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五章 陪葬

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五章 陪葬

事已至此,曾在吐蕃大軍圍剿下多次逃生的望谷大概明白了,自己這條老命,篤定是要交代在大燕了。但死到臨頭時讓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最最讓他介懷的,居然不再是什麼雄圖霸業、邪魔博結,而是眼前這個年輕和尚……望谷望向天瓊:「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要自己趕來送死?」
望谷追問:「為誰陪葬?」
「大雷音台。」依舊是莫名其妙的回答,天瓊淚流滿面。
和尚長相平凡更無氣質可言,怎麼看也不像大雷音台走下來的高僧;三十幾歲的模樣,這般年紀就被國師委以重任,也似乎有些太年輕……能進入中軍帳,之前自然經過盤查和身份驗證,按理不會有假冒的可能,望谷暫時按下心中的疑慮,微笑著迎接上前。
他違背師命和望谷毫無關係,可是讓活佛納悶的是,這種事情按道理說天瓊和自己是提不著的。
「陪葬。」天瓊並未隱瞞。
大活佛一笑:「再等等,等盛景回到大燕后再讓他們出征,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些。」
天瓊被按在地上,雙手反剪肩骨咔咔作響,在他臉上卻找不到絲毫痛苦之色,依舊笑容滿面望著望谷,重複剛才的話:「我晚來了一兩天,與你而言區別不大,在我來說則必死無疑,現在你明白這其中的差別了?」
國師沒輸,但博結只道自己又壓人一頭、又打贏一場,心懷不知多舒暢,話題揭過了可笑聲又持續了半晌。燕頂沒有絲毫表示,語氣依舊平平淡淡:「望谷鬼兵入境,燕國烽煙已起,國內還有不少大事等我回去處理,不能再耽擱了。」
他已經來了一個時辰了,一如既往的,博結讓他等著,這次管事帶來的借口是:大活佛在午睡。
望谷鬼兵入燕作亂、借出八萬聖城精銳與國師起事,另外博結還安排了二十萬大軍,一是為了讓望谷叛軍再也回不來,另則為了趁火打劫多佔便宜,這是他早就交代烏達去辦的事情。
以前還是什麼功課時間、政務繁忙,現在乾脆是「睡午覺」了,借口越來越簡慢、越來越不把燕國師放在眼中,不過燕頂無所謂的,他已經等了幾十年,又豈會在乎這寥寥一個時辰……不止一個時辰的,直到天色黃昏,大活佛才告「醒來」,傳召國師入殿。
國師應道:「你能追到他的可能不算太大,不過你畢竟是一國之主,成功的機會仍是存在的……就為了個無聊賭約,讓一個好孩子置於險地,這種事情我不會做,你若覺得我認輸是低頭也無妨的。」
宋陽與同伴告別、分頭行事之際,燕頂正在柴措答塔七層金頂大殿外的小屋中靜靜獨座。
咚地一聲,望谷終於壓不住心底的憤怒,把茶杯頓到桌上:「不管怎麼說,盛景都勾結了我這個外敵,讓大燕橫遭戰禍,這些年裡他於我通函七十三封,被我分藏於各處,只要七十天沒有我的消息,這些書信就被傳散天下,妖僧盛景賣國之事,不久便會燕人盡知……一拍兩散,他害了我,以為自己會有好下場么?」
大活佛更好奇了:「聽你的說法,好像很關心手下人的死活?」說到這裏,他笑了起來,蒲扇般的大手來回搖擺:「你的位子是用人命堆起來的,你要是真把那些弟子、晚輩、手下人的性命放在眼裡,你還能做到大燕國師?莫開玩笑了。」
和每次見面時一樣,大殿中空曠,國師高高在上、烏達侍奉一旁、金殿護衛隱匿於黑暗中,不存一絲氣息,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
烏達還有些猶豫:「盛景不敢和師尊賭這一局,胡亂提了些什麼『值不值得』的說辭,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心裏對那個後生在意得很,現下把後生殺了,會不會……」
國師搖頭:「年輕人性子浮躁,見了聖城景色心醉神迷,早都不知跑到哪裡去玩了。」
國師單手一攤:「他就是學這個的,若想逃,反正我找不回他。」
「上上大燕,又豈容你們這些在番子群里都混不下去的番子作祟呢?」繞口令似的說話,天瓊很開心的樣子:「想來燕土掠劫,活佛精明一世,老了老了卻是瞎了心眼,回不去了。」
說到這裏,大活佛又復放聲大笑,一邊笑著一邊搖頭擺手:「開個玩笑,國師不用放在心上,大家同為我佛弟子,又哪有你贏我輸,不提了,不提了!」
很快,一個和尚被領入中軍大帳。
烏達臉上的皺紋輕輕一抽,不過還不等他說話,博結就繼續說了下去:「既然燕頂認輸,我就不送人皮給他了……送屍體吧,那個後生一定要殺,他曾在金殿上向我動手,必須得死。」
可這是對同族的打法,同族軍隊來自民間,散去后也會漸漸歸於民間,但是對於異族,他們深處燕境,家鄉遠在萬里之外,一輩子也休想再回去,他們逃出去后只有一個「出路」:化作悍匪,活一天算一天。
他的話越說越奇怪,望谷靜下心來:「大師請慢慢說。」
與博結的小氣、自負截然相反的,至少在表象上看,望谷活佛是個謙遜之人,這次進兵雖然只是各取所需、或者說各懷鬼胎的交易,但他還是對國師奉上敬意與謝意,感謝國師安排的內應得力,讓鬼兵得以長驅直入,一路打過來、搶過來,鬼兵的收穫頗豐,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或許是國師已經走了,大活佛不用再裝模作樣,所以他的語氣也在不知不覺里變得清淡了,送皮子還是送屍體,一個人的性命大事在他口中說來全沒有一點語氣。
這倒讓大活佛意外十足,愕然道:「你不是說那個後生很會逃么?怎麼直接就認輸了?堂堂東土佛主、上上大燕國師,這麼容易就向我低頭了?不像你啊……我記得你第一次帶他上殿的時候,你們規矩可大得很。」
天瓊忽然笑出了聲音:「活佛,你這是在向我討饒么?或者說得好聽些,仗著最後一份把柄,想和我討價還價、換回自己的一條老命?」
一見面,博結直接問道:「什麼事?」
望谷被戳破心機,聲音低沉:「我自己活著有什麼用?若他以後還想沽名釣譽,就要放我大軍離開,我家軍馬就此返回高原,只當從未來過大燕、從未與盛景圖謀過什麼,如何?」
圍兵之道,在於圓中藏缺。打包圍戰的時候,攻方大軍一般都會故意留出一個缺口,放敵人逃命。如果不留逃命之路,會讓敵人拚死一戰,就算打贏了也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而留下一條路,能大大瓦解敵人士氣。至於逃散出去的敗軍,大可之後再加以圍捕、追殺,那時他們幾乎就沒了戰鬥力。
「會翻臉,還是會反悔合作?」大活佛神情不屑,但目光異常平靜:「盛景有這個資格么?不錯,這次合作於我吐蕃大有好處,但就算是一拍兩散,於我也絲毫無損;但盛景怎麼能和我比?他早就被景泰逼到懸崖邊上、再無退路了,我要把那個後生的屍體送他,就是要告訴他:我和他地位不同、環境不同、大家做的買賣自然也不是什麼公平交易,該讓的時候他就得讓一讓。」
從抵達到現在,國師已經在仁喀城呆了月余,其間不知又見過大活佛多少次,不過對方始終沒再問起過稻草,今天不知為何又把稻草想起來了。
博結揮手而笑:「說句心裡話,真捨不得放你走,可是大事要緊,去吧去吧,博結恭祝盛景大法師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最後八個字不倫不類,不像是說給一方霸主的祝辭,倒像是新年春節時街坊鄉親見面后隨口說出的吉祥話,不過大活佛的態度卻少有的端重起來,甚至站起身,對燕頂施以密宗祝福禮印。
國師想都不想,直接搖頭:「不用賭了,我認輸。」
望谷鬼兵進擊大燕,得了國師事先安排好的內應,戰事進展異常順利,一路高歌猛進,正迅速通過燕西門戶向著富庶內陸前進。大活佛也依照承諾,在鬼兵沖關后,八萬西域精銳悄然入關,進入大燕境內,駐藏於雙方事先商議好的地點,等待國師來匯合。
「向大活佛辭行。」國師腹語沉悶。
「大雷音台弟子,不知燕帝景泰,只奉師尊法旨。被盛景大法師收入門牆,今生有幸了,只盼輪迴中還能再有這樣的運氣,三生五世永奉恩師駕前。」天瓊的回答認真。
大活佛目光如炬,暫時不再說話,穩穩迎上燕頂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這麼快就要走了么?不在聖城多住些日子了?」說完也不用對方回答,他就沉沉嘆了口氣,伸手拍著寶座扶手,發出啪啪的脆響:「偌大金頂,空空曠曠,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難免有些無聊,如今你也要回去了……臨別前實在忍不住再和你賭上一局,能讓你認輸,算是為數不多的有趣事情,足夠我後面歡樂上幾天了。」
「今晚就走,連夜啟程,特來向大活佛辭行,再謝過佛主借我八萬雄兵之誼,待盛景平復大燕,再助大活佛滅回鶻、收南理、橫掃狼卒,共鑄千秋基業。」燕頂依著禪宗禮節,雙手合十微微一躬身。
天瓊和尚搖搖頭:「與活佛而言區別不大,但我會死。」
望谷笑了笑,並沒有介面,天瓊則繼續道:「按照師尊事先的安排,我應該前一兩天就來和活佛見面的,不是現在。」
意料之中的答案,烏達恭恭敬敬地磕頭、告退,離開金頂去辦差了,當務之急是「十天為限」,儘快抓住稻草向大活佛復命。
燕頂沒笑,實話實說:「人命不在我心中,但要人性命時總得看看為什麼。初見面時大活佛一句話說得好:只要價錢合適,這天下沒有你不賣的東西。差不多的道理了,於我而言,贏你一隻大吉祥天珠,值不回我那晚輩的性命,所以不賭,所以認輸,便如此了。」
待他走後,博結看了烏達一眼,後者明白師尊的意思,點頭道:「盛景和尚的行蹤始終有弟子跟隨,師尊放心。」
烏達不再猶豫,匐倒身體恭聲領命,起身後又道:「那二十萬兵馬已經做好出征準備,只待師尊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東進大燕。」
但是沒想到的,提起這個話題,天瓊和尚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凄愴,望谷的目光何其了得,對方表情的小小變化立刻被他捕捉,當即問道:「大師怎了?」
外面的番兵正在慌亂迎敵,將領暫時還沒能找到突破口,所以並未趕來帶領袖逃命,望谷並不著急,做了這多年的「鬼兵」,生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平靜詢問天瓊:「你是景泰的人,還是國師的弟子?」
吐蕃叛逆、鬼兵領袖望谷活佛深深吸了一口氣,大燕的風土果然不凡,這裏的空氣似乎都透出了一股甜意,反觀故鄉高原,初冬已到暴雪將至,馬上就要開始悲苦一季了。
天瓊的笑聲愈發響亮:「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師尊敢給你寫信,又哪會怕你公散出去呵;你怎麼就不想一想,師尊命我早來,我卻故意推遲,還不明白么?師尊不知道我現在在你營中,外邊的軍馬才不會理會我,就算我現在患了失心瘋,肯跑出去跪在燕軍面前替你求情,他們也不會理會,今晚你必死無疑,我也沒打算再活。」
博結問:「什麼時候走?」
望谷一躍而起,暫時顧不得和天瓊浪費口舌,轉頭對身邊的護衛親兵傳令,大軍立刻拔營……可是還不等親兵領命而去,外面陡然振起驚天動地的喊殺之聲,不知是早就埋伏在側還是悄悄掩殺而至的大燕雄兵,潮水般掩殺而至!
大活佛忽然岔開了話題:「自從第一次上殿,就再沒見過你身邊那個後生,哪去了?」
望谷應了句:「相差一兩天,有什麼區別么?」
燕頂難得地笑了幾聲,不再廢話轉身離開大殿。
說著,天瓊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再放下杯子的時候他臉上又換做了一副笑意,雖然清淡,但從目光深處透出的快樂卻是絕不會錯的,開心地給出了答案:「燕兵一直敗、一直敗,但只是潰敗、逃敗,而非慘敗,鬼兵勝仗不斷,不過算到根本上,你們真正殺過幾個燕卒?」
博結不置可否,轉開話題問道:「跟著燕頂一起來的那個後生,找得如何了?十天之內,一定要找到他的。」
說著,燕頂抬起頭,猩紅目光透過生冷鐵面,望向大活佛,腹語一字一頓,重複道:「我認輸,不用賭了。」
大活佛追問:「他很難找么?」
燕人自然不會留下活口容他們再滋擾百姓,鐵桶般的大陣圍困,將軍傳給校尉的命令是:五萬四千番賊,將來我要交給朝廷五萬四千顆腦袋,要是從番賊那裡收不齊數量,只能從你們身上湊。
望谷重新入座,甚至還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外面呼號不斷戰鼓轟天,他拿著茶杯的手卻不存一絲顫抖,只是他自己都沒注意的,他坐錯了位置,正在喝的是天瓊的殘茶:「你是國師的心腹,這麼說引我進入大燕,是國師設計的陷阱了?殺我又對他有什麼好處?只是為了幫博結那個邪魔除掉我?大雷音台被柴措答塔納入別院了么?」
天瓊和尚輕輕搖頭道:「活佛不知,和尚違背了師尊之命。」
想到家鄉冬天里的暴風雪,饒是望谷修持深厚,心中也忍不住微微一顫,那樣的寒冷實在太難熬了,由此望谷也越發覺得,這一次出兵大燕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這個時候有手下傳報,國師座下弟子天瓊法師求見。
自從殺入燕境,國師的勢力就和鬼兵一直聯絡不斷,這次見面也是早就安排好的,望谷點了點頭,做了個請見的手勢。
十天時間轉眼而過。深夜寂靜,只待天一亮,博結交代下的抓人期限便要到了……
一連幾問,天瓊只是搖頭:「師尊心機通徹天地,又豈是你這個番僧能揣度的,活佛死後有空,不妨慢慢琢磨。」
大活佛坐在寶座上,垂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來神情興緻勃勃:「要不你我賭一局?就賭十天之內,我能不能抓到這個後生。抓不到就算你贏,我送你大吉祥如意天珠;若抓到了算你輸,也不用你賠什麼,相反我還有的送……再送你一張人皮,那個後生的皮。」
交談一陣之後,望谷活佛便疑慮盡去,年輕和尚貌不驚人,可談吐、學識著實了得,雖然還算青年,但說話時已經隱隱透出一股高僧氣度,這樣的弟子放在天下任何一家寺廟都是出色人才,大雷音台果然不同凡響。
這個時候天瓊已經被望谷親兵按在了地上,此人不諳技擊,全無還手之力,其實就算身負上乘武功也沒用,燕軍雖然包圍過來,但他現在身處敵營中心,外面幾萬番兵,武功再好也休想活命。
可天瓊卻混不理會,自顧自地岔開了話題:「貴軍東進這一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知活佛可曾注意過一個細節?」
鬼兵是柴措答塔對望谷叛軍的稱呼,十足十的蔑稱,天瓊忽然變了語氣,態度也不言而喻,但望谷並未動怒,神情反而更加平靜了:「你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