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六章 依仗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六章 依仗

「上次領教過大活佛的神殿殺陣后,一個多月的功夫里我一直在琢磨破陣的法子。」心情開朗,就連腹語都沉悶不再。
燕頂單手負后,目光溫和,從眼神中不難看出,鐵面下那張腐爛臉孔應該在微笑,烏達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神殿上挺直了身體,笑呵呵地一路小跑,站到了燕頂身後。
燕頂的身手聲勢何其驚人?而在這金殿內大活佛又豈容褻瀆,可最麻煩的是烏達也是身份尊貴之人,金殿武士不能直接一刀砍翻,唯一的辦法就是盡量去接,衝上前的兩個武士幾乎能夠遇見,「接」這一下,自己會被撞得骨折筋斷,怕是不存生機了。即便必死無疑,他們仍要捨身護駕,金殿武士活一生,就是為了替佛主擋這一擊!
佛光入駐燕境,事先的確做過仔細勘察,但這番功夫都用在了「軍情」上,吐蕃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早在幾年前大燕就以「治水」之名,對臧江上游相鄰的四條水脈進行「修理」,壘壩蓄水、改河道阻鐵閘……所做一切只有一個目的:當鐵閘開啟,上游四條江河之水會同時湧入臧江。
就在不久前,十一個人的神殿護衛圍捕便讓國師傷到兩根手指,如今人數多了一倍、更完善、更兇險的殺陣卻擋不住他揮手一擊!
神殿突顯強敵,繼兩名武士之後,五十神殿衛士自黑暗中閃身而出,半數集結于大活佛身旁,另一半則圍住了國師。
深夜中突顯異響,將軍不敢怠慢,立刻傳令派遣探馬趕往東南方查探,還不等探馬出營,怪響又復傳來,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沉悶,卻不一樣的動靜,轟轟的聲音,距離尚遠但明明白白地能聽出其聲勢浩大,很像大群騎兵急行衝鋒而來。
早就與這大殿融為一體、變成環境的一部分,又怎麼可能被國師探明?博結心頭一沉,但腦筋不亂,沉聲傳令身邊護衛:「衝出去!」
「傷得不輕,不過沒什麼大事,但以後盡量少挨雨淋,也別洗冷水澡,另外,」說著,燕頂笑了起來:「多近女色,對你傷后調養也有好處,但是那個時候你盡量少動,讓她們去忙活就好了。」
烏達如實回應:「還是靠師父的手段才能過關的。」
身後的烏達介面:「弟子無能,始終沒能找出陣圖,累得師父親自出手。」
「抓。」大活佛語氣平平。
百多斤的大活人,在燕頂手中彷彿還不如一隻雞蛋來得更沉重、更難掌控,呼呼風聲鳴嘯,烏達被當作一件巨大的暗器,直直向著大活佛砸了過去
率領著親軍才剛查過內崗,正準備轉身去抽查外崗時,忽然從東南方向遠處一串怪響,聲音算不得如何響亮,但卻無比窒悶,聞聽之下讓人胸口都不禁一窒,就連大地也隨著這陣怪響微微顫了幾顫。
不等主將傳令,佛光將士就走出了營帳,神情中不存絲毫慌亂,身上衣甲整齊軍械在握,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能在須臾中穿戴整齊的,或許身處敵境時都結衣而眠吧。
上次十一個人的殺陣,和這次二十餘人的包圍並沒什麼本質區別,用的仍是一套合擊戰法。陣法的破綻被燕頂找到,想要破除也就再容易不過。沒了陣法庇護,論及個體實力,神殿護衛和武功天下第一、毒術天下第一的燕頂相比,差出了整整一座天地,死得一點不冤。
燕頂說得輕鬆,但其中花費的心血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密宗傳承無數年頭、被藏到七層金頂做禁衛之用的殺陣何其周密,豈是經歷過一次就能輕易找到破綻的?所幸的,燕頂于武學一道天賦驚人,且師承門派精通無數雜學,其中也包括殺陣,燕頂也曾著力精研過此項,這才成功解開敵陣。
烏達得了法旨,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又低聲奉上一段吉祥咒,弓著身子緩緩告退,一路退到大殿門口轉回身正要開門,不料手還沒碰到門環,輕輕一聲門軸響動下,金殿大門被打開了一線。
燕頂殺人也不去理會大活佛,閃身來到烏達身前,伸手捉起他的腕子問脈,隨即取出一粒藥丸塞進他嘴巴,又取出長針在他胸口膻中四周深深淺淺地刺了幾下,烏達哇地噴出一口黑紫淤血,整個人的氣色卻明顯好轉過來。
博結此刻全不知情,正在他的金頂大殿上抱著一本古老經卷,興緻勃勃地翻閱著,烏達跪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了,匍匐在地始終不敢出聲,此刻終於忍耐不住了,烏達小心翼翼地開口:「可能、可能十天里抓不到那個後生。」
五萬鬼兵伏誅之際,另一隊潛入大燕的吐蕃士兵正在做晚課……不是僧侶,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修持和功課。因為有了信仰,所以他們遠比普通士兵來得強大,訓練時刻苦努力、行動時紀律嚴明、作戰時悍不畏死。
烏達的回答簡單:「放心。」
放眼整座吐蕃,能放他進入神殿的充其量不過三個人,一個人是大活佛自己,一個是聖宮總管基恰堪布,一個就是心腹弟子烏達……當然不會是自己,基恰堪布早就死了。
只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椅子上的機關,是他破壞的。
燕國師。
「幸虧你沒找到,要不什麼都讓你做了,師父一點忙沒幫上,也顯得太無能了。」破天荒的,燕頂竟然和烏達開起了玩笑,跟著他又把目光投向大活佛,繼續之前的話題:「你的神殿殺陣雖然犀利,但也有些小小破綻,被我找了出來。」
既是為了能助國師成事,也是對燕國師的監視,大活佛篤定的很,哪怕燕國師給了這八萬人全都加封王侯、哪怕全無保留把整座大燕都分給他們,只要自己一份雀書法旨傳到,佛光仍會立刻擒下燕頂,帶回吐蕃交由柴措答塔發落。
臧江也修建了堤壩,唯獨正對敵營的那一段堤壩只是個擺設,當江水暴漲,這裏最先被突破,轉眼變成泄洪的口子。
一個人從外面推開了大門……白色長袍籠罩全身,森冷鐵面遮住臉孔,目光殷紅如血。
至於那個「不會」,燕頂雖然來之不善,但大活佛仍是覺得,對方不會殺了自己,這麼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燕頂的可怕之處任誰都明白,他想殺人時,何異於行走于陽世的閻羅?但博結還算鎮靜,他心裏算計都很清楚,手上還有四重依仗、一個「不會」……
暗器去勢如電,但剛飛到半途,兩道人影悄然閃出、攔下……神殿武士。
為了保全性命,烏達嘶聲哭叫,用出所有的力氣去做最後的辯解,不過他做的事情完全是徒勞,法旨言出即行,幾名武士飄身上前,手中利刃揮斬毫不留情,可就在刀鋒堪堪刺入烏達僧袍的瞬間,他的哭聲忽然變成了一陣輕笑,匍匐在地的身體詭異一翻,看似全不可能的發力角度,讓他輕輕鬆鬆地鑽出武士們的包圍。
很快怪響落盡,再無聲息了,將軍凝神遠眺,可暮色沉沉、又是極遠處的悶響,憑藉人眼又能看到什麼?
大活佛「哦」了一聲,翻過一頁,沒太多表示。
僅在一擲之間,烏達就被國師變成了碰之立斃的可怕毒物,但烏達自己卻一點事也沒有,目光驚慌站在原地,愣愣看著身旁兩具屍體,一時間還沒能回過神來。
距離大營東南方十裡外有一道水脈,名曰「臧江」,這是佛光早就探明的事情,但又有誰會去在意呢?臧江的水勢不算小,可是莫忘了,現在是到初冬季節,內陸江河都進入了枯水期,不可能有洪水暴發的,連漫過江堤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更毋論衝到十裡外的營地中來……
踩踏殺陣、把他死死圍住的二十余名神殿武士,甚至都沒能看清他的動作,有的只覺額頭一癢、有的只覺心頭微涼、有的則是鼻下突兀嗅到一抹微甜,但下一刻所有人的感覺又歸復一致:身體僵硬了,意識轉眼抽離。
博結不做聲,神情不變,唯獨眸子猛地收縮了下。
前面派出去的探馬發現了洪水,但不等他們掉頭再逃回去通報就被轟涌濁浪一口吞沒。
出乎意料的,看似來勢洶洶的「暗器」,其間卻並未裹蘊太多力量,兩個武士輕輕巧巧就接下了烏達。
所到之處佛光普照,他們代表著大活佛的威嚴。
烏達遙遙望著大活佛,費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跟著對博結露出了個難看的笑容,想說什麼卻無論如何也沒力氣出聲,只剩粗重喘息。
騎兵上馬弓兵備箭,快卻不亂,八萬佛光在行動中甚至並沒發出太多聲響,士兵尚且如此,何況軍中將領?將軍目光沉著,口中一條條軍令傳出,片刻后探馬四齣,有的趕赴前方查探敵情,有的游散四方警戒本應,還有最重要的三個小隊,分三個方向絕塵而去。在敵國境內紮營,以佛光的素質,早都探好遇敵時撤退的道路,他們選出了三條退路,三個小隊就是分別去探退路是否通暢。
既然已經開口,烏達也不再猶豫,輕聲問道:「請示師尊,如果十天過去的話……還要不要繼續抓他?」
烏達大吃一驚,但根本不容他出聲,國師就單臂伸出,牢牢抓住他的肩膀,向前用力一揮。
十里算什麼?大水到時,方圓百多里都會在一夜間化為澤國。
待烏達點頭后,燕頂又贊了句:「你很好。」
佛光駐紮一片荒野中,地方是早就和國師約定好的,此間是無人區,不虞會有燕兵探馬出現,燕頂安排他們藏在這裏自有道理。不過行軍打仗的事情,也不光是燕頂一個人說了算的,佛光主將早在出關之前就曾派遣心腹精銳來查探過,確定附近無燕軍、無山崖、無包圍埋伏等等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脅后,才安心帶兵過來安營紮寨。
國師遊走大殿擊殺暗衛,二十余名武士不理國師,瘋狂衝鋒想要打出門口……一盞茶的功夫過後塵埃落地。
半個時辰后功課結束,佛光將士入帳休息。主將卻並未卸甲,不知為什麼,這兩天里他總覺得心驚肉跳,好像要有什麼大事發生,是以他要再巡查一遍崗哨才去休息。
燕頂獨立於大殿中央,三十暗衛無一倖免,慘死當堂;烏達跌坐在門口,面色蒼白如紙、口中鮮血不斷湧出,身體卻仍死死依住金殿大門,在他身前,二十余名護衛橫屍在地;大活佛仍坐在他的寶座中,面色鐵青。
……
最後一重依仗,就是大活佛自己了,和漢人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不同,大活佛身負上乘武功,他若拚命,天下也沒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屍身倒地,刀劍砸在青磚上,脆響四濺。
仍高高在上的大活佛一如既往,還是那麼小氣,似乎等得不耐煩,遙遙對燕頂道:「有空的話,聊幾句?」
與此同時營內重兵,按事先部署好的應急之法排列戰陣。真正的血煉雄師,哪怕敵人是來自幽冥的陰兵、是來自洪荒的妖獸,他們都不會動容……可惜,根本沒有敵人,只有水,滔天洪水。
一是護佑大殿的武士。並非身前這二十多人,神殿中還隱藏著三十個人,精通隱蔽、狙殺,他們才是這座大殿真正的屏障,甚至連大活佛自己,也僅僅是知道他們在,卻不知道他們藏於何處。
烏達拚命磕頭,臉上涕淚橫流,博結完全不為所動。
在和燕頂說話時,烏達全無對大活佛時那種五體投地的尊敬、虔誠,但他認真……很認真地去聽燕頂的每一句話,然後很認真地去回答。
兩名金殿武士對望了一眼,目光中儘是驚奇,很不明白事情怎麼會如此簡單,但下一刻,就在他們剛剛把烏達放下的時候,兩個人同時臉色一變,旋即七竅涌血,直挺挺摔倒在地,身體連抽動的機會都沒有便毒發身亡。
兩個武士被毒殺,大活佛分不清到底是誰下的手,他也根本沒去想這件事,眼前的狀況要比著兩個神殿護衛的慘死更嚴重萬倍。
十天限期最後一夜,無論叛軍還是精銳,進入大燕的吐蕃的番兵均告湮滅。
就在烏達神色忽轉、逃脫厄運的同時,神殿大門處的燕頂也倏然而動!
沒了虔誠,但多出一份認真。
來自聖城仁喀的八萬精銳,大活佛的心腹人馬。這支部隊有一個異常響亮的獨立番號:佛光。
說過了殺陣,燕頂暫時不再理會博結,轉頭望向烏達:「幫我守一會兒門口。」
雖然和國師見面時,大活佛盛氣凌人、處處顯出輕蔑,但是在大活佛心裏,從來不曾小覷燕國師半分,所以他把麾下真正的精銳借給了燕頂。
二、三兩重依仗都在大活佛的寶座上,椅墊的穗子中藏著一根紅線,由西域血蠶絲編製而成,最是堅韌結實,直連宮外密室警鈴,這邊一抻紅線那面就會警鈴晃動,繼而警鐘響徹四方,柴措答塔宮內駐軍會立刻趕來救駕。另一道機關在椅子扳手上,伸手反扳三道機關響應:寶座四周升起精鋼護板、攻城大鎚一時間也休想將之毀去;寶座倒翻入密道,直通山下,供活佛逃命;神殿頂上安置的七百七十七柄三連勁弩齊射,把殿上所有敵人都戳成刺蝟。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丟了三重依仗……殿中護衛盡數喪命;他拉動紅繩,手上卻猛地一輕,紅線被人提前割斷了;他掀動寶座扶手,而且不止一次,他自己都數不清連扳了多少下,機關始終不曾發動。
國師嗓音嘶啞,發出哈哈一笑,點頭道:「阿一、阿二、阿泰他們死後,這世上能讓我真正放心的人不多了,但你算一個。」話音落處,燕頂消失不見,換而金殿之中、一道白色人影快過疾風、猛如蛟龍游弋而起!燕頂發動身法,遊走于大殿之內,所過之處必有一蓬鮮血潑散,一聲慘呼落地。
烏達本來還有些驚魂未定,忽然見到師尊要殺自己,不等武士們衝上前他自己就一屁股坐倒在地,失聲道:「師尊明鑒,不是我下毒啊!」
柴措答塔戒備森嚴,外人絕難踏入半步,可本應離開聖城十天的燕國師,不僅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還一路登上七層金頂、推開了大門、進入了神殿。若沒有內應,他怎麼可能做得到?
藏於暗中的三十護衛,正被他一一狙殺。
金殿常常會有秘議,內部隔音了得,裏面的人就算把肺葉喊出來,外面也未必能聽到,而且敵人能上來,就說明附近不會有人,這是最最簡單的安排,根本都不用博結去猜,可大活佛仍是這座山、這個城乃至這個國家的主人,敵人只是鑽了空子進來,只要他的人能衝出去,當即就能喚起大隊軍馬。
國師殺金殿衛士不在話下,烏達卻沒有那麼大的本領,不過燕頂之前在他身上布下了劇毒,誰一碰他就立刻魂回西天,讓他在戰鬥里大大佔了便宜,這才擋下了對方的猛攻。
大活佛只看了燕頂一眼,隨即目光轉向烏達,抬手指著烏達,喝令神殿武士:「誅殺!」
三重不怕內奸的依仗,都是只有大活佛自己知道的秘密。
其實在發覺紅線斷開的時候,大活佛就想到扶手機關多半也遭破壞,只是他還有些不甘心吧。
聞名天下、被大活佛視為依仗的「佛光」,普通的燕卒是萬萬和他們對抗不來的,平原相衝的話,除非三倍于敵,否則斷無勝理。放眼大燕能與之抗衡的或許只有傳說中的「錦繡郎」,那是燕國最精銳的部隊,具體駐紮於何處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