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行》前傳 驚夢

第三章

前傳 驚夢

第三章

兩名率先追來的錦衣衛搶到石橋對面,攔住孟劍卿的去路;另三名錦衣衛則自後方截斷了他的退路,將他困在了樹上。
嚴二先生又喝道:「少年仔,快走,有心的話,將來按規矩葬了我,便算你報答我兄弟三人傳你的十三斬了!」
若非親耳聽到,那幾名錦衣衛幾乎不敢相信,一個如此瘦勁的身軀,居然能夠迸發出這樣驚雷般的叱吒聲,震得耳鼓中嗡嗡作響,眼前金花亂冒。
孟劍卿在岸邊蹲下,低聲說道:「是我。」
就在這叱吒聲中,根伯的身軀,與他的柴刀彷彿合為了一體,急旋著攻向幾乎成一條直線在狹窄的驛道上賓士的五名錦衣衛。
刀光閃閃,寒氣森森。
冷月之下,急馳而來的,又是五名錦衣衛。
孟劍卿伏在驛道旁的白茅叢中,遠望蜿蜒流水環繞著的寧海衛,靜靜地等候著。他確定自己已經趕在了錦衣衛的前面;如果他們搶在前面,寧海衛此刻不會這麼平靜。
嚴二先生自圍剿的大軍中殺開一條血路逃走,多年來無人知道他的生死。
孟劍卿脫口叫出了根伯的名字,心中立刻大覺不妙——他就算仍舊矇著面,根伯也猜得出他的身份了。
秋月已升起,冷森森地照著橫倒在驛道上、已被割斷了喉管再不能嘶鳴的六匹馬和散落在白茅叢中的六具屍體。
他在原地僵立片刻,驀地里叱喝一聲,縱身奔投入驛道下冰冷的河水之中。月光泠泠,照著他赤紅如火的面孔,額上青筋急遽地跳動著。
孟劍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自己背上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根伯使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旋風斬吧——如此一往無前、勢不可擋,一如大海上呼嘯而來的旋風。
驛道那頭,突然傳來急促的馬鈴聲。孟劍卿咬一咬牙,飛快地取出一面白汗巾蒙住了大半個面孔。
在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使得出那樣的旋風斬——嚴二先生。
樊力士暴怒,一刀劈向那株盤根錯節、包庇兇犯的老樹。
六騎疾馳過驛道之際,白茅叢中,驀地里滾出一片刀光。
一切都已與他無關。他已看到來世的烈火之光。
一個亂髮蓬蓬、赤裸著上身的男子,正從河流中慢慢站起身來。
嚴二先生不再看他,艱難地爬到岸邊草地上盤膝坐下,閉目合掌,念念有詞。
兩名錦衣衛無論如何也得先擋住這一輪快刀,才退得了。
箭枝交叉著穿透樹枝。樹上躲藏的人,便是一隻貓兒,只怕也避不過這訓練有素的箭網。
但這一口氣尚未吐完全,身軀便已僵硬了。
孟劍卿的手已經摸到腰間的另一柄小尖刀,總算及時停了下來——
孟百戶這個非同尋常的兒子,究竟為了什麼原因,要蒙了面來劫殺一群錦衣衛?
五名錦衣衛怒喝著抽刀撲向孟劍卿。孟劍卿卻已順著斜坡滾了下去。
孟劍卿慢慢後退。
五匹馬中,最後一匹做了主人的替死鬼,另四匹馬長嘶著掉轉頭跟著那名錦衣衛跑掉了。根伯沒有理會它們,折轉身來,將跌落在地上的四名錦衣衛全都補了一刀,確定已無活口之後,直起腰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嚴二先生……孟劍卿心中無限感慨。
片刻之後,嚴二先生的情形略略穩定下來,孟劍卿收回了手掌,低聲說道:「傳我刀法的是五先生和七先生,在天台寺中的法號是明心與明性,兩位先生已經在昨夜坐化。」
然而,孟劍卿仍然留了下來。
孟劍卿向河邊急奔過去。根伯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揮起了柴刀,但是肩膀才剛抬起,便又垂了下去。
兩人同時跨前兩步,並肩迎上這片刀光。
根伯當即喝道:「帶上你的刀快走!」
一轉過身,孟劍卿便震驚得呆了一呆。
那男子若再用柴刀來擋,這盤旋飛翔的腰刀,足以繞著他的柴刀斬斷他的右半邊身子。
幾乎在看清騎者的同時,孟劍卿已經反手抽出了背負的短刀。
孟劍卿心中大是震動,右腳隨即踏上了地上的一柄腰刀,一踩刀柄,腰刀跳了起來,被他飛腳一踢,急速盤旋著飛向那男子。
孟劍卿已經消失在樹根下的地洞中,兩柄長刀都插了一個空,堪堪支撐住兩名錦衣衛搖搖欲墜的身子。他們的雙腿,已然血肉模糊,筋脈盡斷,再不能移動分毫。
根伯驚訝地瞪著他。
但是他們已經沒有猶豫的機會。
旋轉著插入他小腹的,是一柄小尖刀,小刀入腹,去勢未消,五臟六腑彷彿要被攪碎一般劇痛難當。
樊力士只當是暗器來也,橫刀一格,不料來者並非是暗器,卻是兩隻肥碩的黃鼠狼,偏偏又狡猾靈活得很,一遇刀鋒,立刻扭轉身軀吱吱亂叫著跳上了他握刀的右臂,雖然不曾一口咬下去,被這毛茸茸臭烘烘的怪物般物事纏上身來,也足以令人心煩意亂、手忙腳亂。
兩人的右臂齊肘而斷。腰刀砸在他們自己的腳背上時,兩人才感到斷臂處痛徹骨髓,慘叫著跳了起來。
那男子右手揚起,手中握的是一柄破舊的砍柴刀,堪堪來得及擋下這迅疾如閃電的一刀。小刀被格得尖哨著飛向河岸,也插入了那株老桔樹中,刀柄亂顫著,奪奪有聲。
一輪刀光過後,六匹馬痛嘶著倒了下去,被斬斷的蹄子鮮血四濺。那名蒙面人似乎年紀已老,跌落在地后,一時間掙扎著爬不起來,被兩匹馬一壓,痛得慘叫起來;而更叫他魂飛魄散的,還是貼地滾來的刀光。
樹洞中突然擲出兩個黑乎乎的物件。
在卧虎藏龍的明教之中,伏魔殿長老嚴二先生憑著這一手十三斬,笑傲天下十余年——直到洪武帝一道詔令,將昨日還有襄助大功的光明之教一夜之間變為危害大明的邪魔之教。
月光下,嚴二先生胸前的火焰刺青隱約可見,卻與許嶠又略有不同。許嶠胸前的火焰只有四簇火苗,嚴二先生卻有五簇。
夜色慢慢地籠罩下來,田野如此寂靜,只聽見村莊中隱約飄出的喧笑聲,這會兒想必家家戶戶都在吃晚飯了。
然而驛道那頭,突然又傳來了馬蹄聲。
他咧著嘴笑道:「少年仔,真想不到你老子那麼焉焉乎乎的性子,居然生得出你這種兒子來!當機立斷,心狠手辣——如今可真是你們少年仔的天下了!」
孟劍卿飛腳踢起地上的兩柄腰刀,將他們兩人當胸釘在了身後的山坡上。
根伯彷彿背後長了一隻眼睛般看得到他的遲疑,低聲喝道:「快走!」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聲色俱厲,令孟劍卿心頭一凜。
在驛道那頭,出現的六騎,正是樊力士率領的錦衣衛以及那名負責認人的蒙面人。
他這一開口說話,孟劍卿總算認出來這男子是誰,更為震驚:「根伯?」
首當其衝的那名錦衣衛甚至刀都來不及拔出,便被撞下了馬;第二人在飛撞出去之前,總算將刀拔出了一半;第三人的刀倒是完全拔了出來,卻被撞得嵌入了自己的胸膛;第四人擋了一刀,卻被旋轉的刀光絞斷了右臂,慘叫著倒下馬來;最後一人見機得快,一翻身滾下了鞍,借座騎的掩護將刀光擋得一擋,自己貼地自山坳拐角處滾了出去。
嚴二先生的身軀震動了一下,臉上的神情,似乎是茫然,又似乎地解脫,悵悵許久,喃喃說道:「好了好了,他們兩個,倒先好了。少年仔,你必定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嘿,想不到英雄一世的嚴二,今晚要死在這無名小河之中了。少年仔,我那間破草房的東頭柱子下面,埋著的東西,就送給你吧。十三斬若是像你那樣使法,生怕沾了對手的血,還能叫十三斬?沒得給我嚴二丟臉!」
敵暗我明,五名錦衣衛一時不敢貿然進攻。對峙了片刻,樊力士喝令放箭。
孟劍卿向側旁一退,避開那片血珠,右手斜斜揮起,短刀勒過兩名腿傷之後動彈不得的錦衣衛的後頸。
這曾經是一個何等如雷貫耳的名字!十三斬號稱天下無人能接得住——除非他兩個弟弟嚴五與嚴七聯手。
他清楚自己為什麼一定得留下來。根伯已經認出他,如果根伯被錦衣衛擒獲……他要保證這件事情沒有後患。
那男子蒼老嘶啞的聲音傳了過來:「旋風斬、破空斬、十字斬——教你的人是嚴五還是嚴七?十三斬你究竟學了多少?」
刀光取的是目標顯著、更易擊中的馬而非人。
樊力士拔刀不及,飛起一腳踹了出去,孟劍卿拼著被他踢中後背,終究搶在其他幾名錦衣衛趕來救援之前,反手一刀割斷了那蒙面人的脖子。
最初的震驚稍縱即逝,孟劍卿身子一伏,右手揮出,一柄小刀破空斬向那水中突然出現的男子。
但是樊力士的小腹突然一痛。
但是樹叢中寂無人聲。
因為他已經知道根伯是誰。
古樹密密叢生的枝椏中,卻既不見人,也不聞聲。
孟劍卿探手接住根伯擲過來的自己的短刀與那柄小刀,回望根伯濕淋淋的、蒼老而瘦勁的身軀猿猴般躥上驛道,不覺略一遲疑。
根伯五年前飄泊到寧海衛時,曾是寧海衛那群少年人最喜歡捉弄的對象,因為沒有人比根伯更老實糊塗、更無可無不可。寧海衛百戶孟知遠委實看不過去了,將為首的自家正室所生的次子孟劍臣狠狠揍了一頓,此後眾少年略略收斂了一些;不過直到根伯某次偶然將孟知遠的小女兒從池塘里救了出來,看在孟百戶的面子上,大家才不敢再去肆意捉弄根伯。
孟劍卿暗自吸了一口冷氣。
根伯勉強睜開眼來,認出是他,精神一松,整個人幾乎沉入水中去。
他總算可以趕在錦衣衛到寧海衛之前辦好一切。
他身後的泥土中,刀光再現,樊力士顧不得纏在手臂上的兩頭黃鼠狼,擰腰轉身,一刀劈下。孟劍卿奮力架住了他這一劈,左足在地上掃起一片塵土與細沙,力士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更用力壓住孟劍卿的刀,以免他趁此機會抽手反擊。
餘下的兩名錦衣衛悚然心驚。他們是該繼續攻殺這名氣勢凌厲的蒙面人,還是該回去報信?
驛道之下,便是一灣流水,一條小石橋橫過水流,橋邊的古樹,枝椏橫生,足有二人環抱之粗。孟劍卿抓住一根枝椏,縱身沒入了密密枝葉中。
孟劍卿皺起了眉。根伯是有意放走那個人,還是力不從心?
小石橋對面奔過來的兩名錦衣衛突然叫道:「樊力士當心!」
但是在孟劍卿出刀的同時,那男子也大喝一聲揮出了柴刀。柴刀急旋的方向,是自上而下,恰與腰刀十字交錯。
這個蒙面的年輕男子,這樣熟悉小石橋邊這株老樹的地洞,又能認出自己來——必定是寧海衛本地的少年。寧海衛送往外地習武的少年,好像並不多啊。根伯已經想到這蒙面人會是誰了。他咧開嘴笑起來。這一笑之間,那個寧海人熟悉的老好根伯,又回來了。
他不敢確定地低聲問道:「十字斬?」
但是嚴二先生立刻放開了這個疑問。
樊力士一座小鐵塔似的身軀不由得一僵,孟劍卿已縱身攻來,樊力士只覺得喉頭一涼,趕過來的兩名錦衣衛,眼睜睜看著他轟然倒地,砸起一片塵土,喉頭迸出的血珠灑在草地上。
根伯去勢太急太快,幾乎衝出山道去,硬生生收住刀折轉身來,此時那名錦衣衛已經奔到另一道山坳處了。根伯卻沒有揮刀,由得他拐過山坳逃去。
孟劍卿直覺地感到,他給自己下這八字評語時,可是讚許得很。年輕時的根伯,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人物?
孟劍卿怔了一怔,掉轉頭飛奔而去。
根伯叱吒一聲,縱身撲出上去。
那兩人也砰然倒地。
孟劍卿長年在外,論起來只見過根伯幾次,但不知為何,對這唯唯喏喏、迷迷糊糊的老人,印象極為深刻。也許是因為,根伯揮舞柴刀時的專心與嫻熟,曾經讓他產生過錯覺,似乎那柄刀在根伯手中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使他不知不覺中對根伯生出幾分敬意。
樊力士用力揮動右臂,想將這討厭的東西摔出去。
他要光明正大地踏入那萬千人妒羡的講武堂,絕不要在這窮山僻壤中消磨一生年華;他要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絕不要淪為惶惶不可終日的亡命之徒。
秋夜星光泠泠,映著河中泛起的波光,水流潺潺,在這靜夜中聽得份外清晰。
孟劍卿再不遲疑,飛快地躥入驛道下斜坡中的白茅叢中。但是他並沒有走遠,料定根伯已經迎上了來人,無暇注意他之時,他又自白茅中小心地探出頭來。
孟劍卿又聽到了那令他心驚膽寒的四句偈語:「現世黑暗,邪魔橫行;浴火重生,來世光明。」
孟劍卿知道自己本應該趁這個機會離開此地的,逃走的那名錦衣衛想必已經將根伯惡鬼般的形容記得一清二楚,絕不會連累到他的身上。而根伯既然做下這等引火燒身之事,便已明白表示他絕不會說出自己來。
樊力士叫了一聲「不好」,卻已遲了一步。他身邊兩名錦衣衛射出第五枝箭、氣勢將衰之際,老樹樹根處的泥土中突然爆起一個人影,貼地舞起一片刀光,兩名錦衣衛慘叫著擲去長弓,拔刀向地下插去。
孟劍卿低喝一聲,旋轉著撲了過來。
山風浩浩,暮色漸濃,操練的駐軍已經散去。
孟劍卿伸手按在他頭頂百會穴上,慢慢地輸入真氣。
兩柄刀在空中相遇,叮噹之聲中,火星四濺,同時掉入河岸邊的草叢中。
老樹根株已朽,當不得他這力拔山兮氣蓋世的一劈,轟然而倒,露出樹榦當中一個深黑不見底的大洞。
夕陽已西沉,滿山的白茅湖波般隨風搖曳,遠處村莊中,炊煙裊裊升起,令蒼涼暮色平添了幾分溫馨。而暮色之中,村莊外的演武場上,寧海衛的駐軍還在操練。這深秋季節,正是練兵的大好時候。
嚴二先生本已清明如鏡的心中,突然掠過一個問題:
孟劍卿轉過身來。他得將自己的刀取回來再走。
孟劍卿手中短刀突然脫手飛出,帶著尖利的怪哨聲,旋轉著擊向兩名錦衣衛的腰刀,雙刀交錯一擋,卻判斷錯了短刀的飛行方向,旋轉的刀葉繞著他們兩人執刀的右臂急飛了一圈,「撲」地一聲插入了小河對岸的老桔樹中。