軍的前鋒幾乎一觸即潰,圍攏在宋陽和沙王身邊的敵人很快被白音戰士衝散,兩個人壓力大減,算是暫時保住了性命,可還不等宋陽鬆一口氣,白音沙王忽然趴到了地上,摸摸索索好像在找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