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前傳 驚夢

第四章

前傳 驚夢

第四章

要直到幾年以後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禮的人,初見沈光禮時,都會大大低估這位沈大人的眼光與手段——他也不例外。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無破綻。
孟知遠搔搔頭:「你這小子,說些什麼混話?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別是被天台寺的和尚教壞腦袋了吧?」
到現在他才醒悟過來,攔路劫殺那些錦衣衛時,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哪怕逃走一個……
如果他早知道這回事,他就會猜到,那個蒙面人,認識的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錦衣衛兼程趕往寧海衛,要找的也是嚴二先生而不是父親。
窗內有悉悉索索的穿衣聲,孟知遠一邊說道:「我正有話跟你說,到你屋裡等著。」
孟劍卿忽地悶悶地說道:「這些事你應該早告訴我。」
他將肩頭掛著的兩隻野兔扯了一隻下來,丟給了這群狗。
正房的燈光亮了起來。孟劍卿略一躊躇,走到窗下說道:「父親,大娘,我回來了。」
在天台寺中的五年,他習文學武,日夜苦修,期望著終有一日,他將如寶劍出匣、萬人矚目;然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幾乎都在眨眼間化為灰燼。
孟劍卿狐疑不定地打量著父親。
孟知遠仍是笑眯眯地,看著他埋頭苦吃。
沈光禮沒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說道,嚴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師,不可輕慢;既然于孟知遠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負責安葬。
下葬之時,孟劍卿悄然將一尊小小的木雕彌勒佛放入了嚴二先生的頭顱之下。
讓他的兒子們,從這片空白中開始他們的一生。
如果真是那樣,他怎麼做才能保住這個要命的秘密?
孟劍卿至此也想到了這一點,嘴角露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孟劍卿點起油燈時,孟知遠笨拙肥大的身軀已擠了進來,坐下后說道:「講武堂在浙江開始招生了,我已經給你和劍臣都報了名,正打算捎信到天台寺去叫你儘快回來準備,你回來的得正好。來,來,我先給你說說前兩年的考試情形。」
就讓他膜拜了一生的彌勒,引導他的重生之路吧。
在孟知遠心中,只怕沒有一種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麗;然而那又是一簇只會給他的兒子帶來災難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這簇離經叛道的火焰。
他略略轉過身子,拉開胸前衣襟。
泥土推入坑中,掩蓋了裹著白布的人體。
孟知遠這些年,少說也長了三十斤膘,即使是當年的熟人,只怕也無法將現在這個笨拙肥重的百戶,與當年那個英俊少年聯繫到一起。
冬去春來,這片泥土上,很快便會長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孟劍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孟劍卿也被叫去問話。他回家的時間,使他被懷疑有可能見過那場廝殺。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沈光禮。這一次見面在他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雖然心中不無緊張,不過他表現出來的震驚與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說自己走的小路與驛道相隔甚遠,即使時間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見隔了兩道山樑的廝殺;至於馬嘶聲,這在驛道上是常事,他也許聽到了,但是並沒有在意。
錦衣衛是第二天凌晨到寧海衛的,得知驛道上出的這樁大案,孟知遠的臉色立時刷白,冷汗當時便下來了——不用想,這個事就算不是孟劍卿乾的,也和他脫不了關係,否則怎麼會突然間問起那些事?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無可名狀的憤怒。
孟知遠大受打擊,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
孟劍卿不語。
孟知遠頭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聲地自稱失職該死。
但是孟知遠很快知道了,孟劍卿再也不可能從空白中開始他的一生。
孟劍卿懶得再跟這老狐狸繞來繞去,徑直問道:「父親,你胸前的火焰刺青還在嗎?那面銅鏡還在嗎?」
他猜想孟劍卿問起這件事,不過是因為,嚴州彌勒教起兵的消息讓孟劍卿擔心了——誰都知道彌勒教其實就是明教的分支與變身,奉祀的同樣是那滌除黑暗與邪魔的烈火。
其實他想問的是:「有多少人認識你?」
孟知遠只好繼續無可奈何的苦笑,一邊在心裏想,他兩個兒子,都是這副不肯饒人的德性,真不知像了哪位祖先;他自己可是寧海衛有名的彌勒佛老好孟。
如果他那般小心仍是沾了對手的血,這兩隻獵獲的野兔應該可以將他身上幾點血跡的真正來歷遮掩過去了吧。
孟知遠嘆了口氣:「我做的都是一些上不了檯面的事情,哪裡敢拋頭露面?更不要說什麼職位了。」
于氏在外面敲門,送進一碟熏魚、一碗青菜和一大碗白飯來,又默然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孟知遠自嘲般說道:「你老爹我這些年老是閑著,一放了膘,當真是勢不可擋。劍卿啊,再過兩年,老爹我只怕連刀都提不動了。至於那面破銅鏡嘛,我早說了是一面破銅鏡,都不知碎成幾十片了,哪裡還找得到?」
孟劍卿一言不發地將野兔遞了過去,于氏接過來,急急走入廚房。
孟劍卿這會兒感到自己確實也餓得狠了。
他猜想並不是每一個教徒都能有那樣的銅鏡的;火焰的形狀是不是也與各人的職位有關?如果孟知遠當年已經有許嶠如今的地位,認識他的人只怕很多;即使是這麼多年後,要找出一個人證來也不應太難。
嚴五與嚴七曾經說,明教中有一個專司各地眼線與暗哨的傳香殿,殿中十八使者,分掌十八行省的事務,除了傳香長老與教主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使者的身份。
孟劍卿兒時偶然間見過一次的火焰刺青,已經被滿綻的肥厚胸肌擠得完全變了形——變成了一般軍士之中最愛刺的黃額虎紋——只需要略略加幾針便成了。
主辦此案的沈千戶,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氣,讓孟知遠在對面坐下,打量著他冷汗涔涔的臉,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這也難怪,寧海衛境內死了九名錦衣衛,這是多大的事!更何況那死在現場的疑犯還是在寧海衛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這個根伯還救過孟知遠小女兒的命。
他臨走之時,孟劍卿低聲說道:「父親,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肯讓我和劍臣像其他人一樣刺青。不過現在我明白了。」
他將自己送到天台寺去習武,究竟是因為浙東風氣如此,還是因為他在耳目通靈的傳香殿呆了那麼些年,清楚地知道明心與明性的身份?不過,也許他立定主意要與明教脫離關係,是不會有意將自己送到嚴五與嚴七身邊去的,嚴五與嚴七選中自己,不過是巧合而已。
這頭老狐狸!
而孟劍卿,即將踏入一個新的世界。
于氏抬手揉了一下眼睛,低聲說道:「我聽到那些狗叫了兩聲就不叫了,猜著就是你回來了。上次也是這個時候……餓了吧?我去給你做飯。」
好一會,孟知遠回過神來,苦笑道:「你這混小子,一定要親眼看過,才肯放心,是吧?」
天地良心,他可做夢也沒想到孟劍卿那混小子會卷進這麼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該告訴那混小子這些秘密的,現在可好……
孟知遠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明天劍臣也該回來了,我再和你們說講武堂的事吧。」
孟劍卿重新繞回那條從天台寺通往寧海衛的小道,先到村莊外嚴二先生住的那間破草房去轉了一圈,之後才踏進村莊。遊盪在街道上的幾條狗立刻狂吠起來,不過只叫得一兩聲便認出了孟劍卿,一個個討好地圍過來大搖其尾。孟劍卿揉揉它們的頭,心裏不是不好笑的。這些欺軟怕硬的傢伙,被他狠揍過一次又餵了一堆肉骨頭之後,即使他常年不在家,也將他的氣味記得清清楚楚,每次遇到他都是這麼一付急於巴結的可笑模樣。
孟劍卿暗自吁了口氣,但是緊接著又問:「你那時是什麼職位?」
孟知遠也在打量他,一邊嘖嘖搖頭:「想當年你老爹沒放膘之前,也算是個英俊少年了,你們兩兄弟,倒比老爹我還強得多,只是這脾氣可就大大地討人嫌了。」
他踏上石階,才剛舉起手,門已開了。
孟知遠這一回的嘆息倒是貨真價實:「那些都是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才幹的事情,又早已過去了,上頭的人和下頭的人都死得一乾二淨了,我還提它做甚?不但是你,就連你大娘和你娘,我也從沒提過半個字。你也該忘得乾乾淨淨。這都不關你的事。」
孟劍卿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孟劍卿關上門,回過身來看著笑眯眯的父親:「你真希望我們進講武堂?你希望我們進去之後做些什麼?」
如果是這樣……明教教主與傳香長老早已死去,各省傳香使者與傳香人據說也在群雄爭霸之際死傷殆盡,明教耳目不靈,所以才會讓大軍成功圍剿;傳香殿就此廢棄,久無繼任者。這麼說沒有人知道父親的身份了?難怪得他會大意到將銅鏡和刺青留了那麼些年,以至於讓自己發現。
與其刺一個令他無法釋懷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沈光禮平靜而淡然地聽完他的話,不置可否,只轉頭向孟知遠說道:「你說的根伯,其實是嚴二先生。他在寧海衛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