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五章 入魔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五章 入魔

殺第一個人後宋陽開心怪笑,殺掉第二個人時他興奮得頭皮發麻,殺第三個只覺得心神舒暢,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到現在他自己都沒法數清殺了多少,之前那種引殺人而起的快樂感覺也已無存,換而全身心的投入殺戮。
這麼多年裡,沙民被牧民死死壓住,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手中無弓,趕沙能夠掩護自己但無法殺敵,終歸比不得震天蔽日的箭雨,打起來沙民太吃虧。
又要歸功於尤太醫的煉血之術,讓宋陽耳聰目明,沙民的哨聲他也能勉強聽到,上次他聽到這個聲音,還是在花海的黑沙暴中。經歷忘記了,可感覺還保留在意識中,那次耳中充斥哨聲時,宋陽一行正被困於絕境,先是羅冠護住所有人,而後宋陽又做殊死之戰……此刻哨音又起,又把宋陽帶回從前。
〖今天請白音好好休息,沙主以神靈之名發誓,絕不會趁夜偷襲;
他殺得認真無比。
早在大雨未停時宋陽就脫離大隊了,不再與白音沙王為伍,一個人在戰場中遊盪,隨心隨性而行,殺死每一個出現在眼中的敵人……
他們對外沒有貿易,一切都靠著自給自足,荒原上有什麼他們就用什麼;反過來也是一樣,荒原上沒有的東西,沙民便無從發展……落在軍事上,最重要的一重便是:沙民沒有箭陣,因為荒原上樹木做不成強弓。
雖然黃羊和野狼的筋是上等弓弦的本料,可是他們沒有製作弓背的合適木料。沙民手中的弓都很軟,難以及遠更毋論力量,平時對付些小獵物還可以,用到戰場上則幾乎沒有用處。
連天地都被宋陽拋開了,時間自然也隨之消弭,宋陽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久,他根本沒去想這件事。不過也不是所有外物都無法干擾他的心境,至少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串串尖銳的鳴叫,好像夏天夜裡蝙蝠飛舞時偶爾發出的怪叫,很刺耳,聽了會讓心裏不舒服;但也有很熟悉,宋陽記不起以前從哪裡聽到過,但是這種聲音帶給他一個感覺:被困於死地,逃生無路,活命唯一的指望就是殺光它們!
沙民是異族,看上去也是兩個肩膀扛著一張嘴,和漢人、犬戎沒太多區別,但他們天生耳力特殊,按照宋陽前生的說法,人類的聽力範圍是有限的,聲音波長如果超出這個範圍人便聽不到了,沙民的聽力範圍比起漢人要稍稍寬廣些。所以沙民的哨聲,漢人聽不到,但落在沙民耳中則異常清晰,即便雷暴大雨也無法遮掩。
不久前的一聲驚雷,閃電怒劈大王旗,讓兩軍士氣判若雲泥,由此第一次對沖,沙主軍隊立刻潰敗下去,可是被白音沖碎的,充其量不過是人家的前鋒而已,真正大軍還在後面。沙場決勝,士氣固然重要,但遠非唯一要素,沙主這次有備而來,大軍人數遠勝白音,且人家也是彪悍沙民,這一仗還遠遠不曾打完。
宋陽也被自己的笑聲嚇了一跳,聳了下肩膀:「我也不曉得……你吃的到底是啥?」
宋陽不知道,他第一次被陳返逼入魔道、苦戰時口中呼喝的也是這四個字。宋陽只知道,現在這一聲聲大吼,每次出口都能讓呼吸更順暢、能讓力量更強大一點、能讓心中的霸道執念更堅定一些,這便足夠了。
龍雀之威,每一擊都是孤注一擲,每一戰都是你死我活,每一次揮刀都是死到臨頭!既然狹路相逢,總有一人會倒下,奉上「死到臨頭」一聲大吼,既是給你也是給我自己。
說完,沙王轉頭對身邊的戰士傳令幾句,集結于附近的白音立刻整隊起身,藉著先前振起的氣勢,繼續向敵陣發起猛衝,頂在隊伍最前列的,正是沙王和宋陽兩人……
現在的沙民內戰,雙方都沒有弓箭、都不善騎戰,就只有最原始、最野蠻也最直接的步兵鏖戰。而越是這樣的情形,兵陣戰法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沙主大軍也有些樸素的戰法,可沙民自己總結出來的那一點點打仗的道理,又如何能和集結無數名將心血沉澱出的中土兵策相提並論?
突兀一聲大吼,始終在沉默中殺人的宋陽振聲斷喝:「死到臨頭!」聲音落處戰刀斜起,自下而上把面前一個敵人斬殺。
這天下,再沒什麼詞彙能比這四字箴言更準確來形容龍雀。
戰士們下去休息了,雙方各自派人打掃戰場,收斂大戰中陣亡的屍首,而沙主那邊還有古怪動作,一群工匠模樣的沙民跑上前,在滿是鮮血泥濘的戰場上、選擇距離雙方陣營的中央位置忙忙碌碌,竟是在搭建一座華麗大帳,同時沙主那邊派來信使,傳信沙王:
對宋陽的本領,沙王還是了解的,知道他刀法了得應變驚人,但耐力有限難以持久,打到這個時候他早就該脫力了,陷於沙場之人,脫力便等若死亡……可是沙王萬萬沒想到的,當他率領主隊精兵迎頭截擊一隊沙主麾下猛士、正咬牙惡戰時,突然耳中傳來了一連串「死到臨頭」的怒吼,宋陽一人一刀,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與白音並肩而戰,仿若瘋魔般殺敵!不久后其他幾支白音隊伍迂迴過來,徹底擊潰那股敵軍,沙王對宋陽笑道:「你跑去哪裡了?」
不過與其他人不同的,沙民知道大雨已經停了,只是不予理會,繼續作戰;宋陽則是根本不知道雨停。不止天氣,他甚至連戰場上的情形都不存於目、不存於心,他只專註於一件事:殺人。
果然,如白音沙王所料,空中的烏雲壓得太低,不會是持久大雨,這一場雨來勢兇猛無匹,且伴有雷暴與冰雹,但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告終結。
白音沙王率隊逆戰是要配合友軍一起發動軍陣的,自然不能隨著他亂闖瞎跑,戰場紛亂嘈雜,每個人都把一隻腳邁進了鬼門關,誰還能顧得上誰?沙王有心無力,不再理會宋陽,凝神指揮白音戰士沖陣殺敵。時間緩緩流動,惡戰依舊膠著,沙王心中暗嘆,這許久都沒再見到宋陽,怕是他已無幸。
宋陽看了看手中早已卷刃的戰刀,長長地一個呼吸后,目光又恢復清明,分辨了下方向,一路小跑著回家吃飯去了……
一心只想著殺人,宋陽完全沉溺於龍雀的霸道,雨收雲散與他無關、兩軍勝敗和他無關,甚至整座天地都與他無關,在他眼中就只有敵人,何處敵人密集他就向哪裡衝去,所有他的行動都由殺心做主!
脖子是個「圓柱」形狀,從後面只砍進一半,犯人已死,但入殮時躺于棺內,從正面看不出一絲傷痕,至少是落下個完整屍首。所以這位盧爺雖然做著砍人頭的行當,卻在南理得了生祠供奉,得了無數罪人眷屬的祝福。
戰場廝殺只有你死我活,哪有什麼正義邪惡?全不用矯情什麼,宋陽只問本心,聞言笑逐顏開。沙王見狀哈哈一笑:「隨我身邊,一起殺!順便比一比。」
雨停,戰不休。十萬人的惡戰已經陷入膠著,無論白音還是大族沙民,都已經殺紅了眼睛,有哪會管什麼雨停雨歇。宋陽也一樣,沒去理會天氣。
隨後一段時間里,沙王又見到宋陽兩次,一如之前,他還在專心致志地殺人,沒有脫力,倒更像力氣多得用不完,否則他又何必每一刀都砍得如此賁烈,否則他又何必用上足以斬殺氂牛的力量去殺一個人?
雨停,天未開。等頭頂的烏雲散開,大家才恍然的發現,在雲上仍有雲,依舊陰霾密布,天空不見往昔顏色,只剩灰濛濛的一片,雖然高遠無及,可注目稍久就會把一份沉甸甸的抑鬱直接壓入人心;
畢竟,白音也沒能力供養軍隊,他們的戰士也只是普通的青壯族人,不過以前經常操練戰陣罷了,第一次用於實戰,難免會有不足,但是用來對抗眼前的強敵,差不多夠用了。
在沖入敵陣之前,白音沙王把一樣東西放進了口中,當時宋陽還曾問他「吃啥呢」,並非什麼吃食,而是一隻娃娃小指粗細、長不過半寸的木頭哨子。
其實不用徵詢,雖然是兩陣對沖,但白音終歸是守勢,他們能夠不讓敵人靠近營地,可也無力徹底衝垮對方。很快,白音方面也回應號角,又過了片刻,兩邊大營同時響起清脆鑼聲,片刻前還在做殊死搏鬥的戰士,聽到收兵號令,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廝殺,轉身返回自家陣營。
宋陽又一次入魔,甚至比第一次更徹底,更忘我,拔身於天地之外,由殺心指引,追逐龍雀本意。
死到臨頭,僅在你我之間!
……
嚴格算起來,殺人也是一門手藝,這世上真就有人沉迷此道。
那是沙民的哨聲,沙王口中就含著這樣一個哨子。
比如大活佛手下最得力的「皮匠」,追求讓別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界」。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把人皮完完整整地活剝下來,然後再把皮子擺在尚未斷氣、被活剝之人面前,問一句:你看還好么?
神眷武士必須沖在最前,正如白音沙王自己所說,他敢沖,兒郎們就敢瘋!
……
舌頭一卷,沙王把哨子壓入口中:「響亮的很,就算漫天驚雷也壓不住它的聲響……不過你們都聽不到!」也不解釋什麼,又把話題轉到宋陽身上:「殺人以後,你笑得很快活的樣子,還殺不殺?」
自從尤太醫慘死、宋陽攜刀走出小鎮之後,前後經歷過不少苦戰,但真正心性入魔的經歷就只有過兩次,第一次是初識陳返時,被對方逼入絕境以至走火入魔衝破三關;第二次便是現在了。
惡戰中無暇開口,就算能大吼聲音也會湮滅在混亂戰場中,但哨子的聲音,每個沙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是以沙民在作戰時,都會口含木哨用以聯絡。
龍雀有殺性,但它的霸道來自惡戰,不是濫殺無辜。當刀兵亂戰時會激發它的凶性,不過所有人都疲憊罷手時,龍雀之威也會隨之收斂。
哨子很小,含在口中也不影響說話,但剛才沙王心情稍有激動,吼喝全族時一不小心把哨子給吐了……
當第一聲大吼過後,宋陽的廝殺就不再沉默,但也別無其他言語,反反覆復只是這鏗鏘四字,他每落下一刀、每奪去一條人命,戰場上便會想起那一聲「死到臨頭」。
不料宋陽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認識似的,一甩刀上的血跡,轉身跑開又沖向別處殺敵去了。
又比如南理刑部杜大人手下有一位盧姓劊子手,此人每天都用鬼頭刀砍人腦袋,但卻又是個虔誠佛徒,是以他追求的殺人手藝是「快、全」兩字。他行刑的時候,一刀下去必會從頸椎第二與第三節的縫隙間切進,不等割碎咽喉就先切斷了脊髓、經絡和神經,犯人從不會覺得疼痛,也不會有一刀沒砍死的狀況,犯人充其量只是覺得脖子一涼便告歸西,這是他的「快」;而「全」指的是全屍,不論犯人是壯如熊羆的大漢還是瘦若蘆柴的老弱,在他刀下都不會人頭落地,他的刀子只切進「半個」脖子,絕不會再多進一分。
差不多就在宋陽為殺人而歡喜詭笑同時,白音沙王也從地上摸到了哨子,好歹就著雨水沖了沖又重新塞回到口中,起身後還不忘皺眉問宋陽:「怎麼笑得這麼邪?」
不知不覺里,天色漸漸沉黯,已是黃昏時分了,兩軍的廝殺仍未分出勝負,這個時候沙主大軍的后營中,傳出一陣陣悠長號角,包括白音在內所有沙民都能聽得懂的號令,沙主在向白音徵詢:天黑罷斗,明早再戰如何。
沙王用牙齒咬住哨子末端,咧開嘴巴對宋陽一笑,等若把哨子展示給他,宋陽更好奇了些:「哨子?這麼小的東西,吹得響么?」
而花海死戰的感覺,對他現在的入魔非但沒有影響,反而更扣合了「死到臨頭」的心境,乾脆就是一重促進。
刀鋒是倒起的,先入敵人左胯而後一路斜斜向上,最終從腋下劃出,血漿噴濺,慘叫半聲,又是一具兩截屍身。
殺死眼前這個,再去殺下一個。
兩軍相較,高下立判,沙主大軍的手段不外是集合猛士發動突擊、或依靠優勢合圍;而白音則以一支八千人的精兵作為主隊,餘眾化作兩千、一千甚至幾百人的多支小隊,各有精戰長者帶領,彼此配合、互為掩護,在敵人的大軍中穿插不停,每當敵人想要以人數優勢合圍總會被幾支白音割碎得七零八落潰不能戰;每有沙主的精兵猛士沖陣,總會不知不覺陷落在白音局部優勢的兵陣中無法脫身……即便如此,白音沙王還老大的不滿意,滿臉都是焦急神情,懊惱自家兒郎平時練習得要比現在更好。
此時此刻,往事真的不重要了,恰恰相反的,正是因為沒了記憶的牽絆,沒了那許多恩怨情仇的縈擾,讓他的心性也變得更加單純,更容易直問本心;
他不在乎對方是如何死的,「殺人」與對他來說,不是一項本領、一門技藝,而是一個態度。
沙民天性熱情,不過他們世世代代居於荒原、不曾走出去過,外人又很難進來,所以千百年來,他們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極少與外界接觸。很簡單的道理,就算主人家再怎麼熱情好客,沒有客人來訪也是白搭。
此刻白音戰士層層推進,已經護住了沙王和宋陽,兩人暫時脫險,這才能說上幾句話。
高昂士氣和精妙戰法,彌補了人數上的劣勢,白音硬是擋住了近三倍於己的敵人……如果說沙主大軍如洪水般撲來,白音戰士便是屹立在滔滔濁浪中的猛獸。洪水與猛獸的滾滾惡鬥,來自同族、曾經在世世代代中兄弟相稱、同甘共苦的兩支大軍,在荒原中、在暴雨中鏖戰不休。
另外,明天黎明時分,請白音沙王到那座正在興建的大帳中一敘,沙主把酒以待。〗
而另一重,失去記憶之人,無論再怎麼樂觀向上,也總難免迷惘。找不到來時的路,也看不清去路的方向,便如置身迷霧,時間久了連自己彷彿也變得輕飄飄的,眼前沒了目標、生命沒有了重心,好容易就會被風吹走。但記憶不存、龍雀仍在,一逢腥風血雨,它便綻放爍爍光華……現在的宋陽,像極了一個迷失在暗夜森林中的旅人,忽然見到前方閃爍起璀璨之光,自然快步追逐下去。
不過宋陽現在的專註,與皮匠或者劊子手都不同,他的刀直劈橫斬,全無規律可言,更談不上什麼節奏、記憶,被他斬殺的敵人身上傷口猙獰,個個死得凄慘無比,這絕不是什麼手藝或者造詣,更像是個瘋子的發泄……真讓他全神貫注的並非如何殺人,而是「殺人」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