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前傳 驚夢

第一章

前傳 驚夢

第一章

沒有人會知道,達摩崖上曾經出現過他這樣一位客人——也許要等到嚴五與嚴七重新叱吒風雲的那一天,才會有人疑惑震驚,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與能耐,找到他們並且說動了他們出山。
那面看似平淡無奇的銅鏡,將月光反射到石壁之上時,光暈中影影綽綽竟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燒跳動。
嚴五與嚴七似乎吃了一驚,驀地睜開眼來。
可是他只一味沉迷於自己飛速的進展,沉迷於每一柄刀在自己手中運轉自如、有如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迷人感覺。握著一柄控制自如的刀時,就如同能夠自由自在地握著自己的命運一般,這種感覺真是讓他沉醉。
嚴五默然,嚴七卻隱隱一笑,注視著許嶠,目光閃爍不定,過一會才道:「他若願去,那也由他,你自己去同他說吧——下了達摩崖,往左轉,沿著楓林外的那條山溝往上山的方向走,你自然會遇到他。」
再次見到那名在月下練刀的少年時,許嶠的心中,大是振奮,隔了數丈遠便低聲叫道:「孟兄弟!」
輪流送飯上達摩崖的一群青澀少年中,嚴五與嚴七獨獨選中了他來傳授刀法。見識過那流星般斬落空中飛鳥、霹靂般劈開地上巨石的刀法后,那時的他,心中只覺得興奮,萬萬想不到這背後還有如許複雜的故事。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他能不能抵擋住那樣的刀法的誘惑?
他審視著面前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卻異常鎮定冷靜的俊朗少年。他方才的一番話,包含著太多的意味——我知道你們的師徒關係,我與令師的關係不同尋常,令師默許了我的來意——但是這少年卻只是聲色不動地等著他的下文。
這麼說,嚴五與嚴七,終究還是忍不住寂寞,一直在暗中教授弟子?
台州寧海衛百戶……這樣的家庭出來的子弟,如果真是忠於朝廷,怎麼可能會跟著他投身於彌勒教、怎麼可能讓他窺見自己與嚴五嚴七不可告人的師徒關係?而如果是別有用意,又怎麼可能讓人輕易窺破自己的家族潛身軍中的秘密?
嚴七笑眯眯地看著他:「不錯,不錯,夠機靈夠果斷,不愧咱們兄弟花了這幾年心血。許嶠跟你都說了些什麼?有沒有嚇倒你?」
他雙手奉上一面銅鏡,手指拂過鏡面時,有如微風拂過花叢般,細微的嗡嗡之聲令得嚴五與嚴七都睜開眼來。
即使是向來嚴肅沉默的嚴五,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只想著,無論如何,入寶山不可空手而歸。
一念及此,許嶠的心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胸口,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月色之下,嚴五與嚴七——或者說明心與明性,閉目盤坐在窄小的石窟中,毫不在意他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許嶠覺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凝固不動,他喃喃地道:「就算五先生與七先生不願出山,為什麼……」
嚴五隻問了一句:「辦好了?」
良久,許嶠收起銅鏡,再次伏下身去,緩慢而堅定地重新說出自己的來意:「不動明王府下奉賢使者許嶠,奉請嚴五先生與七先生移駕嚴州,匡扶彌勒。」
這麼說這一個時辰里孟劍卿已經來回奔走了五十里山地了,其中一半路程還得背著那具屍體,難怪得這麼熱汗騰騰的。
可是,嚴五與嚴七的面容已然平靜下來,對望一眼,長長地嘆息一聲。
鼓聲響了。
許嶠忽然伏低了身子。
地上只見一片塵埃,根本無法找到方才吹落的那個黑點。
蒼茫暮色中,層層疊疊依著山勢而建的天台寺,籠罩在越來越濃的霧氣之中,迷濛不清。
許嶠覺得自己的勝算又多了幾分。
他靜靜地等了片刻,直至誦經聲一波波地越過殿宇傳向山林,方才再次舉步。
一個少年正從達摩崖上飛一般地縱身而下,想是這條路已走得極熟,左彎右拐,不假思索。他去的方向並不是天台寺,而是達摩崖左側的那片楓林。許嶠屏息靜氣地看著他掠入楓林,也不見如何動作,右手中已多了一柄解腕尖刀,左手在一株老楓的樹榦上一拍,借力驀地縱起,彷彿利箭破空,尖刀刺入右前方一株楓樹之際,左手與左腳忽地又勾住了一根橫過頭頂的樹枝,去勢陡然停住,尖刀收了回來,刀尖上似乎挑著一個極小的黑點。
原來如此……
鼓聲穿透迷霧,一聲聲如敲在他的胸口一般,令他心神震蕩。
他字斟句酌地說明自己的來意。
其實他早應該發覺這其中的蹊蹺的。為什麼他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為什麼他只能在夜晚的山林中獨自練刀?為什麼連他用刀殺死的野獸也得毀屍滅跡,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刀法?
那少年一驚,霍然收刀,轉過身來。
那少年的右手動了一動,月下恍惚見到白光閃動,許嶠覺得心口一涼,他過了一會才恍然大悟地低下頭來看著胸前插著的那柄尖刀。
許嶠慢慢地跪了下去,低聲說道:「不動明王座下奉賢使者許嶠,奉請嚴五先生與七先生移駕嚴州。彌勒出世,還有賴二位先生匡扶。」
直到三天前……
許嶠將銅鏡斜斜對準明月。
孟劍卿答道:「辦好了,屍體扔在野狼峪,這會兒估計已經變成殘骸了。至於他的衣服和隨身所有物件,我全扔到黑風洞里去了。」
他調教孟劍卿好幾年,如何看不出此刻這少年的鎮定背後暗藏的焦慮不安?
他們至此才明白,這麼多年、這麼多人中,為什麼他們就獨獨選中了孟劍卿。
那少年看著他一點點蒼白下來的臉,忽而微微一笑:「我叫孟劍卿,家父是台州寧海衛百戶。」
許嶠怔怔地望著面前這兩名枯瘦的、蒼老的僧人。嚴五與嚴七縱橫江湖時,他還只是伏魔殿中一名小小侍童,只能遠遠仰望這些傳奇般的風雲人物。但是流年如水,似乎轉眼之間,他便已在俯視這老去的英雄了。
無論誰聽到這番誇獎自己弟子的話,都應該高興的吧?
他想這可能是因為自己有些過於緊張也過於激動了。
嚴五與嚴七為什麼突然告訴他真相?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覺得那些舊日的同伴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嚴五慢慢說道:「我們曾經在彌勒佛祖面前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會離開達摩崖。」
許嶠終於攀上了達摩崖。
倒下去之前,他隱隱聽見孟劍卿在他耳邊的嘆息:「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倒霉,偏偏要把我扯進來?」
鼓聲已響,天台寺中的僧人,包括浙東各地送到天台寺中教養的那些少年,此時都應該聚集在大雄寶殿中做晚課了吧。
他見到那練刀的少年、向嚴五和嚴七提起那練刀的少年時,原來就已經註定了他的命運,曾經的豪情壯志、兩年來的躊躇滿懷,卻結束在這樣一個靜默的山林之中,結束在一個他做夢也想不到的時刻?
嚴五與嚴七都是一怔,嚴七悶悶地揮手道:「去吧去吧。」
嚴七忽地說道:「拿許嶠這樣的人物來開殺戒,倒也不錯。不過看起來你似乎做得太乾淨,連我也要自愧不如了。」
三天前孟劍卿才知道,五年前他一不小心踏進了一個什麼樣的陷阱。
嚴五與嚴七又閉上了眼。
那少年能夠在夜色中刺中那般細小的目標,更能夠在疾沖之中將刀勢控制得如此精確,絲毫不差,只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許嶠心中一沉。
許嶠略一遲疑,便奔向那株楓樹。
他已將方位記得很清楚,但是方才那少年落刀之處,並無半點刀痕。
那少年憐憫地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傻瓜:「明心與明性兩位師父不能殺生。他們叫你來找我,就是叫我殺你的。」
孟劍卿只一怔便道:「來天台寺前,我隨家父剿匪時已經開過殺戒了。」
那少年靜靜地聽完,既不吃驚也不興奮。許嶠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了。這樣大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秋月下奔過來的那名三十多歲、外表謙和的中年人,他並不認識,但是卻能找到這個地方來叫他一聲「孟兄弟」。
然而嚴五與嚴七的威名,仍然震撼四方,以至於一提起來便會風雲變色。
嚴七淡淡答道:「他姓孟,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其他的你自己問他罷。」
許嶠心中大是讚許。不愧是嚴家弟子,真有大將之風,果然不同凡響。
嚴五與嚴七望著那蔟火焰,平靜的面容上此刻不由得掠過種種無法言說的複雜心緒。
自從光明之教一夕之間變為邪魔之教,他們在這天台寺中已經蟄居多年,這世上,究竟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們,還有多少人知道,明心與明性這兩個法號之下,隱藏著的是什麼樣的兩個人?
孟劍卿臉上不覺繃緊了,暗自咬一咬牙,答道:「自從知道兩位師父的俗家名字之後,劍卿覺得再沒有什麼更讓人吃驚的事情了。」
許嶠站起身來,臨走時又想起一事:「那位小兄弟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是否知道二位先生的身份?」
許嶠靠得太近,立刻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霜之氣,他後退一步,站定之後,拱一拱手,微笑道:「在下剛從達摩崖上下來,令師指點在下到這兒來見一見孟兄弟,順便商量一件大事。」
秋高月小,霜一般清冷潔白的月色下,達摩崖出現在似乎伸手可及的左前方。
許嶠怔了許久,忽而說道:「五先生與七先生雖然不能下山,不過,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二位先生的弟子,是否可以代勞?」
許嶠微笑道:「方才從達摩崖上下來的那位小兄弟,身手真是不錯,難怪得世人常說『明師出高徒』。以那位小兄弟的功底,若二位先生肯放他入世,不出三年,定可光大嚴家刀法。」
那少年審視了一下方才被刺中的樹榦,滿意地向自己點一點頭,輕輕吹掉刀尖上那個黑點,轉身掠向山林更深處。
這后一點,至關重要。
嚴五與嚴七毫不意外地等到了孟劍卿的回來。
他沒有看見身後嚴五那憐憫的目光,以及嚴七詭異的微笑。
孟劍卿坐下來,這秋夜之中,他只穿了一身單衣,身上卻還騰騰地冒著熱氣。
望著那簇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像是望著他們意氣風華的青春年華,無法不讓人生出太多的感慨。寂靜的山林,這一刻彷彿已經變成了隱退的、淡去的背景,留下的只有那如火焰般燃燒的熱血與激情。
天台寺傳授的刀法向來大開大闔,講求的是穩如山嶽動如江潮,哪有這麼凌厲的刀勢和這麼精細準確的勁道?
那個初初上山的少年,原來早已經嘗過鮮血的滋味,看慣你死我活的廝殺。
許嶠身子一震,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望著前方的山林。
許嶠深深一揖,轉身下崖。
只不知這少年是山中住戶,還是天台寺中的那群少年中的一個——這個時候,那些少年不是都還在誦經嗎?
不論嚴五這番話是真是假,他既然這樣說,就絕沒有毀誓的可能。
畢竟,他升任彌勒教右護法座下的奉賢使者,才不過兩年;而今天要見的人,又是當年赫赫有名的明教伏魔使者嚴五與嚴七。
但是他心中的警覺已經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